「這就是我來求父親的第二件事了。」
公爹抬起眼睛瞧我,奇道:「哦?還有第二件事?」
「我想請父親應酬時帶上我。戲院也好,茶館也好,帶我出去瞧瞧。父親如何在鋪子裡談生意,兒媳可用眼睛看用耳朵聽。私底下如何拉關系攀交情,兒媳卻不得見。兒媳求得不多,父親隻帶我一回就好。」
公爹逗鳥的手頓住,半晌不知是嘲是贊:
「林溪這名字太小了,你該叫林海。」
我微微笑了一下,最後說:
「做條小溪挺好的,涓涓細流,一線生機,永不斷絕。」
四井巷的鋪子拿回來,第一件事,是去聽雪樓請了幾個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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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雪樓原是上京城最火的花樓,後來又有人開了醉月樓,請些胡姬作舞,聽雪樓便慢慢淡了生意。
我是在白日去的,聽雪樓更顯生意寡淡。
我手裡的空錢不多,隻挑身形好的姑娘,至於樣貌才氣,這些都不拘,價格便宜的就要。
漂亮姑娘一字排開,每人一套衣裳,蒙著面紗,隻餘衣袂飄飄,或站或坐,品茶撫琴,在鋪子前自成一景。
衣料子成堆擺在店裡是S的,穿在美人身上才是活的。我說幹嘴,不如客人看見現成的上身效果。
店裡的伙計待客量尺忙得腳不沾地,抽空咂咂嘴:
「掌櫃的,虧你想到這一招。」
美人朦朧如畫,如水中望月,路過的看客滿意。
聊著闲天就把錢掙了,聽雪樓的姑娘滿意。
我打著算盤,心裡也滿意。
四井巷的生意太好,公爹有意再分我幾間鋪子,我在江家終於算得能說上話。
掙得第一批銀錢,我把院子裡的下人又換了。
這回模樣周正,個個都是頂好的。
天上下起雪,我剝了顆蜜棗丟進嘴裡,甜膩的芳香化開。
雪花疏疏落在睫上,涼意浸到眼眶裡面去,我微微一笑,反手把眼淚抹幹淨。
江少陵,林溪做到了,你看到沒有?
8
越過冬去,又一輪春秋。
南方發了洪,到秋天,又鬧蝗災。
我見鬧市口上貼了告示,說朝廷發下賑災糧,還派了紫宸君沿途督察兩江官員。
茶館說書的大爺見多識廣,得了闲,一拍醒木,說南方鬧了災,世道就亂,世道亂,就容易出暴民。紫宸君去這一趟,賑災還是其次,最要緊的任務,是壓下當地的暴動。
我回去拿著賬本算了半宿。
第二日,紫宸君剛出府門便被我叫住。
寅時不到,天都是黑的。他穿著墨色狐裘,白玉般的面龐融在夜色中,好像比秋霜還更冷些。
他靜靜問:「什麼事?」
我從袖中掏出一塊裁好的樣布遞過去:
「聞得君上要去南方賑災,特來相送。八百件冬衣,十日後可取。料子是君上手裡拿的,南方不似北方寒,我估摸著,給災民取暖是夠厚了,隻是時間緊,剪裁粗糙,君上莫嫌棄。」
災民能吃飽穿暖,暴動的心思也會少些。
至於八百件夠不夠,再多我實在是拿不出來了。
紫宸君略掃過手中布料,低頭再瞧我時,素來漫不經心的人多了兩分敬重,這約摸是他第一回正眼瞧我。
他的聲音又冷又清,沒說收,還是不收,隻是道:「姑娘這禮委實太重。」
豈止是太重。
簡直是我全部身家,這一年血本無歸,全白經營了!
