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姐來柴房送飯,哭得涕泗橫流。
「娣來,爹把你說給一個獵戶,下月十五就來迎親。」
阿爹無非是把我丟到深山老林藏起來,防止我在城裡被人認出,影響弟弟的前途。
8
迎親那日風和日麗,親戚把家中小院圍得水泄不通,都想一睹杜小姐的芳容。
四弟上杜家去了,我在柴房猛啃二姐送來的雞腿。
大姐怕我噎著,一面喂水一面抹淚:「娣來,千萬別嫁打獵的,打不著獵物該打你了。」
她原來那男人是打更的,熬夜打更不順心回家總打她。
凡職業裡帶「打」字的都不行,這是大姐對我的婚配期許。
二姐也不同意:「咱們娣來模樣俊、學問好,縱是狀元也嫁得,嫁個莽夫成日沾血腥氣,白瞎了這麼好個人。」
我大嚼雞腿毫不在意,今天家中人多眼雜,過會兒趁亂逃走,讓孟家嫁不成姑娘。
然而,沒料到獵戶提前登門。
提著一對錦雞,牽著兩隻羊,便是全部彩禮。
今日要把我娶回去。
甫一見面,我倒吸一口涼氣。
那人比我高一個頭,虎背熊腰立在眼前,仿若一堵高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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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子面皮黝黑,滿臉絡腮胡,臉上一道長疤,從額頭直貫耳根,多看一眼都害怕。
阿爹笑盈盈客套:「也不要你多少彩禮,今兒把娣來領回去就成。」
我不依,他便讓親戚綁了我,由獵戶扛在肩膀帶走。
走到半路,我哭了。
弟弟的大喜日子,爹娘找人算來算去,生怕日子衝撞八字。
我嫁人連日子都不看,隨隨便便一根麻繩就綁了去。
獵戶聞聲將我放下,擱到大槐樹底下。
「不想嫁我?」
我點頭。
「想嫁誰?」
我搖頭。
「誰也不想,就想和姐姐過一輩子。」
山風吹得人舒暢,我捻著狗尾草,說起小時候爹娘如何偏心,如何打罵我們三姐妹。
我們姐妹又如何互助,通風報信,耍得爹娘團團轉。
獵戶背靠槐樹沉默地聽著,倏然一笑:「你爹娘真該死,回頭替你報仇。」
我擺手婉拒:「報仇就不必,沒什麼報答你。」
防止他說出以身相許這類渾話,我又補充。
「大哥的不娶之恩,小女沒齒難忘。」
「往後哥有了孩子,開蒙讀書的事隻管交給我,保證和探花郎同等學識水平。」
獵戶滾著喉結笑,眼角滑淚。
打開水壺正準備喝,手一頓,先遞給我。
「俗話說強扭的瓜不甜,你哪日喜歡我,哪日再來嫁我。」
說著解開我身上繩索。
我心下大動,這樣好的男人屬實難得,卻不能昧著良心和不喜歡的人成婚。
「哥,錦雞和羊多少錢?我一定還你。」
我盤算著給不成器的世家子弟修改八股文賺一筆,還錢給他。
獵戶似乎並不在意銀錢,抱著手臂合眼,若有若無地勾著笑。
「不打緊,回頭再說。」
我撒腿就跑,想想還是回首:「多謝大哥,可我不可能回頭,我永遠不會喜歡你的。」
「為何?」
「小女素來隻愛美男。」
獵戶嗤笑不止,胡子都翹了起來。
他連忙止住笑,一手緊按胡子一手朝我揮。
「去吧,找你姐姐去。」
9
回家時天黑了,也塌了。
弟弟被揍得鼻青臉腫抬回,擺在堂屋,仿若停靈。
爹娘沒顧得上責備我逃婚回家,一個勁哭訴弟弟在杜家的遭遇。
剛到杜家,丫鬟說杜小姐身子不爽,讓四弟坐在外間幹等。
好不容易等到天黑接了杜小姐,她挑開喜帕見是弟弟,亂揮鐵拳說要退貨,執意要那個身高六點八五尺的。
杜大人大發雷霆之怒,將我家接親隊伍全打了回來,威脅告發爹娘欺君。
爹娘這時候知道急了,拉住我哀求。
「娣來,快去杜府賠個不是,就說今日身子不爽,先由胞弟代為拜堂。」
我不搭腔,轉頭看阿娘。
阿娘怯怯地抬眼:「你爹說得在理。」
想當初為了給弟弟謀求功名,讓我冒著欺君之罪考學。
如今捅了簍子,我第一個被砍頭,他們擔心的始終是自己。
見我不表態,阿爹板下臉:「娣來,供你讀書就是為了給家裡分憂。好歹點了探花,這點事都擺不平,書不是白讀了麼?」
「你爹說得……」
阿娘正要發話,被我抬手打斷。
「要我出面可以,有個條件,事情平息後我和大姐搬出去住,今生今世不同你們來往,也不認你倆為爹娘。」
爹娘面面相覷,已然是怒火中燒,到底強忍下來。
阿爹不以為意,嗤笑道:「成。」
10
與此同時,杜府張燈結彩,一片喜色。
我騎馬趕到正門,老管家緊繃的臉色驟然一松。
「我的姑爺诶,您可算來了,再不來二小姐要殺人了。」
我心下駭然,大約杜懷微真喜好女色,今夜恐被吃幹抹盡。
我硬著頭皮向杜大人賠罪。
杜大人不耐,隨意揮揮手:「孽障,真不讓人省心。」
我人在家中坐,怎麼成孽障了?
