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算算日子,那時候他母親已經不在世了,大抵是滿腔苦,無處訴。


 


我用棗泥和上花蜜,給他做了饅頭,囑咐他一天隻能吃一個。


 


到了夜裡,掀開被,裡頭滾出兩個圓滾滾的大饅頭,江少陵枕著一床饅頭屑,望著我痴痴笑。


 


無語,明明把他哄睡了才去看賬本的。


 


我把江少陵拉起來,滿床的碎屑拍幹淨,他站在旁邊,居然還知道把簸箕遞過來。我氣得大罵:「你到底傻還是不傻?」


 


江少陵狡黠一笑,傻呵呵朝我張開手:「林溪,陪我。」


 


待我的算盤打得熟練。公爹問過我幾個賬本上的問題,我一一答出來,大房的鑰匙便落到我手上。


 


我找人牙子重新買了幾個丫鬟,都是些別人挑剩下的歪瓜裂棗,一個麻子,一個眼睛不好,剩下一個小廝,瘦成麻秆樣兒,是個跛子。沒辦法,以前的那幾個,一心想往二少爺那邊跑,太好的人,我們長房留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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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其浪費時間在內院,不如低價買個踏實。


 


院子裡的人被換掉的那天,江少陵沒吃飯。他看見給他倒茶的是不認識的人,下意識縮了一下。


 


我拍拍傻子的手,心裡一陣愧疚:


 


「隻這一回,下次給你最好的。」


 


換人省下的工錢,我買了各種料子,等江少陵睡下,就點燈去外間,試圖復原古籍上各位美人的衣著。


 


消息自然瞞不住公爹,他來到我的小院,問我怎麼想。


 


我道:「如今市面上時興的花樣子和妝容,大多是宮裡傳出來的。昔日先皇為貴妃做皎梨妝,佳話傳遍上京城,一時之間,貴女爭相繪此妝容。


 


「可見美不美還在其次,要緊的是,背後有佳話。江家的料子,若是能請得宮裡的貴人穿一穿,贊得一句好,自然最好不過,可我們畢竟不是皇商。本朝的貴人指望不上,但前朝多的是。


 


「昔日楊貴妃做霓裳羽衣舞名動天下,如今詩文尚在,又有誰見過真的霓裳羽衣?若我說我賣的就是,誰又敢說不是呢?天下女子愛美,誰不想效仿楊貴妃,穿此衣作一舞給心上人?


 


「兒媳以為,一件衣裳貴在背後的故事。普通一件衣裳可賣一吊錢,而若是貴妃娘娘穿過的同款衣裳,又該賣多少?」


 


公爹聽罷,眼裡頗為贊同。


 


他捋捋胡須,十分難得地誇了我一句:「難得你想到這些。」


 


我羞澀一笑:「兒媳以前也沒做過生意,隻是想想罷了,具體怎麼做,還要父親多指教。」


 


三個月後,第一批衣裳上市,出乎意料的好賣。


 


公爹分了兩成利給長房,又撥了四井巷的一間鋪子給我打理。碎銀鋪了一整桌,我從未見過這樣多的錢,興奮得睡不著覺。


 


江少陵不高興了,拍拍床板,嘟著嘴道:「睡覺。」


 


我把銀子捧在懷裡,樂不可支道:「相公,我們的日子要好過起來了。」


 


他才不管什麼好不好過,隻重復道:「睡覺。」


 


我笑嘻嘻道:「我們的日子要好過了,好過,你知道什麼是好過麼?就是——你想買蜜棗就可以隨便買,不用問父親要錢了。」


 


這回江少陵聽懂了,他也笑嘻嘻道:「買,明天!」


 


第二天,江少秋那邊傳來消息,說是二少爺包了畫舫遊湖,邀我們同往。


 


我素來暈船,但江少陵想去得緊,遊湖比在家裡數螞蟻有趣多了,我瞧他實在想去,便囑咐他路上都聽弟弟的,我去街上給他買蜜餞,叫他回來就有得吃。


 


我買蜜餞的鋪子,是城裡最有名的天香樓,他家味道好,賣得也比別家貴一成。從前江少陵不得寵,我們過日子都是去賬房支銀子,雖說江家也不是買不起,但到底拿人手短,又顧忌別人闲話。


 


如今掙得銀錢,我買了滿滿一兜,路過街邊小攤,又挑了一斤上好的山楂,想著回去給江少陵做糖葫蘆吃。


 


待糖葫蘆做好,日頭還未偏西,估摸著他回來還有些時辰,我正準備去找個趁手的東西,把葫蘆串插一插,忽見那跛腿的小廝一路跑來。


 


