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柴門被暴力破開,媽媽穿著睡裙,睡眼惺忪地揉著眼睛:


「老公回來了。」


「怎麼這麼晚?可教我好等呢!」


爸爸神色緩和了些,卻沒說話。


半晌,媽媽像是終於睡醒了,睜著眼睛愣愣地環視著村民們。


目光在掃過陸崖時,陡然變成了惶恐:


「老公,老公救我!」


她尖叫著撲向爸爸,渾身都在顫抖:


「他是壞人!我送小宇上學的時候,他還、還把我拉到辦公室裡……」


「他說我生的孩子聰明,想把我擄走,隻給他生孩子。」


媽媽哭得梨花帶雨,手中緊緊抱緊了爸爸的腰:


「我和他說了的,我有老公兒子的,我不要和他走。」


陸崖見勢不好,慌亂地辯解:「你們不要被這個賤人騙了,滿嘴的謊話,你們——」


「你們不信,可以問陳青青!」


「當天,她也在辦公室裡。她媽媽說的每一句話,她都聽見了!」


推搡間,爸爸沉聲開口:「把人叫過來,問問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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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才幾歲,怎麼會騙人?」


面對眾人的目光,我顫抖著不敢說話。


陸崖不耐煩地出聲:「你看見了什麼,老實說。」


「我……」


我支支吾吾:「我、我看見了!」


陸崖冷笑:「你們看,我就說——」


「我看見陸老師把媽媽推在門上,說她生的孩子聰明,要媽媽做他媳婦!」


話音剛落,所有人都愣住了。


一片死寂裡,隻聽見媽媽隱忍地低泣。


她無力地倒在爸爸懷裡,露出的半張臉上滿是淚痕,寬松的睡裙勾勒出身形,好不可憐。


還沒等爸爸發怒,我看見一個村民大步走到陸崖面前,狠狠推了他一把:


「你小子膽子肥了,敢偷我嫂嫂?」


下一拳,砸在他臉上,細框眼鏡被打落,陸崖被打出了鼻血,狼狽地求饒。


我下意識去看媽媽。


女人淚痕交錯的臉上,一雙眼平靜ƭų₂又清明。


7


陸崖挨了一頓好打,被村民扔出了村子。


媽媽本分地過著日子,伺候婆婆,相夫教子。


唯一變化的是,爸爸的弟弟來我家吃飯的次數多了。


他叫陳炎,是那晚帶頭毆打陸崖的人。


按照輩分,我叫他一聲叔叔。


聽說他的老婆也是奶奶前不久替他從「外面」買來的。


隻是那個女孩骨頭硬,不肯低頭,被他活活打死了。


現在的他,剛喪妻沒多久,趁著爸爸在田間地頭忙碌的空隙,叔叔總來我們家串門。


他經常坐在我家前廳裡,色迷迷地盯著媽媽幹活。


這樣相安無事地過了一個月,他終於按捺不住本性:


「嫂嫂,歇一下吧。」


陳炎從身後搭上她的肩膀,另一隻手在她腰側逡巡著。


媽媽惱怒地瞪他一眼,小聲呵斥:


「你幹什麼?動手動腳的!」


下一句,壓得更低:


「還有人在呢!」


陳炎笑嘻嘻地收回手,一雙眼睛還在上下掃動。


媽媽抬眼看我,我識趣地進了廚房。


透過木門上的小洞,我看見陳炎猛地將媽媽推到了地上。


他急不可耐地撕扯著她身上的衣服。


下一刻,被媽媽抓住了手腕:ŧūₕ


「我是你嫂嫂。」


陳炎嗤笑:「那又怎麼樣?」


「我哥的女人,我為什麼不能玩玩?」


媽媽摩挲著他的手腕:「我念過書,曉得道理,有的事不能這麼辦——」


她頓了頓,柔聲喚:「阿炎。」


陳炎被她哄得軟下了態度:


「那你說,怎麼辦?」


媽媽做了個抹脖子的動作。


陳炎愣住了,目光有些懷疑。


媽媽很輕地笑了一下,帶著他的手腕,扶上了自己的腰:


「他們都說我生的娃娃聰明。」


「你不想光明正大地要一個嗎?」


……


那天,陳炎魂不守舍地走了。


我從廚房裡出來時,媽媽正盯著手上的紅痕,不知道在想什麼。


「媽媽。」


我很輕地喚了聲。


她猝然回神,緊緊地抱住了我。


8


後來的小半個月,陳炎一直沒來找過媽媽。


好幾次,我看見他站得遠遠的,看著地裡幹活的媽媽發呆。


媽媽無知無覺地撩著鬢邊散落的頭發。


彎腰鋤草時,腰肢不經意勾出美好的弧度。


再過了幾天,爸爸上山砍柴,卻一直都沒有回來。


村民們浩浩蕩蕩上山找人時,看到了剛下山的陳炎。


「你們在找誰?我哥?」他詫異地瞪大了眼睛,「他沒回來嗎?」


媽媽提著手電筒,跟在村民身後,抹著眼淚。


陳炎慌了:「嫂嫂別急,我這就跟他們一起去找!」


媽媽固執地要和他一起上山。


陳炎拗不過,隻得帶上她。


山林中,夜間霧重。


即使是手電筒,也隻能照亮兩三步路。


大家分頭去找,陳炎裝模作樣地帶著媽媽走到沒人的地方:


