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他臉上平靜得看不出憤怒,但我意識到這次不是叫幾聲老公,滾幾次床單就能解決的事情。
回去第一件事,他便拉著我到浴室洗澡,全身上下,裡裡外外,好像齊銘是什麼無孔不入的氣體,有毒,已鑽入我心裡,侵略佔地。
我實在不明白。
他這樣在意,好像我和齊銘曾經真的有過什麼。
有嗎?我問自己。
高中,大學,細碎的記憶拼湊不出一張和齊銘相似的臉。某一瞬間,似乎有背影晃過,我想仔細地辨,卻被戴雪橋打斷。
他洗幹淨手,讓我上床趴好。
這一晚會很長。
6
再醒來,全身酸疼,骨頭如同被拆了一遍重組。
特別是臀部,坐都坐不自在。
戴雪橋沒有去公司,戴著一副防藍光細邊眼鏡,坐在餐桌處理公事。
見我一瘸一拐下來,他合上電腦,走過來把我抱起,放在鋪了幾個墊子的椅子上。
這時我昏昏沉沉吃著早飯,還在想等會去上班怎麼辦,要不要請假。結果當我打不開大門時,我才明白。
戴雪橋已經幫我決定好了。
先在家裡待一段時間,表現好的話再出去,並給我換個工作單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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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荒唐。
「你不能禁錮我的人身自由。」我認真道。
戴雪橋輕笑,狹長俊美的眼形,彎成一柄刀鋒的弧度,他同樣認真:「我也在這裡,怎麼能算禁錮呢。」
聞言,我的頭隱隱抽疼。
很奇怪。如同有塊地方受了傷,而醫生在縫合不小心留了根針在裡面,一旦觸及一點隱秘的記憶,便攪得整片神經都翻江倒海疼起來。
不對勁。
之後,戴雪橋沒收了我的所有通訊工具,他打開投影儀,說我可以看任何東西。前提是先徵得他同意。
在他的建議下,我們看起了三年前的結婚錄像。
純白的婚禮現場,陽光普照,沒有一絲陰暗面,伴隨大提琴伴奏的瓦格納進行曲,我出場了。
這是我第一次透過錄像看自己。攝影機裡面的我,笑容柔和,至少在那一刻,我望向戴雪橋的眼神是全心全意的。
青梅竹馬長大,初戀到婚姻,當然是有愛的。
這讓我放松了一點。我想,戴雪橋隻是一時「犯病」,不用多久,他就會明白我,放我出去。
畢竟兒時他原生家庭是那麼扭曲。
——母親自殺,父親養情人,又慫恿情人兒子虐殺他的小貓,當他理所當然地反抗把繼弟按在地上打時,他父親卻反將他關進紅屋子,餓了兩天。
所以那時的戴雪橋總陰沉著臉。不怕他,願意和他玩兒的,隻有我。
他很會拼樂高,幾千塊零件在他手裡從來不出錯。再難的奧數題,他也能用最簡單的方法教會我。
他還像個書呆子,一板一眼規劃未來:「以後我們結婚,你的捧花我也用樂高拼,再拼一對小人站在蛋糕上。」
想起兒時的事,我微微感到驚異,不自覺看向成年後的戴雪橋。
投影儀蒼白的光映在戴雪橋高挺的鼻梁,眉骨陷進陰影,是一種精英式的薄情相。很難和兒時那個耐心講數學、拼樂高的男孩子聯系到一起。
如果光論樣貌,齊銘似乎還要更貼切些。
我皺起眉,戴雪橋按下暫停鍵,問我怎麼了。
錄像剛好暫停在捧花上,是新鮮的鈴蘭花,蛋糕上也沒有幼稚的小人夫婦。