我心頭滴血,面上卻哈哈一笑,故作瀟灑,「哦,這個,君上對我有大恩,以前說過發達了要報答君上的麼。那什麼——天下興亡,匹夫有責嘛!從前也有世家小姐捐贈珠寶首飾的先例,我不過效仿前人。我的鋪子就在四井巷裡,如今在上京城也算小有名氣,君上若得空,隨時來坐坐。」
怕耽誤他上朝,匆匆告別準備離開,轉身時卻被人叫住。
那人黑沉沉的眼眸定定落在我身上,少頃,略一拱手,道:「謝姑娘高義。」
報完恩,我了卻心頭一樁事,渾身暢快,於是歡快地向他回禮:
「君上,你是好人,要平安回來啊。」
兩個月過去,馬上到年關。
年底是各路商家最忙的時候,我換上男裝,同江少秋一起去蘇州進料子。
這是我第一次跑商,同想象中不同。
跑商原來這樣苦。
怕遇上馬賊打劫,路上是不能露富的,商隊男人多,吃喝要油水,即便點葷菜,也是肥肉居多。
路過一鄉野偏僻處,也不知冬日哪來這樣大的雨,我們被困在山洞,四周冷得要命,幾個伙計七手八腳把火生起來,沾了水的外袍鞋襪借火一烤,空氣裡騰起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酸臭,我聞了直犯惡心,借口困乏,蹲到邊上的角落去坐。
這回肥肉也沒有了,我從懷裡掏一張早已冷掉的馍,咬上一口,險些把牙硌掉。
一隻水囊從邊上遞過來。
我抬起頭,是江少秋,他不知什麼時候坐過來了。
「風餐露宿,早說讓你在上京等著料子運回去了。出來這趟後悔麼,大嫂?」
蘇州的料子,我要親自來看。
別人運回去的,不過冰山一角——許有更中意的呢?
我咽掉涼水化開的馍,搖搖頭,說:「不悔。」
這一年我十六歲,已經能自己掙錢了。
往前數一年,那時要救我小娘一條命,需跪在地上求人,無止境地跪。
再往前數,給人送幾塊肉餅,要從自己的吃食裡扣。
有時候想想我也不怨宋書白,當他功名在身,莫說幾塊肉餅,頓頓想吃燒雞也不是難事。我覺得是天大的情誼,落在他眼裡,不過一點小恩。
一點小恩,要叫他傾力來報,實屬為難。
都說女人是花,越長越開,越長越漂亮。
但我是越長越難看了。
如今我的手臉都是皴的,耳朵上有凍瘡,更黑,更瘦,滿身風塵,樣樣都不好,較之往年,隻身量長高幾分。可是除掉容貌,命運在我手裡。
9
蘇州的料子剛運回來,不過三天就接到第一筆大當。
來人是凌府的管家,買五十匹厚料,五十匹薄料,說要給府裡的下人做衣裳。
凌家是大族,買上百匹料子不奇怪。
奇怪的是,跟我買。
像凌家這樣的門閥,自有固定的供貨商,豈會輕易到外面的鋪子來買。
為了給紫宸君送八百件冬衣,我幾乎賠掉整副身家。算算賬,這銀子原封不動,又還給我大半。
嗐!這叫什麼事。
算盤輕輕一撥,我同管家道:「實在抱歉,這生意,做不了。」
管家眉毛刷的一豎,吆喝一聲,問:「掌櫃的什麼個意思?」
我淺淺笑起來,客客氣氣道:「大叔,真做不了。勞煩轉告您家君上,他曉得我的意思。」
小娘在主母手下過活這麼些年,克扣月例是常有的事。
她自從腿腳被打壞,走路費勁又難看,就愛躺在床上不出門,在父親那邊算是徹底失了寵。
如今我開鋪子,銀子三個月往小娘那裡送一回。
叫她夏天能吃時興水果,冬天燒幾筐好炭。
我是嫁出來的姑娘,去得太勤,怕主母生事,背地裡又為難小娘。又託人給她送去隻鸚鵡,已經訓好了的,會說「大吉大利」和「長命富貴」。
採蓮遞來消息,說小娘終於長胖了些,平日沒事做,也會逗那鳥說說話,再喂上幾粒谷子。
我摸摸跑商空掉的腰身,心想此消彼長,小娘替我過著日子,我多吃些苦也沒什麼的。
父親四處逢迎,也算是求仁得仁,他升了一級官,舉家搬至長安道。
這回周邊再沒什麼破落戶了。
父親官場得意,長姐的身價也是水漲船高。