「嫂嫂,這下總算行了吧?」


Ţű̂⁵媽媽笑著拍開他的手:「猴急!」


「怎麼解決的?」


陳炎不依不饒地摸上來:「推下去了,那麼高的崖,他活不了。」


媽媽笑了,迎合地貼上他的身體,手電筒落地。


下一刻,媽媽的驚叫響起:


「啊!」


陳炎被嚇了一跳:


「怎麼了?」


媽媽撿起手電筒,抱著手臂蹲在地上,聲音都染上了哭腔:


「阿炎,前面好像有東西。」


「你哥哥是不是……沒摔死,掛在那裡了?」


陳炎聞言,神色一愣,往前走了兩步。


媽媽哆嗦著:「Ţṻ⁸阿炎,再往前一點,就在前面那棵樹上……」


陳炎皺著眉邁開腳步。


媽媽猛地起身,從他背後一推。


男人連聲音都來不及發出來,就掉進了萬丈深崖。


9


丈夫和小叔子接連失蹤以後,媽媽閉門不出。


奶奶一病不起,更蒼老了。


好在第三天,村民從河裡找到了昏迷不醒的爸爸。


他僥幸保下一條命,卻磕到了腦袋,成了傻子。


好在雖然傻了,一身力氣還在,家裡幾畝田還能照常種。


媽媽在他腳上拴了根鐵鏈子,把他牽到地裡幹活。


我覺得那鐵鏈有些眼熟,盯著仔細看了半天,才反應過來。


這是當初拴在媽媽腳腕上那根。


奶奶一開始看見媽媽像是牽畜生一樣牽著爸爸,左手還拿著根竹條抽他,氣得坐在門前嚎啕大哭,指著媽媽的鼻子罵她是毒婦:


「兒啊,我苦命的兒……」


「我老太婆一輩子積德行善,怎麼就娶了這個毒婦?」


「老天爺呀,你睜開眼看看,家門不幸啊——」


鄰裡的村民聽見動靜,紛紛圍上來看。


於是,媽媽解開鐵鏈上的鎖。


街坊鄰裡,眾目睽睽之下,奶奶被他的親兒子發瘋似的毒打了一頓。


她斷了幾根老骨頭,瘸了腿,不說話了。


又過了兩個月,哥哥放暑假。


我和媽媽去縣城中學裡接他。


在教室外等待的時候,又遇見了他的班主任陸崖。


他看見媽媽,再也維持不住溫文爾雅的皮,神情在一瞬間就陰冷下來:


「許璨,你好得很。」


「陸崖哥,你在說什麼?我聽不明白。」


陸崖冷笑:「別忘了,你兒子還在我手裡。」


媽媽慢吞吞地想了想:


「哦,我原來還有個兒子啊。」


她笑了笑:「玉不琢,不成器。」


「小宇要是有什麼做得不好的,您隨意,陸老師。」


……


奶奶一見到哥哥,號啕著將人摟進懷裡,嘴裡「兒啊」「肉啊」叫著:


「小宇,你走了,沒人給我這把老骨頭撐腰,你媽就欺負我啊——」


哥哥被她鬧了一通,有些沒緩過神來。


媽媽並不辯解,隻是蹲在他面前,撩起他的褲管,細細地往他小腿上抹驅蚊藥。


她淡淡地笑:「剛剛就見你一直抓褲子,這夏天的花蚊子可毒得很呢。」


「怎麼樣,現在好些了嗎?」


哥哥有些別扭地移開眼睛,輕咳了聲:


「好多了。」


10


奶奶年紀大了,腰腿上的傷一直沒好。


村醫水平不高,看不出什麼,隻是開了幾副膏藥讓她先貼著。


奶奶好幾次提出想去縣城裡的醫院看看,被媽媽笑著婉拒:


「媽,縣城裡的醫院藥貴,咱們小宇還要念書,能省則省呀。」


奶奶於是不再提,隻是身上的病拖著,越來越嚴重。


終於有一天,她站不起來了。


她哭著罵媽媽是蛇蠍轉世,專門禍害他們一家人:


「掃把星,滾出我們家,你不要禍害我們!」


媽媽聽著她的話,笑得眉眼彎彎:


「媽,你怎麼能這樣說我?我可是你親自『挑』回來的媳婦啊。」


「你這樣說,多讓我這個做媳婦的寒心。」


奶奶顫著手指著媽媽,卻說不出一句話。


「小宇可是咱們村的『金鳳凰』,您想想,難道不是我的功勞嗎?」


奶奶眼睛一瞪:


「胡說八道!那是咱們老陳家的基因好,小宇隨他爸爸。」


「你看陳青青就隨了你,蠢笨,連小學都隻讀到三年級!」


我在一旁掰玉米,聽Ţû⁷到這話,怔了怔。


不是的。小學的時候我的成績比哥哥好很多。


隻是他們說女孩子讀什麼書,反正早晚要嫁人,不如把錢攢著給哥哥讀。


媽媽渾不在意:


「是啊,小宇可是山溝裡飛出來的金鳳凰。」


她笑著低語:「真了不起啊,金鳳凰。」


……


奶奶癱瘓後,臥床不起,由媽媽一手照顧。


天氣漸漸炎熱,再加上久臥,奶奶背後長滿了褥瘡。


皮肉潰爛流膿,猙獰可怖。


她求媽媽幫她擦身翻身,媽媽說要給哥哥做飯扇風輔導學習。


總之,就是沒空。


偏她還笑得一臉無辜:「媽,重點大學可不好考,我要常常看著呢。」


但媽媽每天親手給奶奶送飯。


可她手抖,經常一不小心,就把碗裡的稀飯撒在奶奶的被子上:


「不好意思啊媽。」


「當初手被你們打折了,骨傷一直沒好,端不穩東西呀。」


奶奶喉嚨裡發出咕咕嘰嘰的罵聲。


媽媽依舊笑著。


第二天,碗裡連稀飯都沒有了,隻有幾片爛菜葉子:


「夏天裡火氣大,媽,降降火。」


「你不吃?沒事,那我明天拿給你兒子吃。」


奶奶氣得發抖,再罵不出一句話。


從此,整個家裡,再也沒有人敢對媽媽指指點點。


11


隔壁的阿嬤自從孫子死後,精神就不正常了。


但她沒有忘記嘴碎的本能,坐在門檻上,和每一個路過的人講媽媽是個掃把星。


婆婆癱瘓、老公痴呆、小叔子失蹤。


「她就是來克老陳家的!」


阿嬤念念叨叨,話音一轉,帶上了哭腔:


「晦氣還傳到我們隔壁來了,我命苦的孫孫喲……」


倚著矮牆,媽媽笑吟吟地看著。


入夜,路上再沒有什麼人,阿嬤還是自顧自地念叨著。


媽媽蹲在她面前,有些困倦地打了個哈欠:


「你有一點說對了。」


未等阿嬤回神,媽媽微笑著:「火是我放的。」


「你的乖孫,是我燒死的。」


阿嬤愣了很久,喉嚨裡發出一聲不似人的尖叫。


媽媽靈巧地避開了撲過來的阿嬤,一腳把她踹倒:


「我剛被拐過來的時候,你說『最近的日頭毒,把她綁在村口的柱子上曬,等她被曬得受不了,自然就乖了。』」


話裡的內容那麼殘忍,可媽媽的表情依舊平靜:


「你記得嗎?後來我被綁在村口暴曬,你看見我奄奄一息地喘氣,往我臉上吐口水。」


「你問我『老實沒有?不聽話的女人就應該這樣懲治。』」


媽媽像是在回憶什麼:「你們笑得真開心啊。」


她居高臨下地望著阿嬤,也笑了:


「你那個小孫子,和你一樣喜歡吐口水。」


「所以他被困在火裡的時候,我笑得比你們每一個人都開心。」


阿嬤幹枯的唇顫了顫,後仰倒在地上,再醒來時,她徹底瘋了。


逢人就絮絮叨叨地講起她的往事,怎麼教訓那些被拐賣的女人、逃跑的女人。


她坐在門檻上,嘴裡還在嘀咕:「保準服服帖帖地。」


12


哥哥開學升高三。


整個夏天,媽媽對哥哥噓寒問暖,無微不至。


深更半夜,總看見她變著法給哥哥燉補湯。


哥哥脾氣暴躁,做不出題,就把桌子上的東西摔砸一空。


滿地碎瓷,媽媽好脾氣地俯身給他收拾。


哥哥仍不滿足,時常,他質問媽媽:「你為什麼要把我生在農村?為什麼我的同學都在縣城,他們可以穿球鞋,用最新款手機、有零花錢?」


「為什麼別人活得那麼容易,隻有我活得這麼難?」


我在門外沉默地聽著。


不,哥哥,你活得已經不難了。


全家託舉你,一路順利地念到高三。


而我,甚至沒有繼續讀書的機會,就去幫大人放羊喂豬。


都說等到我十八歲,就把我賣掉換錢給你娶媳婦。


他們叫你「金鳳凰」,他們叫我「賠錢貨」。


父親的支持、奶奶的偏心、所有人對你寄予厚望。


你擁有我所羨慕的一切,哥哥。


已經這樣了,你還不知足嗎?


媽媽也沉默著。


哥哥紅著眼,崩潰地問出最後一句話:


「為什麼我的媽媽是你?」


媽媽收拾滿地狼藉的動作一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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