我迷茫回望戴雪橋:「我想起你小時候很愛玩樂高,怎麼現在家裡一個都看不見了?」
空氣裡一瞬間的沉默,戴雪橋湊過來,寬闊肩膀擋住光影,輕輕地吻我。
一點一點細碎的吻,如急驟的雨,和他喑啞的聲音混響在一處。悶熱,神志不清。
他說:「寶寶,我不愛玩樂高,你記錯了。」
7
我「記錯」的事越來越多,戴雪橋也不再提醒。
比如他海鮮過敏,卻自然接過我吃不下的蟹黃餛飩,直到夜深他渾身發熱,起了紅疹,我才恍然,慌忙讓他起來給醫生打電話。
可我明明記得小時候我們經常吃同一碗蟹黃餛飩。以前我家的阿姨是臨海人,愛做南洋風味的菜,她還笑戴雪橋每次偷看我,耳朵比馬來七月天的太陽還紅。
我開始頻繁做夢。夢境裡的夏日總燠熱潮湿,不似首都的幹燥。
男孩穿一件寬寬大大舊損的對襟衫,像個民國時期的小長工。
他跑來了,大大的黑眼睛外還罩有一副大大的黑框眼鏡,使他看起來頭重腳輕。他靈巧繞過花園的九裡香、栀子、黃金菊,如蹁跹的蝴蝶飛到廊下,撐住大理石圍欄,秀氣的臉迎到我面前。
一開口,溫吞的南音。
「小河,姆媽燒了蟹黃餛飩,辣子拌青芒果,你要不要吃?」
我想合上書,跟著他走,但身旁有另一個少年拉住我,聲音像雪一樣冷:「她不吃,你滾遠點。」
少年把小男孩趕走。
夢境越來越暗,三人的影子也越拉越長,漸行漸遠。
我驚醒過來,後背不知為何被冷汗浸湿。臥室裡空調溫度低,但窗戶沒有關緊,夜風吹起素麻簾,照進一絲淡色的月光。
旁邊,戴雪橋睡得沉穩,鼻梁兩邊沒有常戴眼鏡的痕跡,偶爾戴的也隻是防藍光的金絲邊細框。
夢裡那種土土呆呆的黑框眼鏡,我隻看到齊銘有一次拿出來戴過。
錯亂的記憶讓頭痛得像要炸開,我按住腦袋,深深低下頭。
「小河……」戴雪橋醒來,聲音遠遠傳來。
我聽不清,直到戴雪橋把我抱在懷裡,哄小孩般輕晃:「我的乖女孩兒做噩夢是不是,好了好了,不怕,老公在這裡,誰也傷害不了你。」
莫名其妙,聽著他低沉的安慰,我眼淚禁不住就滾下來。
「總是記錯人,我是不是病了……」我問。
戴雪橋撫摸我後背的手一頓,他收緊手臂,意味不明回答:「沒有,你沒有病。」
8
去醫院做了一系列詳細檢查後,主治醫師得出結論:我三年前腦部受傷所導致的記憶缺失,已經在慢慢恢復了。
「什麼受傷?」
走出檢查室,醫院的冷氣開得很足,戴雪橋給我穿上外套,聽到我的發問,他神色自若:「訂婚前,你不小心摔下樓梯。」
我問他怎麼不告訴我。
戴雪橋溫柔摸了摸我的臉,說:「醫生說沒有大礙,反正隻是忘記一些不重要的人。」
是嗎。
我慢慢往外走,戴雪橋停了一步,讓我先在大廳等等,他去取醫生給我開的安神的藥物。
醫院很多人,不一會兒戴雪橋的身影便在密密麻麻的人頭裡看不見了。我垂頭坐在長椅,盯著腳邊一小塊從玻璃天花板聚焦下來的彩色光斑。
忽然,我聽到有人喚我。
「小河。」
我茫然抬頭。
齊銘戴著那副黑框眼鏡,手裡拎著一個女士包,立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霎時,舊的回憶如潮汐撲湧而來。
兒時保姆那個叫齊銘的兒子長大了,聰明又溫柔,是文質彬彬的好學生。比起鄰居家性情乖戾的戴雪橋好相處多了。
我偷偷和齊銘戀愛,青澀的初戀,在同一件校服下躲雨,那種酸甜的感情膨脹開,形成一種好像隻要被他牽手,人生的所有風風雨雨都可以度過的錯覺。
