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我心尖疼了一下,鼻子也跟著泛酸,「我就想進去看看你,我用攢的銀子換了上好的藥,你疼不疼啊?」


「不疼的……」


他騙人,明明聲音都在發抖,可是門鎖了,我進不去。


「小舟,我們下回再見吧,下回來,帶一幅你寫的字吧。」


屋子裡的人聲音清朗,夜色翻湧,月華傾倒。


我胸口像是在擂鼓,又像是被人反復揉捏。


他是想見我的,他還想看我寫的字,我把藥放下,帶著滿腔歡喜離開了。


回去之後,我日也練,夜也練,直到登冊子的姑姑發出一聲嘆來。


「喲!這字,像哪家官小姐寫出來的,不疾不徐。」


不急?我急得很!


得了這一句誇,我拿著字心滿意足地去找夏鳶了。


我急切地拍打他的門,「夏鳶!我的字練好了,你快出來。」


我話音剛落四周瞬間燈火通明,剛剛還黑暗的周圍,竄出許多提著燈籠的宮人。


我心裡一空,腳下軟得不行,整個人癱軟下去,門「嘎吱」一聲被推開,紅梨帶著得意的笑走了出來。


跟在她身後的是戴著鳳冠,穿著華服的女人——是皇後。


她牽著夏鳶的手走出來,夏鳶的衣襟亂了,皇後的發髻有些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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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地上撐著身子後退,紅梨走上前幾步搶走我手裡的紙,跪呈給皇後。


我對眼前的一切都不明所以,夏鳶立在皇後身邊一句話也不說。


皇後冷著臉垂眸看我,倏爾便笑魘如花,「晚欽,你果真沒騙我,她果然與我有幾分相似,所以你才對她如此上心嗎?」


晚欽?原來他不叫夏鳶。


我慌張地看夏鳶,他沒有給我一絲眼神,而是轉身為皇後整理鬢發,然後輕聲道:


「看著她,我就想起皇後娘娘從前。」


針刺般的疼從心口傳來,一腔歡喜被扎了個空。


皇後一臉柔情地凝望著他,「你不怪我對你用了刑,讓你永遠留在我身邊了?」


「能陪著皇後,奴才何其有幸。」夏鳶慢慢牽起皇後的手腕。


皇後喜形於色,「你永遠不會是奴才的,你是晚欽。」


我癱坐在地上不敢抬頭,心中好不容易升起的希望,被踩個粉碎。


我這一輩子得到的好,竟然是因為別人。


「聽晚欽說,你叫小舟?」


我用最後的力氣爬著跪起來,「回皇後娘娘,奴婢是小舟。」


「晚欽說你於他有恩,不如以後你來景仁宮當差吧!」


我抬頭對上皇後笑盈盈的眼睛,努力擠出笑容,隻是頭磕在地上的時候,眼淚還是落了下來。


「奴婢謝娘娘恩典。」


4


這夢太過冗長痛苦,我從夢裡哭著清醒過來,夏鳶不知何時坐在我對面了。


我倒忘記了,今日是六月十五,他每年出宮的日子。


「上次給你的方子按時吃了嗎?怎麼還在夢魘?」


自從他當上掌印後,像是被抽離了情感的死人一樣,說話也透著冷意。


我淡然抹去臉上的眼淚,「再好的方子也治不了心病,還沒恭賀你當上掌印。」


天邊斜陽將盡,最後一抹殘紅落在夏鳶臉上,照出一抹苦笑。


「掌印又如何,依舊是貴人們的奴才。」


說話間,我抬眼看了看院子裡烏泱泱的人,語氣又不耐幾分,「掌印下次別帶那麼多人來我院子,把客人都嚇跑了。」


「你就沒什麼話對我說嗎?」


他是指今天大理寺卿來過的事?


