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說還好,話一說,小娘垂下眼睛去,半晌,隻道:「外面的沒我這個好。我這個厚,暖和。」
我站在窗邊透氣,聞言身子狠狠一顫,差點落下淚來。
得知自己的親女兒要嫁給個傻子做媳婦,我小娘幾乎哭瞎眼睛。
我日日勸小娘,像我這樣的庶女,多半也是去別家做妾的,如今能嫁過去做個正妻,也是我的福分。
到最後小娘也想通了,她這一生為人妾室,不爭是錯,爭也是錯。為人妾室本身就是錯了。
嫁個傻子做正妻,焉知非福。
隻是,到底意難平。
婚宴極熱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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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家開門做生意,宴的是八方來賓。
來迎我上花轎與我拜堂的是江家二少爺江少秋。
他一表人才,算是為兩家留了體面。
我最後才在洞房見到江少陵。
他正坐在喜床上,翻床褥下面壓的棗子吃。
拋開眼中的那一份痴傻天真不談,江少陵原算得上是個腼腆清秀的少年。我低下頭,不經意瞧見他指甲旁的肉刺,因是大婚,上上下下都收拾妥帖,這些細微小處,倒是無人替他注意了。
隻因他是個傻子,瞧得過去便行。
棗核滾了一地,我略掃攏些,又倒了兩杯酒,一杯給他。
江少陵擺擺手:「酒,不喝,爹爹,打。」
我同他道:「這是合卺酒,得喝。我叫林溪,喝了這酒,以後我便是你娘子了。」
江少陵傻乎乎看著我,不知聽懂沒聽懂,嘴唇滾上兩滾,最後也隻憋出來兩個字來。
他說:「林溪。」
兩杯合卺酒到底全進了我的肚,熄掉燈,借著那一點酒勁,我把通紅的嫁衣脫掉,壯著膽子問江少陵:「你知道怎麼睡覺嗎?」
本也沒指望他懂,不想猶豫片刻,江少陵道:「生寶寶?」
「對。」
「寶寶,傻的,大家不喜歡,阿爹,阿娘,也不喜歡,不生。」
我解扣子的手突然頓住——誰說傻子不懂?
江少陵在江家地位並不高。
他雖是大少爺,下人敬他,但終究多少有些嫌棄。他喜歡玩,下人一般多攔著他,沒人想陪一個傻子玩,況且,若是為了陪大少爺玩,耽誤了差事,上頭責罰下來,到底算誰的?他能乖乖地坐著,不吵不鬧不生事,便是最好。
至於他父母,婆母早逝,公爹忙著商海沉浮。
我聽說,便是婆母在時,江少陵過得也不甚好。商人重利,大公子是個傻子,公爹嫌丟了面子。直到二少爺生下來,婆母日子才好過些。但既有二子伶俐,落在江少陵頭上那一份母愛,無非也就是吃飽穿暖罷了。
婆母逝世後,許是連飽不飽都不知道了。
一個傻子罷了,哪裡說得清?
他院子裡攏共就那幾個人,還都想往江少秋那邊跑。
伺候個傻子,怎麼會有前途?
這夜大家各自和衣而睡,我不知怎的,竟夢見宋書白。
這時我已經很久沒有見過他了,他考中探花不久就同我斷了聯系,最後一次見面,是我去求他救我小娘。
在夢裡,我隔著半扇窗,問他可有吃過湯盅下面壓著的肉餅。
書生低頭研磨,面上表情不顯,隻露出兩隻泛紅的耳尖,最後低低道:「吃過了」。
我便滿心歡喜地提著食盒走了。
從對他一點憐,到喜歡上,足足花了五年。兩塊肉餅,是我從自己的吃食裡扣下來的,怕送過去太冷,特意藏在湯盅下面溫著。
女兒家一點心意,全在這裡了。
可惜所遇非良人。
睜開眼睛,傻子在邊上睡得口水橫流。
我嘆口氣,替他把被子拉上。
第二天早上,我找來剪刀,把江少陵指甲剪了一遍,剪到他手上肉刺時,他的手微微一顫,卻沒有往後縮。袖子再往上撩起,是些瘀青,有的泛黃快好了,有的還帶著紅腫,不曉得是在哪裡新碰的。
