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有蔓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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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一天隻有這一頓,我也餓得不行了,甚至無法專心地投入到自苦的情緒中,隻想著不管是哪個公子母子發威,先填飽了肚子再說。


正狼吞虎咽地喝著滾粥,身後,忽然傳來粼粼輪毂聲。


「蔓姬,你在吃什麼?」


不知怎麼想的,公子扶雍竟自己滾著車出來了。


我連忙捂碗:「和主君是一樣的。」


聞言,對方眉極烏濃,神色隱怒:「一樣的,為何要遮遮掩掩?」


我無言。


車輪搖近,他終是看到了那陶鍋裡翻滾的黍殼。


一瞬間,悲嘆,自苦,喜怒哀樂,輪番在那清雋而削痩的面孔上變幻,他聲音顫抖,更無法自控:「你怎可如此?!」


「蔓姬啊蔓姬!」


「你如此犧牲,又要我如何自處?!」


他連連哀嘆數聲,便神色慘淡,抿緊嘴唇,轉動小車往回去了。


我不知此事是否又一次重創了他,也不好再到跟前轉悠,也隻能默默候在院外,一直候到天黑。


進了小屋才發現,公子扶雍尚未入眠。


他還是如白日那般,一動不動地躺在床邊,一手還不住輕摸著自己面頰,神色頗為復雜。


那是一種既自信,又自疑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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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我猶豫地站在門口,更是幽幽開口:「蔓姬……」


「在。」


「為何對我如此之好?」他輕嘆一聲,「莫非,你對我……..對我…….」


猛然頓悟了那話中的意思,我環顧四周,在牆角找到一個髒破的銅鏡,便撿起來吹了吹。


再然後,硬塞到了對方懷裡。


公子扶雍:「……..」


20、


照了下鏡子,被自己蓬頭垢面、不修邊幅的樣子震驚之後,公子扶雍,徹底封閉了。


他不食飯,也不說話,隻用一個冷漠的後背衝著我。


我也不氣,燒了一盆熱水,將對方那垂在床邊,沾滿血汙的長發浸到透湿,再用皂荚輕輕搓揉:「君子潔衣冠,奴為公子清洗。」


意識到我在做什麼的公子扶雍,輕嘆一聲:


「有勞你。」


濯淨了發,又擦了身,我用小車推著幹幹淨淨的公子扶雍去院中散心。


此刻太陽落下,赤霞彌漫,天邊有地光,頭頂有星月。


身在其中的兩人,雖出身天差地別,竟同有一番寧謐的心境。


這樣的境況,最適合坦白。


於是我將公子危滅譚國,而我是譚國奴隸出身的事娓娓道來,聽到我代譚公主受厄,公子扶雍大為吃驚:「那你又為何救她?」


我搖頭:「公主很可憐,她失去了家國。」


「那你呢蔓奴?」


「我不過一個奴隸,沒有家國可以失去。」


「可你流淚了。」


「奴隸也會流淚的,公子。」


身為一個奴隸,並沒有太多選擇。


就如我渾渾噩噩掙扎至今,也隻今日,才遇到了一個替我揩淚的人。


見我默默流涕,公子扶雍沒有再追問我,而是一伸手臂,將淚眼蒙眬的我輕輕圈住。


這溫情中並不含男女之愛。


似乎隻是兩個窮途末路之人的相依、相濡。


21、


數日後,那名扁鵲來換藥,踱步數回,似有猶豫。


我以為是診金不夠,便將囊中的碎金盡數付與,對方卻不接,聲音頗為沉重:「那位貴人脛骨變形,似被人特意打折。」


「什麼?」


「故意致殘,若想行走,除非重新打斷接骨…….」


「重新打斷?這如何可以!」


我失聲反對,公子扶雍卻平靜接受了:「但有一分可能,叟盡管下手。」


「不,主君…….」


他輕輕拍我手背:「莫怕!我挺得住。」


這之後,他便命我去燒熱水,說過後要細細地擦洗沐浴。我知他是支開我,自然不肯,拉扯之下,也隻能枯守門外。


毫無準備之下,隻聞屋內,一聲怪異的折斷聲……


人生從未一刻,有此痛徹心扉之感!


一切診治妥當後,扁鵲喚我進屋,隻見公子扶雍癱軟在榻,全身盡湿,口中還咬著一根木棍,連細長的眼角都崩裂了血絲。


我控制不住顫抖:「公子,疼嗎?」


「疼…….」


他松口,吐掉了嘴裡的木棍,卻是疲憊一笑。


「但隻要想到復原之後,便可以周遊列國,扶蔓姬為王後,又覺得並不如何疼了!」


聞言,我含著淚笑了。


到了夜裡,我又燒了許多水,來給公子扶雍擦拭滿身的汗液。


屋子高處開了小小的窗,朦朧地透進來些氤氲的光影,似乎也被水汽蒸騰得帶上了潮湿的痕跡。


房中霧氣騰騰,那側躺的身影筆挺如山,可那眉間的水意,那發梢的霧氣,那漸漸滑落到頸項下,喉結間的水珠,竟是在一瞬間,把房中的溫度提升了幾度!