也是,我這酒鋪子,時常有官場的人光顧。


他們以為我是夏鳶插在宮外的眼睛,時不時來送禮找門路,希望得到夏鳶提攜,畢竟他現在隻手遮天。


往年他出宮,我便把來過的人講給他聽,他雖然從未要求我做這些,但我就當是在還恩情了。


如是是沒人能壓得住夏鳶,可是偏偏這位大理寺卿總能給他找不痛快。


「小宋大人就來我這裡坐了一會兒,沒什麼好說的。」


「他在查我,在查那三個知縣的死,這也叫沒什麼好說的?還是說你有心偏袒他!」


「宋廷蘊可是出身簪纓富貴,他家現在已經為他相看了,是國公府的小姐。」夏鳶擰著眉語氣裡盡是嘲諷。


「我與他本來沒什麼關系,你不用拿話激我!」


「沒什麼關系?朝臣都覺得三個知縣的死與你有關,他拼了命在朝堂上為你脫罪,這也叫沒關系?」


「那夏掌印覺得我有罪,就把我抓起來吧!」


「我、我……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就是想說這事應該我來為你做,而不是……」


夏鳶說著說著就停住了,他在瞬息間收斂自己的情緒。


我當然知道自己什麼身份,他又何苦這樣疾言厲色地跟我說話,我們相見不多,但是我察覺他脾氣越發古怪尖銳。


5


或許是皇後折磨他太久了,亦或是無窮無盡的仇恨把他的君子清正,謙和自持侵蝕殆盡。


當初剛到景仁宮時,我從紅梨的話語間逐漸知曉,皇後在未入宮時與夏鳶是青梅竹馬。


兩家算是世交,皇後母家,有開國軍功在身,哥哥又是宰相,京城所有貴女都不及她一分。


而夏鳶之前叫夏晚欽,是永寧十年的狀元,當年也是玉堂金馬、意氣風發。


二人本是天作之合,隻是後來夏鳶的父親太過剛正,不止一次上折子參宰相。


紅梨拿著小鏡子戴珠花,從鏡子裡打量我,「咱們宰相也是見娘娘喜歡他兒子,留了幾回情面,沒想到他還一意孤行,落得這下場也是活該。


「可惜娘娘還是放不下他,寧願把他變成殘缺之人,也要留他在身邊。」


她將珠花戴好,又轉頭吩咐我,「你把洗腳水給娘娘端去,別杵這兒礙眼。」


我乖乖端著水去皇後寢宮,臨近門口聽得一聲聲嬉笑。


我弓著背,垂著頭,隨宮女們進去。


皇後竟然拉著夏鳶坐在軟榻上,她像藤蔓一樣攀著夏鳶的肩,聲音嬌俏甜膩,「怎麼辦,我總寫不好這個字,以前我就寫不好,我還記得你手把手教我許久呢。」


我緊緊端著手裡的盆,雕花的盆邊扎進手心裡有些疼。


我蹲下身去捧起皇後的腳,將她的腳浸入水中。


夏鳶用極淡的聲音附和:「已經寫得很好了。」


皇後開心得腳一直撲騰,濺了我一臉水,緊接著她又道:


「那與小舟的字相比呢?誰的好?」


夏鳶眼神冷了一瞬,皇後沒有察覺又欺近我幾分,「小舟,你知道我寫過最好的字在哪裡嗎?」


我不解地看著她,隻見她撩起了夏鳶的衣袖,他胳膊上不知用何利器歪歪扭扭刻了兩個字——媚媚


皇後莞爾一笑,「這是我的小字,隻有刻進骨血裡,才能讓別人知道我們的情分。」


夏鳶漆黑的眸子裡情緒翻湧,最後一瞬都湮滅為死寂。


皇後拔下一根簪子,沿著字跡挑開傷口,「所以我與小舟的字誰好?」


我手略微一頓,先夏鳶一步開口:


「娘娘何苦取笑奴婢呢?奴婢之前字都不認識,但娘娘自小就有大學士教。」


皇後輕蔑的鳳眼中透出笑意,她贊同地點了點頭,「其實我自小就不願練字,大學士那些老頑固也拿我沒法子,就夏鳶督促著我,所以我的字也有幾分他的風韻。」


我靜靜聽著沒有再答話,夏鳶不經意間將目光落在我身上,神色復雜。


他覺得我長得像皇後娘娘,願意對我有幾分好,那我也願意隻把他當恩人,報我的恩。


我本如微塵,在泥濘中有一縷微弱的光願意照耀我,我都心存感激。


隻是我想不通,他就有那麼喜歡皇後嗎?