抹了藥,我問他:「疼麼?」
他也不說疼不疼,隻扯出一抹傻笑,叫道:「林溪。」
我說:「不要叫我林溪,要叫我娘子。」
江少陵睜著一雙呆滯的眼,又叫一遍:
「林溪。」
4
第三次回門,江少陵與我同行。
後院女眷多,到底不便。我叫他去前廳等我,可是他雖痴傻,到了不熟悉的地,也顯得拘謹,哪裡也不肯去,隻願意粘在我身邊。
這般僵持不下,叫我那嫡姐看見了。
我嫡姐名喚林雪,是主母養在手心上的女兒,琴棋書畫,自小都請名家來教。她是天上月,林中雪,與我本沒什麼好比,可她總是不喜歡我。
她今日穿了身白裙,裙擺如浮雪堆砌,天仙一樣的美,隻是說出來的話卻不怎麼好聽。
她說:「青天白日的,大老遠瞧見一對男女拉拉扯扯,我還當是哪裡來了不懂規矩的人,原來是你啊!看來——旁邊這位便是我那好妹夫了,果真是——一表人才。」
她邊上的小丫頭捂嘴輕笑:
「二小姐一心想撿高枝沒攀上,巴巴給人宋公子送了五年的飯,最後隻能嫁個傻子,要是換了我呀……不如找根白綾S了幹淨,不然平白叫人笑話。」
林雪板著臉訓斥那小丫頭。
「多嘴!二小姐如今是江家的大少奶奶,瞧這一身穿戴,已然是今非昔比了,豈是你能胡亂編排的?你再多嘴,小心二小姐拿柴刀砍你!」
江少陵突然一個箭步上前,叉著腰,氣鼓鼓道:「壞人!」
他驟然發難,嚇得嫡姐和幾個丫頭花容失色。
頭回見江少陵生氣,也不知他有沒有輕重。我怕他鬧出事來,一步搶在前頭,把他攔在身後,冷冷叫了林雪一聲:「長姐。
「我小娘的事,我的事,樁樁件件公道自在人心,且不與你多論。我的名聲是壞得不能再壞了,可長姐卻是頂頂好的姑娘,江家開門迎八方客,要是關於長姐長舌的消息走漏出去了,隻怕,耽誤長姐姻緣。」
之所以這樣說,是我瞥見林雪手上多了個佛珠手串。
她往日不信佛的,世家貴女,十指不沾陽春水,也沒有什麼事要愁。
想來她要求的,無非一樁好婚事。
林雪果然閉了嘴,瞪我一眼,帶著小丫頭走了。
主母把她養得太好,心驕氣躁,色厲內荏。她沒嘗過世界上的苦難,也沒見過主母罰人的手段,隻知道全世界都要圍著她轉。
這日回來得巧,府裡早定下請戲班子來唱戲。
唱旦角的溫小榮,是京圈裡新火起來的,據說難請得很,上門唱一出戲,要排到幾個月後。
他一襲水袖丹衣登場,聲若懶燕嬌鶯,眼波婉轉間,半嗔半怒,佔盡世間風流。
江少陵忙著擺弄桌子上的茶點,對臺上的咿咿呀呀並不感興趣,隻在眾人拍手叫好時,抬頭瞧了一眼。
而這一眼,碰巧瞧見臺上的貴妃銜杯醉酒,蘭花指輕輕一捻,摘下鬢邊一朵粉花。
不過是陪小娘回去喝碗藥的工夫,再回來,花廳裡圍了一群人,個個面色古怪,一副想笑又不敢笑的模樣。
我直覺不好,匆匆撥開那片烏黑的人頭
果不其然,人群正中,茫然站著江少陵。
隻見他頭上戴朵花,手上翹個蘭花指,眾目睽睽下,竟是把自己扮成「貴妃」了,要給我父親敬茶。
大抵感覺到周遭氣氛的異樣,他瑟縮了一下,舉手投足都透著無措。
有個小孩率先忍不住笑道:「你幹嗎要穿得像個女人?」
哄堂大笑聲中,父親顏面掃地,拍桌怒斥江少陵:「放肆!」
父親拂袖而去,主母臉上也不好看,這樁婚畢竟是她做主定的,沒想到會惹了父親不高興。
我沉下臉,走到他面前去,把他插在頭上那朵不倫不類的花拔下來扔掉。
江少陵傻乎乎任我拔。
他笨笨地問:「我……哪裡……做錯了?」
他甚少說這樣完整的句子,隻微微一動,眼周慢慢浸出一圈紅。
懸在半空的手頓住,我輕道:「你沒有錯。」
江少陵忽然就哭出聲來。
他哭得那樣大聲,眼淚鼻涕一齊流下來,嘴角止不住往下咧,又醜,又難看。
傻子委屈。
江少陵哭得慘烈,我幫他擦臉,沾上滿手的淚漬,沒有辦法,最後從懷裡掏出塊蜜棗,那是他素日愛吃的零嘴。