杜大人愛女心切,不會借機報復我,砍我的頭吧。
我戰戰兢兢來至臥房,杜小姐坐在床沿,蓋著蓋頭。
喜帕一挑,還是那張傾國傾城的臉,還是化著大濃妝。
她嘴巴一撇,柳眉一皺,摟住我的肩嬌滴滴地嗔怨。
「你上哪兒去了?讓人家好等。」
我滋啦啦起一身雞皮疙瘩,向後折腰躲著。
「杜小姐,上回已說過我叫孟娣來,是女人,用弟弟的名字考了探花,孟思遠是他不是我。」
杜懷微像是聽不懂我說的話,雙手扣住我肩膀,眸光裡脈脈湧動柔情。
嗓音沉緩而磁性,像海上輕起的風浪。
「娣來,你今夜真美。」
這詞兒不對勁啊。
這不是新郎的詞兒嗎?!
我連忙起身打拱:「小姐,這婚斷然結不成。你若實在喜歡,咱們結手帕交吧。」
杜懷微扼住我的腕子,神情頹喪。
「就這麼不喜歡我?」
說話間,眼圈紅了,鼻翼細碎抖動,扭在一旁啜泣。
有種張飛喪夫的可憐勁。
我不由得軟下聲氣去哄。
「杜小姐,你到底想要我怎樣呢?」
不知怎地,很怕這位「修八尺有餘而形貌昳麗」的嬌美人落淚。
杜懷微莞爾,背身開始慢條斯理地脫衣裳。
輕紗紅帳,香煙嫋嫋,她輕扭腰肢,香肩半露。
一股勁膀子鼓起兩大塊肉,估摸著能把我勒斷氣。
我反應過來要跑,她已換上一身家常穿戴,看向暗門。
「別怕,我不和你睡。」
「得去陪母親。」
11
隨杜懷微前往暗閣,看到一個頭發花白、形銷骨立的女人,正懷抱陳舊襁褓,笑吟吟地自言自語。
「囡囡,怎麼總哭呢,哪裡不爽快麼?」
襁褓裡是一個掉了漆的人偶。
杜夫人不緊不慢地輕拍,對人偶又親又摸。
倏地面色一變,又把嬰兒扔了。
「不對,我的懷微沒了,冷了,硬了,埋土裡了。這是妖怪!」
她抱頭大嚷,腦袋對著包了棉花的牆壁猛撞。
這間屋子沒有半點尖銳器物,更沒有瓷器等易碎裝飾。
大約怕她殺了自己。
乍見我,杜夫人難以置信地後退兩步,怔了一怔,一步一緩朝我走來。?