他一瘸一拐,跑得滿頭汗,唇卻雪白,那模樣像極了小娘命危時候的採蓮。


 


我心頭一跳,做了一下午的糖葫蘆撒在地上,茫然張了張嘴,正欲說些什麼,就聽得他道:


 


「不得了了——大少爺他落水了!」


 


6


 


江少陵S了。


 


他S前要去撈水裡的太陽。


 


說那太陽紅彤彤圓溜溜,像個大紅蜜棗,林溪沒出來遊湖,他要帶回去,給她看。


 


你瞧瞧,真是個傻子。


 


把自己傻S的傻子。


 


他的屍身整整撈了三天才撈上來,撈上來時已經被泡得發白,旁人都不叫我看。我說:「我收過他兩擔聘,合該看一看,送他最後一程的。」


 


我看了,旁人說得對,確實不好看,


 


又醜,又難看。


 


我問別人說有沒有辦法讓他好看一點。


 


他們說沒辦法,除非一把火燒了。


 


本是開玩笑的說法,挫骨揚灰,誰會這麼幹?


 


我聽了卻覺得很好。


 


他愛玩,因為是個傻子,家裡人管著,身為男兒,卻都沒怎麼出過門。化成灰,許是可以到處去了。


 


我同負責葬他的人說:「請把我相公化了吧。」


 


那人愣許久,才反應過來,我話裡的「化」,是個什麼意思。


 


這是大不敬,他支支吾吾道,這件事情,要麼還是請一下江家掌家的意思。


 


我點點頭,去找公爹。


 


公爹一直不喜歡他這個兒子,如今白發人送黑發人,卻顯得老了好幾歲。


 


待說明來意,我那素有「笑面財神」之稱的公爹,揚起手,給了我一巴掌,力道之大,幾乎把我扇昏。


 


他氣得說不出話來。


 


我把嘴裡湧出來的血沫子咽下去,忍住痛,覺得自己從未如此硬氣。


 


「兒媳嫁進江家不過半年,說句託大的話,這半年,或許比父親二十年來陪相公的日子還多。相公S前念的人是我,或許,我才是最了解他的人。


 


「斯人已逝,如何入土,不過做給活人瞧。讓相公到處走走看看不好麼?家總在這裡,他曉得回來的。」


 


公爹氣得直抖,他一指門外,叫我滾出去。


 


我恭恭敬敬磕了三個頭,退出去前,在他案頭留下顆蜜棗。


 


三日後,江少陵下葬。


 


最後還是火葬的,公爹沒有出席,他不見我了,四井巷的鋪子也一並收回去。


 


入土的是個衣棺,我替江少陵扶棺:


 


「江少陵,你幹嗎忘性那麼大?


 


「不是給你說過了,我們的日子馬上要開始好過?


 


「江少陵——冬來水寒,你冷不冷?」


 


他定是不會回答我的。便是他活著的時候,也不會回答我。


 


他隻會傻乎乎看著我,叫道:「林溪。」


 


有風拂面,我終於忍不住落淚:


 


「江少陵,你這個傻子!傻子!傻子!你傻S了!我去廟裡給你燒香求來生,下輩子,別做傻子了!要做文狀元,過目不忘,聰明絕頂!」


 


挫骨揚灰,喪禮辦得驚世駭俗,京中叫罵聲一片。


 


大抵是說我苛待江少陵。換了他院子裡的好丫頭,整些亂七八糟的人輕賤他,隻管省了銀子填進自己的口袋。


 


也有說,江少陵本是我蓄意害S的,為的是侵佔江家大房的財產。畢竟做寡婦,總好過給個傻子做媳婦。


 


原來一個人的名聲還可以這樣壞。


 


最毒的毒婦也不過如此了。


 


四井巷的鋪子沒有了,我依著諾,去京郊的白雲寺上香。


 


白雲寺外車馬如雲,我跪在一群香客中間,仰起頭,見佛祖慈眉善目,是慈悲模樣。


 


我已經很久沒有拜過佛了,當日我小娘病重,我求遍諸天神佛,無一救我。


 


後來就再也沒有拜過。


 


這一回,為江少陵。


 


三炷清香燃起,我虔誠叩首。


 


江少陵,下輩子,投個聰明的胎,別這麼苦了。


 


要是你不幸又是個傻子,那你還來找我。


 


旁人不管你,我要管的。


 


求過來生,我想請見苦智大師。


 


小沙彌說,大師正在待客。


 


我道無妨,如今我有的是時間等。


 


這一等就是兩個時辰。兩個時辰後,門開了,同大師一起走出來一個人,這人我見過。身量修長,冷清俊美,眼眸凌厲,正是當日救我母女的紫宸君。


 


