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她終於說話了,很輕,像是嘆息:


「我也想知道,為什麼我會是你的媽媽。」


哥哥摔門而出。


半夜,他醉醺醺地打電話,叫我去村口接他。


我猶豫半晌,他加重了話音:「我醉了,扶一下我怎麼了?」


13


村裡的夜很黑。


我提著大手電筒照明,走到村口,卻沒看見哥哥。


就在此時,有人從身後狠狠抱住了我的腰。


我嚇得尖叫,被人從身後捂住了嘴:


「再叫,割了你的舌頭。」


那話音透著冷,有幾分熟悉,是陸崖。


他將我身上摸了個遍,最後不耐地「嘖」了聲:


「瘦得和幹柴似的,和你媽一樣的賠錢貨。」


我猛然睜大了眼睛。


就在此時,我看見遠處的土路上,隱隱出現了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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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嗚嗚」地掙扎,卻聽見陸崖不屑地嗤笑了聲:


「你以為他們能救得了你?」


光亮越來越近,是村裡巡夜的村民。


「叔,救、救我!」


為首那個見陸崖錮著țŭ₇我,有些訝異:


「你們這是做什麼呢?」


「她哥把她賣了,我帶人走。」


陸崖從夾克口袋裡摸出煙盒。


「哦。」


那幾個村民了然地點點頭,看向我的目光沒有什麼溫度。


「早點賣了好。」


「越早越好生養,賣個好價錢給小宇娶媳婦。」


幾個村民抽著煙,若無其事地去其他地方巡邏了。


陸崖看見我不可置信的神情,哼笑:


「死丫頭,落到我手裡了吧?」


「你竟然是和你媽一伙的。」


他冷冷地捏著我的下巴:


「想不到啊,還是個恩將仇報的小白眼狼。」


「如今落在我手裡,該叫你吃吃苦頭——」


我咬著牙,趁他注意力放松,一腳往他下腹處踢。


陸崖捏著我後頸的手,驟然松了。


在他爆發出痛叫之前,我翻身跳進農田裡。


八月,麥子熟了。


夜色籠罩下,齊腰的小麥是最好的掩飾。


我努力貓著腰,往麥田深處藏。


深深淺淺的腳步聲遠去,我才松了口氣,卻仍舊抱著膝,不敢回家。


我怕哥哥再賣我一次。


不知道過了多久,麥浪風聲裡,我聽見了媽媽的聲音:


「青青——」


我知道的。


如果有一個人會來救我,那個人隻可能是媽媽。


我猛然起身,就見媽媽提著手電筒,孤零零地站在田埂上。


「媽媽!」我六神無主地環住她的脖頸,「媽媽……媽媽……」


「青青,別怕。」


她這樣說著,卻渾身都在顫抖。


「媽媽在這裡,別怕啊。」


「媽媽帶你走。」


頰邊的淚珠落在我臉上,冰冷的,破碎的。


14


見我回來了,村民們對這件事心照不宣,絕口不提。


甚至,在田埂上見到我,還會親熱地喊我青青。


我學著他們的樣子,假笑逢迎。


就連把我賣掉的哥哥,也在皺眉之後恢復平靜:


「回來了,陳青青。」


他心不在焉地招呼著。


我看著他,很想問問他為什麼要那麼做。


卻一眼看見了破舊書桌上的新手機,哥哥腳上的新球鞋。


於是話到嘴邊,變成了——


「哥,你到底是怎麼看我的?」


哥哥頭也不抬:


「你想聽實話?」


「我想聽。」


他嗤笑:「我小時候,爸告訴我,你是我以後賣掉換媳婦的。」


「所以我想著,反正你也該被賣的,我想什麼時候賣,都可以。」


他擺弄著自己的新手機,語氣輕描淡寫。


我喉頭有些梗:「隻是這樣嗎?」


「不然呢?」


他將我趕出房間,動作很不耐煩。


我對著那扇緊閉的木門發愣。


過了半晌,身後傳來媽媽的聲音:


「青青。」


我失魂落魄地回頭,看見她手中的湯碗。


她一隻手摸了摸我的頭,像是無言的安慰,然後準備推門進去,給哥哥送湯。


我悄聲喊:「媽媽。」


她沒有回頭。


15


高考倒計時,很快就走到了一個月。


媽媽不放心哥哥,怕他臨陣掉鏈子。


在學校外租了個單間,每天送飯陪讀。


於是家裡,隻剩下我一個人。


自從上次被陸崖綁架後,我的安全感極低。


媽媽一走,家裡隻剩下痴呆的爸爸和癱瘓的奶奶。


我用鐵锹緊緊拴著門,貓在媽媽的房間裡睡覺。


沒過幾天,我發現炕邊的土牆上,有一些像是指甲摳出來的劃痕。


我仔細地去摸,發現那是幾個字:


【許璨,不要被馴化,要勇敢。】


下面,密密麻麻刻著很多正字,像是經年久遠地隱忍不發。


我安靜地想著,突然想起那晚麥地裡,媽媽那一句「我帶你走」。


你想要什麼呢?媽媽。


下一刻,風不知從何處吹落一張草紙,字跡密密麻麻,上面寫了全村的名字。


而被她劃掉名字的人,已經死了。


16


高考結束,哥哥覺得自己發揮得很好。


全村喜氣洋洋,提前準備起了慶功宴。


出成績那天,如所有人所願,哥哥考了個不錯的分數。


男人們敲鑼打鼓,女人們在後廚熱火朝天地忙碌著。


我被媽媽叫去縣城裡拿快遞。


回來的時候,喧天的鑼鼓聲停了,整個村子都寂靜了。


我心中猜到了什麼,卻還是不要命地往家的方向跑。


杯盤傾覆,村民們東倒西歪躺了一地,捂著肚子哀哀叫喚。


目光卻不約而同,死死盯著一個方向。


我順著看去,看見了媽媽。


媽媽身上穿著件舊舊的白裙,有種過期的洋氣。


察覺到我的目光,她淺笑著開口:


「媽媽被拐來的時候,身上穿著就是這條裙子。」


「青青,一晃十八年,裙角都泛黃了。」


「所幸還能穿上啊。」


Ŧů⁰哥哥猩紅著眼,不甘心地質問她:


「你這個……毒婦!」


「我馬上,馬上就可以走出去了,你為什麼要毀了我的未來?」


他在哭。


媽媽卻笑起來:


「我被拐到這個村子的時候,也是十八歲。」


媽媽走到哥哥面前,居高臨下地望著他:


「我剛收到心儀大學的錄取通知書,我的未來也剛剛開始啊。」


「是你們把我拐到這個村子裡來的。」


她頓了頓:「我要馬上就要逃走了,也是你把我抓回來的,陳宇。」


「我為什麼要可憐你?」


媽媽似笑似嘆:「你們可從來沒有可憐過我啊。」


我完全呆住了。


媽媽掃過那些怨毒的臉,冷冷地做了最後的宣判:


「你們都該死。」


眼見著媽媽白裙飄飄,提著刀Ţű̂⁻向我走來。


我轉身就跑。


媽媽不緊不慢地跟在我身後。


我藏身的櫃門前,她低低地笑了聲:


「我想用老鼠藥毒死所有的老鼠。」


「讓他們穿腸爛肚,隻能眼睜睜地感覺到自己在痛苦地死去。」


「卻……親手放走了一隻小老鼠。」


我抱著膝蓋,死死捂著唇。


「錯了。」卻聽她話音轉輕,「你是青青,我認定的女兒,隨我。」


「才不是什麼陰溝裡的老鼠。」


她打開了櫃門,直視我的眼睛:


「我將你教得很好,你有權利恨我。」


我望著她紅著的眼眶,輕聲開口:


「我不恨你,媽媽。」


「我不恨你。」


「我們血脈相連,心意相通,是世間最堅固的同盟。」


「我繼承你的意志,我會為你做任何事。」


她說:「好。」


媽媽伸開手,將我抱在懷裡:


「媽媽會帶你走。」


我緊緊地回抱著她,低低「嗯」了聲:


「謝謝,媽媽。」


下一刻,我猛然伸手,往她後頸一敲。


她猝然倒下。


由遠及近,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兩個白發蒼顏的老人被保鏢簇擁著進入的低矮生霉房間。


見到昏倒在我懷中的媽媽,潸然淚下。


我啞聲道:「你們來了。」


小半個月前,我在縣城遇見了他們。


他們看見這張臉的第一面,就挪不開眼睛。


抽血化驗後,終於確定了。


他們要找自己丟失十八年的女兒,我的媽媽。


隻是我知道媽媽的計劃,為了這一刻,她已經等了很多年。


於是我和他們約定,會看住媽媽,然後把人好好地交給他們。


「我有兩個要求。」


「第一,讓她忘記這些記憶,帶她走得遠遠的。」


「第二,無論如何,陸崖和他身後的勢力,必須被繩之以法。」


他們答應了。


我抬眼,無聲地和他們對峙著。


老人朝我點頭:「我們報了警,剛剛傳來消息,那個拐賣團伙,已經落網了。」


我無言地將媽媽交給他們。


再見,媽媽。


我在心中小聲重復:再見。


忘了這一切吧,好好生活,不要再回來。


媽媽人生中,第一個十八年花團錦簇,幸福美滿。


第二個十八年如墜深淵,卻不墮其心。


今年她三十六歲,她的人生也才剛剛開始。


老人深深看了我一眼:「警察在山下。」


我恍若不覺,很輕地笑了一下:


「剩下的交給我。」


這個案子需要一個人證。


烈焰衝天而起。


我想起村裡被稱作賠錢貨買賣的女孩,想起那些不願屈服而被折磨致死的女人。


我想起可以被隨意調笑的侮辱和傷害。


我想起媽媽。


她的媽媽為她取名「璨」,希望她的人生寬廣明亮時,一定沒有想到,自己女兒的命運會那麼坎坷,那麼難。


火光明滅,映在我的眼瞳中,像是能把世間的汙穢焚燒殆盡。


我很輕地闔了一瞬眼。


小璨,往事不值一提。


往前走,別回頭。


17


「以上,是我親眼所見的、所做的一切。」


訊問室裡,我抬起眼睛,看向對面的警察。


屠村案震驚當地,嚴令徹查。


數十個拐賣團伙被連根拔起,那些不被看見的苦難重見天日。


……


我出獄那天,是個難得的晴天。


烈陽高照,女警拍拍我的肩膀:「姑娘,  忘了過往,好好生活吧。」


我笑著應聲:「謝謝姐,我曉得。」


生活的道理,很久以前,已經有人教過我:


「不要被馴化,  要勇敢。」


在那之後,  我孤身一人,  去了很多的地方,最後選擇了南下進廠打工,  拿著一份能養活自己的工資。


孤家寡人,  無牽無掛,倒也算瀟灑自由。


有一天,廠裡臨時放了半天假。


我在隔壁中學的小賣部,買了五毛錢兩包的跳跳糖。


草莓味,香橙味。


混合著倒進嘴裡,抿著唇角回頭時,看見放學的人潮。


那一瞬間,顆粒還在口腔中劇烈跳動,味道甜膩而怪異。


我懷疑自己出現了幻覺。


不然,  我為什麼會看見媽媽?


午夜夢回時無數次描摹過的溫柔眉眼,  如今近在眼前。


她手邊牽著一個穿校服的女孩子,正低頭聽她說話。


午後的陽光照在她們身上。


燦爛、盛大、尋常。


卻刺得我睜不開眼睛。


真好。


她有了新的生活。


有了幹幹淨淨的,  新的女兒。


那才是真正的愛的結晶,她一定很愛她。


真好。


可是腳下卻像是生了根,再挪不動一步。


我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


壓低了帽檐,  低著頭,  像個格格不入的怪人。


擦肩而過的瞬間,  她的長發掃過我的臉頰。


柔暖的花香掠過鼻尖,前塵故夢一樣的氣息。


我還是沒忍住,  掉了一滴眼淚。


身後,  卻傳來一聲遲疑的——


「青青?」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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