水漬打湿包蜜棗的油紙,糖汁融化,蜜棗一半塞進嘴裡,另一半黏膩膩拉絲掛在嘴邊,旋即又被新湧出的淚水衝掉。
在座瞧熱鬧的還有些親朋,我冷冷環顧一周,把自己的薄外披解下來,兜頭朝江少陵頭上罩下去,隔住那些不懷好意的目光。
隔著披風,我問他:「糖化了些,還甜麼?」
豆大的淚從外披下頭砸下來,激起地上塵土。過許久,那人才瓮聲瓮氣地答:「甜。」
甜就好。
我把他的手握住了,一使勁,提著他站起來:
「我帶你回去。」
5
回門一趟,出了這樣大的岔子。
江少陵孩童心性,哭過一場便忘。
我卻是想忘也不能忘的,惹出這樣的禍端,必須要給他父親一個交代。
聽聞我這公爹在外,最是和氣圓滑不過的一個人,素日裡信奉的是「和氣生財」四個字。不過他在家卻不愛笑,家裡面雖不說規矩有多嚴,隻是掌家總板著一張臉,叫底下的人做事心驚膽戰。
江少陵的事情管家早稟告過他,見我候在書房外,公爹也不意外,隻說叫上我一起去看看他。
隔著門,遠遠便看到,江少陵正坐在院子裡看星星。
他不吵不鬧,公爹也就沒有上前去。
隻站在門外桐樹下,半隱在昏暗裡,目光有如石子,默不作聲地看他這個白日裡受了的委屈的兒子。
江少陵今日穿了一身月白長衫,是從林家回來,被我按在浴桶裡洗刷幹淨後換的。他素日貪玩,底下的人圖方便,常給他穿烏黑耐髒的衣裳,今日驟然穿上一身白,腰懸碧青玉佩,規規矩矩坐在那裡,倒真顯得有些唬人,瞧著像個養尊處優的富家公子。
公爹不作聲,我就安靜陪他站在一處。
江少陵瞧了一會子星星,大抵是覺得無聊,站起來原地走了兩圈,抓住一個過路的下人問:「林溪?」
那下人道:「大少奶奶不在,許是有事情要做。」
江少陵呆呆「哦」了一聲,抓抓頭,喃了句什麼,進屋去了,等再出來,手裡捧著一把蜜棗。
公爹忽問:「你是走投無路才嫁給我兒子的,可有怨言?」
我垂下眼睛,想了想,實話實說:「我收過他兩擔聘,是我小娘救命的錢。既收過聘,契約已成,過後無悔。」
怨言不怨言的,多說又有什麼意義。
同江少陵成婚,是我當下的最優解。
況且他雖痴傻,一片赤子之心,天下少有人能及。
頓了頓,大著膽子,我問公爹:「父親又可悔?」
以江家財力,買幾個窮苦人家的丫頭,好吃好喝伺候江少陵一輩子,也不是難事。偏他家是生意人,一個傻子,也要算計掉最後一點價值,娶個名聲盡毀的姑娘,隻為了同士族結一點姻親,以後在宮裡,有個能幫著說幾句話的人。
可江少陵畢竟是個傻子,留在自家院子裡,尚且還要被下人輕視,何況到了林家那樣的環境?
公爹沒有說話。
他眼眸深沉,面上看不出他對林家是否有抱怨。
良久,公爹道:「隻靠兩擔聘,你就能救你小娘一條命。那你有沒有想過,讓她衣食無憂一輩子?」
我訝然:「父親的意思是……」
「江家長房,總要有個主事的人。」
想來公爹心裡,多少還是不舒服。自己的兒子,自己輕賤和被別人輕賤,到底不一樣。
能和江家學商,於我而言,不隻是江家長房主事這麼簡單,實是給了我安身立命的本事。我屈下膝,行了恭恭敬敬的謝禮。
公爹大概對林家還是有怨恨,冷冷一哼:「行商大有學問,還是等你學成再謝不遲。」
自此,我每日隻睡兩個時辰。
我早上起得極早,學打算盤,夜深人靜時,又學看賬本。
白日是沒有時間的,江少陵極黏人,要看螞蟻、要撿落葉、要去撈荷葉底下的小魚。
他愛吃甜,聽家裡面的老人說,他小時候痴傻,婆母請過好些大夫來看。成山的苦藥灌下去,嗓子幾乎哭啞。
蜜餞吃太多,待長到七八歲換牙時,又吃盡苦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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