紫宸君高高在上,尋常不得見。


 


我走上前,雙手搭扣腰側,行了極端莊的禮。


 


旁邊候他的親信見到,奇道:「我們君上竟這般受歡迎。你這女子,追我們君上居然追到白雲寺來。佛家重地,豈容你胡來?」


 


我恍若未聞,雙膝一彎,原地直接跪下去。


 


那親信嚇一跳,忙過來扶我:


 


「不過說你一句,怎的還跪下了。君上你親眼所見,屬下可沒為難她。」


 


他身邊的親信記不得我了,紫宸君大抵也是如此,可這份恩情我不能忘:


 


「當日林府我小娘命懸一線,多謝君上出手相救。」


 


紫宸君居高臨下看著我,神情淡淡,少頃,他微抬下颌,說出來的話也是語氣淡淡:


 


「舉手之勞,不必謝。」


 


「君上舉手之勞,於我卻是救命之恩。今日既得見,合該跪謝君上。如今我一身落魄,若有來日,必報此恩。」


 


說罷,恭恭敬敬叩了一個頭,方才站起來。


 


旁邊觀望許久的苦智大師此刻出聲:


 


「這位女施主,你既然不是來尋凌小友的,候在此處,想必就是在等貧僧。你有何事?」


 


「我有一惑,想請大師解惑。都言佛渡眾生,我已經盡力豁達,不怨天尤人,可為何我的命,還比常人苦些?」


 


這一年我十五歲,還未出閣就會持刀砍人,名聲全壞了,嫁個不通人事的夫君,眼見日子剛過起來,夫君又撒手人寰。前路茫茫,不見出路。


 


大師道:「佛渡有緣人,許是時候未到。」


 


我皺眉問:「何時到?有緣人那麼多,一輩子那樣短,等不到佛來渡我怎麼辦?若是等不到,豈非不如我自渡?」


 


大師撫須一笑:「看來女施主已找到自己的佛。」


 


7


 


公爹不見我,我卻要見他。


 


我做了新的糖葫蘆,又買一批小撥浪鼓和竹蜻蜓,每逢白日,就在江家的裁縫鋪子門口免費送。


 


小孩聚得多,再帶上他們的阿娘,不管買不買,鋪子門口人多熱鬧,外人瞧著總顯得生意好。


 


夜裡店打烊了,我就在書房門外等公爹。


 


在這之前,我是林家的庶女,雖不得寵,於這車水馬龍的大街,到底隔了一道院牆。


 


原以為沿街叫賣,不過豁出去面皮即可。沒想到這隻是第一步,世家貴女,平日講究聲如黃鸝,不過隻吆喝了一天,我的嗓子就啞了。


 


嗓子啞了,多喝些茶水也能養回來,大不了聲音粗嘎些。


 


最難受的是凍瘡。


 


戶外寒風刮面,我一天大半時間在外面,耳朵手指全起了凍瘡。這樣的傷,其實最好是要到溫暖幹燥地方養,也不能捂,若是傷口出膿化水才最容易反復。


 


可我沒辦法,傷口外露難免嚇到顧客,隻好套進線手套裡,唯有在夜裡才露出來透透風。


 


我從未想過會在這樣的境況下遇見宋書白。


 


他靜坐在馬車裡,不知看了多久。


 


故人再相逢,我做了寡婦,當街拋頭露面謀營生,他頭戴白玉冠,前程無量。想來應該尷尬的是我,可視線交接剎那,他原本掀開的一角簾匆匆放下。


 


我沒錯過他眼裡的躲閃。


 


我在原地頓了頓,啞然失笑。


 


何至於此啊,宋書白!


 


你怕我要纏著你不放麼?


 


你我之前早恩斷義絕了。


 


過了一個月,公爹終於肯見我。


 


他逗著窗外籠中的鳥,語氣談不上好:


 


「你吃盡苦頭,無非是想拿回四井巷的鋪子。都說商人重利,我瞧你,真是天生經商的料,S了相公,就連哭幾日,做做樣子都不肯的麼?」


 


我垂著眼睛問:「哭能頂什麼用?我答應過相公,以後要給他最好的。江家長房再無人敢欺。四井巷的鋪子我不會白拿,日後掙了利,一並還給父親。」


 


公爹沉思片刻,搖頭道:「若要論世上的女子,你算是很有韌勁的,可是開門做生意,光有韌勁不夠,你得足夠圓滑,要能屈能伸,笑臉迎客,曲意逢迎。東西好不好是一回事,能不能哄得主顧高興又是另一回事。你的性子太直,太韌,其實不是做生意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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