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我是一個賣酒女。


身份低微,卻是遠近聞名的紅顏禍水。


畢竟三任知縣的死都與我有關系。


一個尋常春日,雷霆手段的大理寺卿在我鋪子坐了一下午。


他問:「你與司禮監掌印夏鳶是什麼關系?」


我抿嘴一笑,斜著身子柔若無骨地倚著他,「你說小鳶子啊!我是……他養的外室。」


「他是個太監!」


「誰說太監不能養外室,小宋大人沒體會過,又如何知道其中美好呢?」


那天,宋廷蘊紅著臉離開了。


1


傍晚時分,落霞漫天,葡萄架下,滿耳清風。


我確有些醉了,看著宋廷蘊遠去的背影,噙在嘴角的笑意也慢慢消失。


六年前,我隻是宮中卑微的宮女。


那時我根本不敢想,六年後我會有自己的一方庭院,還有個糊口的營生。


這些,都是夏鳶給我的。


旁人都說夏鳶鍾情於我,隻有我自己知道,他對我的好,都是因為我長得有幾分像皇後娘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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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現在一切都好,卻總會夢見以前……


永寧十一年春,我被賣進宮當宮女。


領我進宮的姑姑眯著眼看我的臉,好一會兒發出一聲冷笑,「是個禍水,若有心,在宮裡捱個幾載,怕是也能飛上枝頭。」


此話一出,她身旁年輕些的宮女立馬變了臉色。


「姑姑怕是看走眼了,她空有皮囊大字不識幾個,看著蠢笨!會惹貴人們厭煩的。」


姑姑從上到下的看了看那宮女,掐著嗓子道:


「是,不比你讀書多,你爹不就是個窮秀才嗎?裝什麼清高呢?就因為沈侍郎酒後說納你為妾?都過去三個月了,連個影兒都沒有,還傲著呢!」


後來我才知道,年輕的宮女叫紅梨,是皇後身邊的大宮女。


那天,她氣得臉一陣青一陣白,卻不好反嘴。


畢竟那姑姑是皇上身邊的人,而我因為此事,被紅梨記恨上了。


剛入宮,就被打發去御膳房做了最低等的炭奴。


日復一日地被炭火燻得看不出人樣,膳房裡高一等的宮女似是聽了紅梨示意,變著法折磨我。


有一回,她們讓我燒水為一位太監擦洗,說那太監剛淨了身,起了高熱,上頭人說了,不能讓他死了。


我從灶臺後面怯怯地支起腦袋,「可……可男女有別,我、我還是不曉事的姑娘……」


我還未說完,一柄鐵瓢就朝我飛過來,重重地落在我頭上。


她聲音十分尖利,「你就是最下等的奴!你不去指望我去嗎?還男女有別,蠢貨!太監連人都不算!你若不去……那就自個去跟紅梨姐姐說。」


我捂著流血的額頭哭,一邊哭,一邊往灶口添柴。


我那時最恨的竟然不是紅梨,是我爹。


我明明很能幹的,十裡八村的姑娘中我繡活是最好的,我吃飯也少,甚至喝草根湯也沒有怨言,家裡的活都是我幹的。


可他賭紅了眼,最後走投無路,聯合弟弟把我騙到街上,說有人看上我的繡活。


我把繡好的花樣子小心地護在懷裡,高高興興地去了。


心想著,若賣的錢多,可以給弟弟扯好一點的布料做衣裳,那是我最開心的一天,直到見到人伢子,被賣進宮。


現在又要受此屈辱。


我放肆地哭了一番,哭到沒有添柴的力氣,才提了水去那太監的屋子。


濃雲遮月,我心如死灰地站在屋子外面,冷風吹得破了口子的雕花窗「哗哗」作響。


屋子裡時不時傳來壓抑痛苦的呻吟。


我提著熱水推開門,伴隨著木門「嘎吱」的聲音,那人的聲音也停了。


我重重地把桶放在地上,掃視一整個屋子,隨後朝裡屋臥榻去。


那是我第一次見夏鳶。


微弱燭火下,是一張清雋端正的臉,他氣度太過出塵,讓我想起每逢過年要拜的畫中仙,因此他身上的太監服顯得很不合適。


「我奉命來給你擦身子!」


我努力讓自己的聲音看起來平靜,也在騙自己,給一個太監擦身子沒什麼大不了的。


他想撐起身子,卻牽動了痛處,倒吸好幾口涼氣才開口:


「有勞您了,煩請姑娘將帕子遞給我,我自己擦就行,不髒了姑娘的眼。」


自入宮以來,我見的太監除了尖細著嗓子罵人,就是諂媚地捧著主子,這樣有禮有節的人,反倒是讓我局促起來。


「反正都知道我給一個太監擦洗身子了,是不是你自己擦的,根本沒人在意。」


說完,我又覺得心裡酸酸的。


榻上的人苦笑一下,朝我招手,「來,你過來。」


我乖乖地走過去,他輕輕拿走我手裡的帕子,示意我低下身子,我蹲在榻邊與他平視。


他捏著帕子,往我臉上擦,動作輕柔得像在擦一件名貴寶物。


我從未被這樣珍視過,看著慢慢變得黢黑的帕子,臉不禁發燙,也漸漸止住了眼淚。


將我的臉擦幹淨後,他出神了一會兒。


見我不哭了,他又輕柔道:「他們不會讓我死的,我也有辦法保住你的名聲,你肯信我嗎?」


要如何不信?