寧願把一身傲骨折碎,也願意哄著皇後開心。


他胳膊上的字總是在結痂時被挑開,仿佛隻有血肉模糊才能彰顯他們的情分。


那日時值大雪,我在屋中練字,夏鳶又受一夜折磨,跌跌撞撞地闖進我的屋子。


看他袖口滲出的血跡,我便放下筆去拿藥匣子。


一隻骨肉分明的手按在了我手上,微微顫抖著,似乎想把壓抑的一切都放出來。


他蠕動著蒼白的唇,「我教你寫字吧!」


我被他逼到角落裡,他圈著我,握住我的手在草紙上寫「小舟。」


筆力遒勁,有嶙峋風骨,與皇後寫的字有幾分像,反觀一旁我的字矮矮胖胖。


「小舟,你想做貴人嗎?在宮中做人上人,你若想,我可助你。」


他立於我身後,似在誘哄我。


「不想!」


我回答得幹脆,掙脫了他的手,打開藥匣為他上藥。


「那你想要什麼?」他有些絕望地看著我,眼眶湿潤著,到底沒落下淚來。


「我想到年紀就出宮去,用攢的銀子買個小院子,再有個糊口的營生。」


「是……你能出宮去……」他出神地念叨著,自嘲似的笑了又恢復平常淡泊的樣子,「對不住,今天嚇著你了,你好好休息吧。」


他起身要走,我鬼使神差地拽住了他,「你跟我一同出宮去吧,我們一起去很遠的地方。」


他那麼聰明一定知道我的心意,低頭的一瞬間有懷疑、震驚、無奈,最後他發抖的聲音隨著門外風雪破碎,「我隻是個太監。」


可是我從來不嫌棄他是個太監。


後來很長一段時間,我都陪著他,看他一步步掌權,一步步變得殺伐果斷,手段陰狠。


那句話我就再也沒說出口過,隻是他偶然做出過激的事情時,他身邊的人會叫我去勸他。


例如他給皇後吸食五石散,一開始我以為那是皇後的藥,後來才知道那是毒,皇帝早想動皇後一族,因此夏鳶也順著風添一把火。


直到一個小太監求到我這裡來,「小舟姐姐,你快去勸勸夏掌印,今日給娘娘的藥過量了,再給恐怕會出事。」


那時我又被夏鳶安排回珍寶閣,等我火急火燎趕去景仁宮時,隻見皇後趴在夏鳶腳邊,外衣半褪,眼神空洞麻木。


「晚……欽,好多鬼……他們在扒我的皮啊啊啊!」


她眼底發黑,雙頰凹陷,都沒有個人樣了。


夏鳶用手捏住她雙頰,狠厲道:「主子,吃了這個就沒有鬼扒你的皮了。」


「夏鳶!」我一聲呵斥。


他不緊不慢地抬頭看我,收回了捏著皇後的手。


「你來了,可用過膳了?」他慢條斯理地擦掉手上的五石散,平靜地問我,好像剛剛瘋魔的人不是他。


他盯著我穿的衣裳冷不丁開口:「怎麼沒穿我給你做的雲錦?」


自從他當上掌印後,就對我很好,吃穿用度都超過一個宮女,快比肩公主了,也沒再讓我受過一點委屈。


我一個宮女穿什麼雲錦,他恨極了皇後,可他們從前種種他從未忘記,他教她寫字,她等他下學。


這絲絲縷縷的情分折磨著他,因為我與皇後有幾分相似,他便拼命地對我好。


那是我入宮的第七年,在這之前我無數次想拉著他逃出宮去。


他不該在四四方方的宮裡潰爛,應該去見見他詩裡寫的天地。


可是,那一刻我想放棄了。


就像我一開始就沒有闖進去的門,有些事情一開始就注定了。


6


出宮那日,夏鳶沒有來送我。


我又遇到了當年領我進宮的姑姑,她已經白發蒼蒼。


見了我,她瞬間兩眼發亮,又一臉懷疑,「你還真是個蠢笨的,竟然還是個宮女?我當年還真是看走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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