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哥哥是全村第一個大學生。


慶功宴上,媽媽將老鼠藥下在了菜裡,毒死了村裡剩下的人。


越過哥哥的屍體,她抬眼看向我藏身的衣櫃:


「忘了,這裡還有一隻小老鼠。」


1


記事以來,我就發現媽媽和村裡其他女人不一樣。


她被鎖在土炕旁邊,腳踝上拴著一條好粗的鐵鏈,一動叮當作響。


那個房間沒有窗戶,沒有光,牆上都是陳年的霉。


媽媽披散著頭發,垂頭坐在一地昏沉的影裡。


不哭,不鬧,也不說話,像是這個陳腐房間裡,一個無生命的擺件。


「為什麼要鎖著媽媽?」


有一天,我走進那個房間,鼓起勇氣向爸爸抗議。


爸爸一愣,旋即怒目圓瞪:


「陳青青,誰允許你進來的?」


「給老子滾出去!」


奶奶聞聲而來,擰著我的耳朵把我揪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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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丫頭,哪裡有你說話的份?」


隔壁阿嬤正坐在院裡打扇子,見我被丟出來,笑容古怪。


她神神秘秘地湊近,壓低了聲音:


「青青呀,你媽是個瘋女人!」


「你離她遠點,不然,你也要染上瘋病!」


我垂著腦袋,不說話。


不是的,媽媽才不是瘋女人。


村口的幾個叔叔說,媽媽識字,是從「外面」來的。


外面是哪裡?


我站在村裡最高的地方眺望,隻看得見很多的山,重重疊疊,起起伏伏,沒有盡頭。


2


六歲那年,隔壁村辦喜事,村裡人幾乎都去了。


那天,我偷偷去看媽媽,她第一次對我說話。


她抬頭,髒汙的長發下露出雙黑亮的眼睛:


「青青,你幫媽媽找鑰匙好不好?」


我說:「好。」


鑰匙就藏在衣櫃裡,離她不過幾米的距離。


可她被鎖著,拿不到。


「咔噠」一聲,那道生鏽的鎖摔在地上,媽媽踉踉跄跄起身:


「謝謝青青,那再陪媽媽玩個遊戲吧?」


我眼睛一亮,期待地問:「什麼遊戲?」


她笑了笑:「我們來玩捉迷藏吧,我數十個數,你先藏起來。」


「然後媽媽再去找你,好不好?」


那天,我在羊圈裡從天亮藏到天黑,滿心期待地等媽媽找到我。


我沒能等到。


夜裡,村頭突然燃起火把,我聽見村民吵嚷的聲音:


「臭娘們,居然還不老實。」


「還敢跑?老子打斷你的腿!」


我慌亂地跑到村口去看,正看見陰著臉的爸爸。


媽媽被他拽著頭發,破麻袋似的被拖行著。


她被……抓住了。


鄰居阿嬤的胖孫子笑嘻嘻地往媽媽臉上吐口水:


「呸呸呸,瘋女人被抓回來嘍。」


爸爸身側,哥哥昂首挺胸地走著,像個得勝歸來的將軍。


我聽見幾個村民嘀嘀咕咕:


「小宇這娃娃,就是聰明。」


「小小年紀就會抓住自己媽,以後有大出息。」


「他媽不愧是城裡的女大學生,生的娃娃就是聰明!」


「哈哈哈哈哈,改天俺也從外面買個女人回來,生聰明娃娃。」


被拖到家門口,奶奶拿著掃帚往她身上打:


「不老實,叫你不老實,今天我非揍死你……」


眾人哄堂大笑。


嬉笑聲裡,媽媽似乎很輕地抬了一下頭。


那個瞬間,我看見她的眼睛,黑沉的,像是翻著波瀾的暗河。


3


逃跑失敗後,媽媽像是變了一個人。


每次爸爸去看她,她不再沉默,反而笑吟吟地和他說話。


爸爸被他哄得心花怒放,漸漸松了鏈子。


她也像是忘記了哥哥出賣她的事情,對哥哥溫聲細語的。


哥哥越來越依賴她,甚至主動要她輔導作業。


奶奶見她像是安分下來的樣子,漸漸放下了疑心。


於是,媽媽可以自由活動的範圍越來越大。


那年,在媽媽的輔導下,我哥考上了縣裡的重點高中,也是村裡有史以來唯一一個。


媽媽腳踝上的鏈子被完全取下。


她像個尋常村婦一樣,在廚房地裡忙活著。


村口的二流子對爸爸擠眉弄眼,直誇他會訓妻。


媽媽聽見了,笑著應和了幾聲。


她像是完全忘記腳腕上那圈深黑的痂。


孝敬奶奶,討好爸爸,溺愛哥哥。


給隔壁嘴碎阿嬤家的胖孫子吃糖。


對所有村民都好,唯獨對我冷淡。


她會和奶奶一起大罵我是賠錢貨。


說養我到十八歲,就把我賣了給哥娶媳婦。


4


媽媽第二次出逃,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或許這個「所有人」,也包括她自己。


高中開學,她送哥哥去縣城上學。


本來一切如常。


媽媽卻在校門口見到哥哥的班主任時,失了態。


那是個斯文白淨的男人,鼻梁上架著金絲細框眼鏡,看人的時候,眼睛總是在笑。


通身的氣派,和縣城中學格格不入。


很久之後我才知道,這人是媽媽的男朋友。


見到媽媽,男人也愣了下,像是不敢相認。


直到哥哥進了教室,那個男人的目光在我的臉上掃了一瞬,落在媽媽臉上。


許久,才怔然出聲:


「小璨?」


媽媽被鎖在炕上時沒哭。


逃走被抓回來時沒哭。


可是,那個男人出聲後,她卻掉了眼淚。


下一刻,她像是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抬手抹了把臉:


「我——」


男人打斷她的話:「去我辦公室坐一下,我馬上來。」


見媽媽還怔怔看他,他極輕地摸了一下媽媽的頭:


「小璨乖。」


……


縣城中學的辦公室,幾個老師合用一間。


如今快到了上課的點,辦公室裡隻有等待的媽媽。


媽媽給了我五毛錢,讓我去小賣部買糖吃。


我沒去,貓著腰從後門進了教室,躲在了地上的鐵櫃裡。


等待的間隙,沙發上的手機突然振動了一下。


屏幕亮起,媽媽下意識看過去。


下一刻,她愣住了。


她盯著手機看了一會,然後若無其事地移開了眼睛。


起伏的胸口卻昭示著她並不平靜的心情。


她起身,坐在了別的老師的座位上。


過了幾分鍾,男人沉重的腳步聲傳來,我聽見媽媽的聲音:


「崖哥!」


驚喜中,帶著幾分惶恐:


「救救我,我、被人拐賣了!」


透過窄窄的縫隙,我看見媽媽撲進那個男人懷裡,手裡緊緊抓住他的襯衫,像是抓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


她一聲聲,哽咽著喚:「陸崖,你帶我走,你帶我走——」


陸崖抬手環住她的脖頸,柔聲安撫。


我卻在那一瞬間看清了他的表情,嘲諷的、不屑的,總之,和「憐惜」二字沾不上邊。


隨意一瞥間,目光卻猝然凝在了我藏身的櫃子上。


我呼吸一滯。


下一刻,他若無其事地移開了視線:


「小璨不急,我在這裡,他們別想再傷害你。」


「不哭了,不哭了,崖哥救你,帶你回家。」


他遊刃有餘地安撫著媽媽,並和媽媽約定,五天之後的凌晨,在村口,他帶她走。


媽媽崩潰著問他為什麼不現在就走。


「這裡的人警惕性太高了,我需要準備幾天。」


「這幾天,你什麼都不要做,乖乖等我,好嗎?」


他就這樣輕聲細語地安撫好了媽媽的情緒,然後讓她先回去。


「崖哥。」媽媽走到辦公室門口時,猶豫了一瞬,「你真的會來接我走嗎?」


陸崖微笑著:「當然。」


他親自送媽媽出去。


門被重重關上的聲音響起。


我渾身冷汗地爬出櫃子,正欲逃走,卻驚悚地發現,辦公室的兩道門,都被人從外面反鎖了。


幾分鍾後,熟悉的、沉重的腳步聲漸次響起。


我慌亂地躲進角落的那張辦公桌底下,捂著嘴不敢出聲。


「咔噠」一聲,鑰匙插進鎖孔的聲音響起,門開了。


那人首先走向了我最初藏身的鐵櫃。


我聽見鐵櫃猛然開合的聲音,然後是一聲不耐煩的「嘖」。


那人在辦公室環視了一圈,開始漫無目的地搜尋起來。


皮鞋踩在水泥地板上,發出啪嗒啪嗒的聲音。


不急不緩,如同獵人挑逗獵物。


啪嗒。


啪嗒。


腳步聲,在我藏身的辦公桌前停了。


5


「找到你了。」


我渾身冒冷汗,呼吸都要停了。


下一刻,冰冷的手指搭上我的脖頸。


我拼命掙扎撕咬,還是被那人強行拎了出來。


陸崖。


他滿面笑容,對我的反抗不置可否:


「我認識你,你是小璨的孩子。」


「你是陳宇的妹妹陳青青,對不對?」


顧不上他話音中的調侃,我瘋了似的抓撓那隻錮住我的手:


「放開我!你放開我!」


陸崖的語調依舊溫和:


「青青,你剛才聽見了我和你媽媽的對話,對不對?」


「聽見了又怎樣?你——」


「噓。」


他驀然將食指比在唇前:


「好孩子,你躲在這裡偷聽,是因為不想失去媽媽吧?」


我隱約明白了他的意思,順著他的話問:


「是又怎樣?」


脖頸後的力道一松,我狼狽地摔在了地上。


男人居高臨下地看著我,卻是笑了:


「你放心,老師不會讓你失去媽媽的。」


我強裝鎮定,直視他的眼睛:


「我不信,你剛剛明明說要帶媽媽走。」


「你不可以帶她走,不然我就沒有媽媽了,你不能——」


陸崖打斷了我的話,信誓旦旦:


「她走不了,好孩子。」


「她這輩子都會是你的媽媽。」


6


等待的幾天裡,媽媽並沒有表現出什麼異常。


借著給哥哥送課本的間隙,媽媽又和陸崖見了幾面。


臉上漸漸地,也有了笑。


我想起那場對話,卻越發心神不寧。


很快,到了陸崖和媽媽約定那晚。


夜黑風高,我在後院的破窗下,蹲到了偷摸著溜出來的媽媽。


媽媽像是沒有想到這裡會有人守著,一時愣住。


黑暗裡,我們沉默地對視著。


「媽媽。」


我小聲開口,打破了僵持:


「你不要去找他。」


媽媽冷笑:「陳青青,你和你哥哥一樣,都是天生的壞種。」


我知道,她說的是幾年以前,哥哥向村民舉報媽媽逃跑的事。


「不是,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拽住她的手腕,有些急,「他是壞人,你逃不掉的。」


「你不能跑,你如果再被抓回來——」


「說不定,那個陸崖已經暗中通知村民等在村口。」


「你一走過去,就會被抓住。」


「他們肯定會把你鎖回那間沒有陽光的黑屋子。」


「青青。」


未盡的話音被打斷。


媽媽目光復雜,半晌,慢慢開口:


「我知道。」


這下輪到我愣住了:「那你為什麼——」


「我今晚不準備去那裡。」


慘白的月光照在我們身上。


媽媽瞧著我,神情竟像有些溫柔:


「青青,再幫媽媽一個忙好嗎?」


「什麼?」


她笑了笑:「回去好好睡一覺。」


「不管聽見什麼聲音,都不要出來。」


我說:「好。」


進門的時候,我沒忍住回望了一眼。


媽媽去的方向,不是村口,是村尾。


……


那晚,在村口蹲守的陸崖和壯丁們並沒有等到出逃的媽媽,但他們等來了一場大火。


村尾的谷場著了。


大堆的麥秸幹草瞬間燃成一片,火光衝天。


當村民們慌慌張張從村頭趕到村尾救火時,倉庫裡的糧食也被燒沒了。


憤怒的村民撲滅了火,找到了一具小孩的殘骸,被大火燒得面目全非。


那晚,嘴碎的鄰居阿嬤發現自家三代單傳的胖孫子不見了。


她聽說消息,急匆匆趕到火場。


看到那具焦黑的屍體,隻一眼,就哭天搶地:


「孫孫,我的乖孫孫——」


在場的村民冷冷地看著她。


阿嬤家的胖孫子是村裡的小霸王,到處幹壞事。


三個月前,還和一群野孩子一起,點燃了村口的草垛。


幸虧發現得早,及時撲滅了。


所以這一次,他們認定了是小胖子放的火。


阿嬤哭暈了過去。


憤怒的村民們終於想起今晚本來要做的正事。


陸崖慌亂地辯解:「我沒有騙你們!我、我也不知道今晚是怎麼回事——」


「我給這一帶運了多少女人?我還能騙你們不成?」


「是許璨!一定是她搞的鬼!」


於是,爸爸領著一群村民,殺氣騰騰地往家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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