「懷微!你才是我的懷微。」
她不由分說地將我摟在懷中。
兩個小廝連忙上前,試圖拉開杜夫人,全被她用蠻力推開。
她緊緊護我在胸前,淚花順著面頰滴落。
半晌,我呆呆看向杜小姐。
「懷安啊,你妹妹也太瘦了。」
那人眸光一亮,眼底猩紅。
似乎許久沒聽杜夫人叫過這個名字。
他吸了吸鼻翼,語氣寵溺:「她挑食,不愛吃肉。」
邊說邊朝我眨眼,示意配合。
定神細看,這位「杜小姐」比起普通女孩確實更為偉岸,雖化著濃妝,但難掩男子漢的硬朗。
他是傳聞中早亡的杜公子,而非杜小姐。
二十年前,杜夫人早產生下龍鳳胎,懷安是哥哥,懷微是妹妹。
臨到滿月,兄妹雙雙染天花。
杜懷微身子弱,染病不久夭折,死時才二十八天。
然而,京城並沒有天花疫病。
那年春天,樂陽長公主對打馬御街的杜大人一見鍾情,求皇帝賜婚給他做平妻。
杜大人是狀元,前程不可估量,做驸馬擔著闲差反倒可惜了。
皇帝沒準這門親,長公主動了殺心。
她從疫區專程挑選死者用過的玩具,買通僕人遞送進府,害死了杜懷微。
為緩解杜夫人思女之痛,也為保住杜家嫡子不受長公主迫害,杜大人對外都說大公子死了,活下來的是二小姐。
杜公子不得不在家扮成杜小姐。
「懷微,懷微!」杜夫人急切地喚著姑娘的名字。
我靠在她懷裡,感受她急切的心跳以及不自然的抽搐。
那雙霧蒙蒙的眼因常年哭泣,早沒了光澤,卻慈愛地笑著。
我不忍戳穿那美麗幻夢,伸手摸她的臉:「我在。」
杜夫人號啕大哭,哭到後來幾乎啞了。
這夜,她非要抱我睡。
是以洞房花燭夜,我睡了新郎的娘。
12
自那起杜夫人不再傷人,但離不開我。
為感激我照顧夫人,杜大人答應向皇上求情,免去我攪亂科考的罪名。
杜公子卻不再出現,下人說他在外擔著要緊差事,很忙。
傳聞中貌比潘安的杜公子,我是一眼都沒見著。
腦海裡隻剩下濃妝豔抹的女裝形象。
轉眼入冬,杜夫人病情逐漸穩定,我家卻出了事。
這日阿爹到角門傳話:「你大姐得了傷寒,死活要見你一面。」
大姐平日身體就不好,傷寒能要了她的命。
我連包袱都沒收拾,換了衣裳就跟阿爹回家。
找遍全家屋舍卻不見大姐的身影。
「大姐呢?」
阿娘揪著半片衣料嗫嚅:「嫁到一戶人家做妾去了。」
因為替考的事,爹丟了衙門裡的差事,一時手頭緊,八兩銀子把大姐賣了。
我頓時渾身血液亂湧,拔腿往外找大姐的行蹤。
幾個官兵不知從哪裡蹿出來,將我反手押跪在地。
迎面走來位婦人,珠翠環繞,雍容華貴。
額間染一縷怨恨,像誰天生虧欠了她。
阿爹諂媚跪地:「長公主殿下,我家三姑娘給您帶來了。」
來人是樂陽長公主,當今聖上一母同胞的親妹妹,杜大人的頭號迷妹,當年殺害杜懷微小姐的真兇。
她眉眼輕挑,嫌棄地看一眼我阿爹,轉頭吩咐嬤嬤拿五百兩銀子打發他們。
阿爹一句話都沒留給我,拉著阿娘和四弟,頭也不回地走了。
長公主將我關進大牢。
「你是杜家母子心尖上的人物,弄死你,他們必然生不如死。」
冤枉啊!
我隻是在杜家打工而已,扮演懷微小姐,緩解杜太太的喪女之痛。
至於杜公子,我連他模樣都沒見過。
遑論窺探他的心尖。
我據理力爭,長公主死活不聽,末了甩下狠話:「你女扮男裝破壞科考,皇上必不容你。」
13
大牢裡,我縮在牆根抱膝而坐。
盯著氣窗,看流雲飛過,我心生悲涼。
阿爹阿娘徹底拋下了我,甚至利用姐妹親情誘我中計。
而長公主知道我和杜家的關系,必定會殺了我。
不知過去幾日,沒留意什麼時候多了個獄友。
「當啷」一聲,差役重新上鎖。
有個漢子闊步走來,徑直坐到我身旁,語氣乍驚。
「娣來,怎地是你?」
一扭頭,可不就是獵戶大哥?
看見熟人我再忍不住情緒,吧嗒吧嗒掉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