他如清潭的眸子像盛了月亮,說話如清風拂耳,叫人心馳神往,我不自覺就點頭。


他終於松了口氣,「多謝你今日肯來,你叫什麼名字?」


「小舟。」我帶著濃重的鼻音回答。


他咂摸著這個名字,溫潤一笑,「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是個好聽的名字。」


我不懂他說的話,隻是覺得自己的名字被他一念,很是悅耳。


「那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夏晚……叫夏鳶,是我幹爹給我新取的名字。」他聲音很微弱,卻藏了許多情緒。


「你可知何為鳶?」夏鳶沒來由一問。


我怕被他看輕,便仔細琢磨起來,絞盡腦汁最後敗給無知的自己。


「不就是風箏?」


「對……是風箏,要一輩子被人牽引著的風箏。」


他仰著頭,眼淚從臉頰滑落,落到我手背上,那淚比炭火還燙幾分,燙進了我心裡。


那是他這輩子唯一一次哭。


那年他十八歲,我十六歲。


2


第二天,我被太監打罵出屋子的事情就傳遍了整個膳房。


這是他想出的不讓人誤會的法子。


「我就說她低賤!竟然連太監都嫌棄她。」


「莫不是她想著跟人當對食,人家不願吧。」


「哈哈哈……倒是小瞧你了,還說自己不曉事,我看你懂得也不少,連太監也不嫌棄。」


我縮在炭堆裡任她們戳著頭罵,她們正罵得起勁,一眾太監就闖了進來。


為首的大太監,話也不說,就一巴掌扇在了笑得正歡的宮女臉上。


那宮女捂著臉,再笑不出來了。


剛剛笑得起勁的幾個宮女,都直直跪了下去。


大太監又狠狠拽住被打宮女的耳朵,把她耳換都扯掉了,扯出了血,「瞧不上太監?」


「啊啊啊,不……不…不敢,奴婢知錯了。」


「來人,咱家是個善解人意的,剜了她的眼,叫她一輩子都看不見太監。」


他一撂話,身後的人如惡鬼般迅速撲上來,把癱軟的人拖了出去。


剛剛一起笑的人,也像被抽了魂似的,臉煞白煞白。


「今兒個本來是說喜事的,偏生惹了一肚子氣,你們這屋子有沒有一個叫小舟的?」大太監不緊不慢道。


我嚇一激靈,跪著上前,伏地請安,聲音都在發抖,「公公安好,奴婢是小舟。」


「瞧瞧,是個懂事孩子,昨夜是你去伺候小鳶子的!」


「正是奴婢。」


「你走運了,日後不必在這煙燻火燎的地方呆了,去珍寶閣當差吧!」


「哈?」我疑惑到忘了規矩。


他意味深長的笑了笑,「誰叫小鳶子得了皇後娘娘喜歡呢?喜歡就得寵著他,他感激你照顧過他,不然這肥得流油的差事,怎麼會落到你身上。」


我就知道他不是簡單的人,他同宮裡人不一樣,誰喜歡他都不稀奇。


隻是沒想到,他能如此惦記我,從來沒有人為我著想過。


就這樣我收拾包袱去了珍寶閣。


3


我原對這份差事不明白,去了才知道何謂肥差。


這地方,管著各路官員進貢到宮裡的寶物。


管事的宮女太監隻要膽子大,都能狠撈一筆,再疏通關系,把那些貴人們瞧不上的東西賣到宮外去。


當差久一點的姑姑,都在宮外置辦了房屋田地,等出宮後也是過著不愁吃喝的滋潤日子。


這裡的人也待我很好,我因為剛學會寫字,還沒資格打理珍寶閣的冊子,那些大一些的姐姐得了錢,也會想著分我一些油水。


我偷偷攢了些銀子,想著要去報答夏鳶,即使他現在不缺銀子。


我順遂地過了一段時日,直到紅梨來珍寶閣取貢品,與我撞個正著。


「你這賤奴為何在此!」她細長的柳葉眉快擰在一起了。


我擱下手中的筆,平靜地看著她,「紅梨姐姐來取什麼?可拿了冊子?」


「喲!這是攀上高枝了?腰杆子硬了?你個粗野丫頭,有什麼資格來珍寶閣當差?」


她旁邊的宮女急著獻殷勤,譏笑道:


「紅梨姐姐還不知道嗎?是那個太監親自求的皇後,說什麼遇到一個恩人,誰叫皇後娘娘喜歡那個太監……」


紅梨臉色突變,惡狠狠地瞪著那宮女,「閉嘴!這事你也敢說出去?你這條賤命不值錢,死了就死了,可別牽連我。」


她又輕蔑地看著我,「你這眼光也隻配攀附太監,不過你得意不了多久,那死太監昨日惹娘娘不悅,挨了頓鞭子,說不定過些日子,就被逐出景仁宮了。」


兩個人找別的姑姑領了東西,趾高氣昂地走了。


我腦子發懵地站在原地,我算他什麼恩人,倒是我託了他的福。


晚些時候,我再次出現在那破敗的雕花窗前。


這次我沒有灰頭土臉,我換了身湖藍色宮衣,在鬢邊簪了花,我抱緊懷裡的藥,敲響了門。


「是誰?」裡面傳來微弱的聲音。


我抿了抿唇,有些激動地叫出那個名字,「夏鳶,我是小舟。聽說你挨罰了,我帶了藥來看看你。」


我把手貼在門上,就等著裡面的人答應,隨時推門而入。


「多謝你想著我,你最近可好,在珍寶閣過得好嗎?」


他沒有讓我進去,貼在門上的手慢慢滑了下去。


「你傷得重嗎?我在珍寶閣過得很好,姑姑姐姐們都很照顧我,還教我讀書寫字。」


裡面的人久不回答,我又試探道:「我聽紅梨說……皇後娘娘欺負你了?」


或許我不該問,我這笨嘴,裡面安靜了好一會兒,柔和的聲音才響起。


「小舟,你回去吧,不要跟我扯上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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