聽小娘說,主母原替她相中戶部張侍郎家的公子,如今卻覺得不相配了,他們想往上夠一夠。
這個夠一夠,指的是紫宸君凌肅。
朝代更迭,世家卻屹立不倒,必要時可左右皇權。紫宸君出身頂級門閥凌家,年少輕輕大權在握,作為凌家家主,甚至他封號裡的「宸」字,都是帝王可用。
紫宸君年近而立無妻,莫說正妻,就連他的側室之位,也是被人搶破頭的。
父親善鑽營,請了中間人說道,宴請紫宸君。
這是他第二回來林府,上次因為我鬧了不愉快。這回父親铆足勁,就連主母,也親自下廚做了湯羹。
府上有貴客,我是不受歡迎的人,同小娘略坐坐就走,卻在回廊碰見林雪。
她穿戴一新,戴著足金耳墜,穿在身上那匹料子是雲錦,千金難求,就連我鋪子裡貨也不多。
父親已安排好,叫她給紫宸君奉茶。
林家有女初長成,養在深閨人未識。正妻側室什麼的,總要試試才知道。
我想這個機會林雪應該求之不得,她手上的佛珠手串,上次白雲寺,我在紫宸君手上見過,是一模一樣的。
早在紫宸君第一回來,她大抵就已經一見傾心。
林雪攔住我,笑意譏諷:
「林溪,聽說你跑商,日日和一群男人擠在一處吃睡,不嫌髒麼?我們林府的二小姐,當真是越活越不要臉面了。」
我不想搭理,目不斜視越過她,隻懶懶道:「嫌髒,那你別穿。這身雲錦,是我從蘇州背回來的。」
那天後來的事不用打聽也知道,整個上京城都在傳這段佳話。
林雪給正在議事的父親和紫宸君敬茶。父親佯怒:「小女在家自在慣了,竟然忘了規矩,連門也不知道敲,擾了君上興致,實是在下教女無妨,不如由小女撫琴一曲給君上賠罪?」
紫宸君素來嚴苛,卻難得說了一句:「林大人莫要太自謙,貴府的小姐,其實行事周全得很,勝天下女子萬千。」
他於女色之事素來寡淡,能這樣稱贊一個女子,是從來沒有的事。
坊間都在議,林家的大姑娘要有福氣了,許是好事將近。
四井巷的鋪子口碑雖好,卻酒香巷子深。我新盤了一處店面,在毗鄰長安道的明水街上。
新店開業,千頭萬緒,我忙得四腳朝天。
等終於理清楚樣樣步入正軌,已經是小半個月後。我換了男裝,準備出門談生意。
沒想到將出門就被堵了回來。
紫宸君一身青衣,似笑非笑打量我一眼,道:「小公子準備去哪裡快活?」
他身量極高,一開口,上位者經年累月累的氣勢迫人,我無端出了一身冷汗。
民風再開放,女子常著男裝也是不妥的。
我訕訕道:「君上怎的有空過來……」
「今日休沐,來看看你這店——確實不錯。」
紫宸君親至,我這小店自然蓬荜生輝,他生得實在太出挑,隻不過略站了一會兒,店裡的女客便顯而易見地多了起來。
隻是他來得不巧,這日我本約了山西來的馬老板談生意的。
我在心裡嘆了口氣,老老實實回去準備倒茶——看來隻能差個伙計過去,商議改期。
凌肅卻轉身朝向門口,側目看我。
他是玲瓏心肝,一眼瞧出我心中所想:
「走吧,去哪?送你。」
衣裳一件一件賣隻是散貨,最要緊的是成批拿貨的大主顧。
機會來了自然要抓住,我是真的很想談成這筆生意,當下也不再扭捏,朝他謝過,帶上東西就走。
走了一段,紫宸君忽道:「這是我們第四次見面。」
正要附和,就聽他又道:「每次都讓人印象深刻。」
我一時無語。
算一算,又豈止是深刻。
第一回見,我被逼到絕路,當眾拿刀,拼了命要救我小娘。
第二回見,我把傻子夫君燒成一把灰送走,對亡夫大不敬,是上京城名聲最壞的女人。
第三回見……這回是好的了,送了他八百件冬衣。
將將挽回一點顏面,第四回見,又打扮成個男人,叫他撞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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