但這段初戀還是被戴雪橋發現,他向我爸媽告狀,由此保姆被辭退,齊銘也轉了學。
直到大學,齊銘和我重逢,感情如幹柴烈火復燃起來,誰也不能阻止。我爸媽嫌他家境單薄,他就拼了命地鑽研學術,想在本科讀完後和我一起去國外深造。
有一天他卻不再提,似有心事,我生氣他有事瞞著我,一氣之下單方面去了國外。
那段時間,經常飛來國外看我的,反而是戴雪橋。
或許心裡終究放不下,在一次聖誕節,我還是和齊銘和好了。他取得成就後,在意大利教堂向我求了婚,還給我拼了一束最完美的樂高捧花。
可惜那束花沒多久便被我扔進了河。因為就在他向我求婚的前十分鍾,我收到了明茴發來的一張她和齊銘的床照。
我不顧他的解釋,甩開他的手,氣衝衝飛快往樓下走。教堂樓梯太舊了,我一時不察便摔了下去。
想來這便是後來記憶紊亂的伊始。
齊銘注意到我神情,愣了愣,隨即唇角牽動,目光驚喜:「小河,你、你記起來了是不是?
「和你結婚的,本該是我……」他情緒難抑地朝我走來。
一道揚高的女聲打斷了他:「齊銘!」
齊銘腳步猛地一頓,僵著頭轉身。
他身後,明茴攥著檢查單,向來高高在上的從容的眼睛此刻微微泛紅。?
「齊銘,我懷孕了。」
9
齊銘的表情怎麼形容呢。
像一個剛失而復得的人陡然被剝去體面的遮羞布,在大庭廣眾之下,在我的注視之下。
他應該朝明茴走去的。不管曾經和我有如何的過往,現在和他血脈牽連的終究是另一個女人。
如果他這樣做,至少還能保全一點基本的擔當。
但他沒有動。他僵立在兩個女人之間,遮遮掩掩,眼神躲閃。那麼怯弱,那麼可笑。
一瞬間,記憶裡那個一口南音的男孩長成一個面目全非的大人,我再怎麼仔細地辨,也找不到當初的心動了。
我毫無留戀起身離開,齊銘腳步一動,竟然下意識跟隨,誰知接著,他肩膀上重重壓下來一隻手。
無名指圈著戒指。
戴雪橋冷淡的語氣一如兒時,那時他瞧不起齊銘,如今亦然。
「你該往後看,那女人懷你的孩子,所以向前朝她走的人,隻能是我。」
戴雪橋把齊銘往後狠狠一推,齊銘肩膀頹然塌下,我轉過眼,不再看。
10
回去後,戴雪橋將大門密碼改了回來。告訴我可以隨意離開。
然後他如常去了公司,傍晚回來時卻一身酒氣。
我迎上去,正想說煲了排骨蓮子湯,是他愛喝的。戴雪橋深而黑的眼睛定定看著我,沒等我開口,頭輕輕靠在了我肩膀。
很少有這種時候。
他是掌控欲強橫的上位者,精明深沉,再暴烈的情緒也能忍下來,徐徐圖之,直到算計成功達成目的。
所以小時候我難免怕他。但細細想來,從小到大,他也沒有對我做過什麼過分的事。反倒是我,經常不顧他的反對一意孤行走錯路。
在國外人生地不熟,陰雨霏霏的日子,他總是來陪我。
寂靜的屋內,唯有呼吸起伏。
戴雪橋聲音有些悶:「騙我是你初戀,逼你和我結婚,你一定恨死我了。」
我欲言,他的臉抬起來,唇珠輕蹭我的嘴角:「噓,別說,讓我不要夢醒,小河……你為什麼總看不見我呢,我到底哪裡比他差了……」
他委屈低頭,剖心難解的過程,讓人心尖發軟,發酸。
不是的。我想說,就算他不瞞我,我也不會再和齊銘復合。
突然,外面的門鈴被人用力揿響,一聲一聲,刺耳,固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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