一切,似乎都因為太過親近而變得微妙起來。


我拿著潮湿的帕,一寸寸抹過那玉做的脊背,竹枝般的修長手腳,情不自禁地屏住了呼吸,待擦到裡面,卻見兩個白皙的手心都已被摳得稀爛。


一時眼眶泛紅。


過程中,公子扶雍無聲地瞧著我,不知在想些什麼。


到了半夜,睡在榻上的他忽然垂下一隻手,輕拂著睡在榻下的我。


睡得迷迷糊糊的我:「主君,可是要喝水?」


「不,下面涼,你到我這裡來睡。」


見眼前人眼角微微下垂,昏暗中的眉目依舊如柳枝般疏雅,我面孔騰地漲紅了。


「主君,現在要…….真的嗎?」


「你快來!」


命令既罷,他向榻裡挪了幾寸。


我自小便學著如何逢迎男子,脫衣獻媚自是尋常,見對方神情督促,隻得扭捏地褪去了外衫。


下一刻,公子扶雍神情變了。


從敦促,溫和,變得微妙,復雜,又充滿了難言的暗湧。


見我又伸手去摘抱腹,他連忙一手按住我:「我並非那個意思!」


「?」


「隻是冬日寒涼,不忍你在榻下受苦。」


許久,見我羞窘得抬不起頭,他神色卻莫名變得疏離了:「須知我敬你重你,你亦不可再自輕自賤。」


「日後,再不許這樣。」


22、


所有男子都想解我衣衫,享受其下的凝脂豐腴,曲線婀娜……隻除了公子扶雍。


他叫我把衣衫穿好,還說日後再這樣,就要狠狠打我的手。


他說這是敬重我。


但我覺得,他是嫌棄我。


嫌棄我曾是公子危的禁脔。


也因此數日過去,我都不曾主動和他搭話,如非必要,甚至不會出現在他面前。


似乎察覺到了我的情緒,公子扶雍主動來找我,叮囑我不許再吃黍殼,隻說自己會再想辦法。


我也隻能聽令而為。


翌日,他在院中撿了些破銅爛鐵,便執意叫我推車,拉他去大街上轉悠。


轉來轉去,專找那些衣衫精美,卻神色愁苦的富人下手。


我不知他葫蘆裡賣的什麼藥,也隻能因言施為,終於在這日黃昏,遇到了一個面貌憔損的貴婦人,公子扶雍叫住了她,問她可是遇到了什麼難題。


但見他口吻和煦,華彩漫溢,幾句話便硬生生留下了那婦人的腳步。


不過寥寥幾句,那婦人竟真留下了五十刀幣,半信半疑地買走了一把破菜刀。


我拿著錢幣,既驚且喜:「公子,是如何做到的?」


「卻也不難。」


對此,公子扶雍頗有自得:「我不過答應了她,若事不成,再將此刀退我。」


見我頗為好奇,他又慢悠悠說了下去:「仔細觀她面容,似有掌印,與她幾番交談,得知其丈夫酗酒,酒醉便打她,我便說這是招了邪祟。」


我訝異:「招了邪祟,為何要買菜刀?」


「如此,隻需令她日日三更起來磨刀,再將磨刀水潑灑在丈夫面前,不出一月,其困自解。」


我:「……...」


到手的五十刀幣,聽公子扶雍的意見,我買了隻燒雞,他隻敷衍地嘗了一口,剩下的便都留給了我。


而我心中有怨,竟一點也不覺得那難得的葷肉美味。


直到半個月後,扁鵲送來了數粒鹿血丸。


知道此物對公子扶雍大有裨益,可我囊中羞澀,再也掏不出金了。


見我神色窘迫,眼前的老人搖頭推讓:「不用錢,老朽也是結個善緣。」


「瞧那位郎君弘雅多採,如星如月,必然是貴人出身吧?」


涉及隱秘,我搖頭不語。


老人神色精明:「叟我可是一雙利眼……..再瞧你小女郎,雖素髻麻衣,以鍋灰塗面,亦能看出傾城之色,必是貴人心愛之人。」


「不,不是。」


我正惶恐拒絕,眼前的老人卻撫須長嘆:「可憐!可憐!」


「我那日為貴人正骨,他口中卻隻念女郎!反反復復,皆是在說,你既信他能為,即便是為了你,火宅地獄也要趟回來的!」


聞言,我呆住了。


手中,珍貴的丸子鮮紅似血,那散發出的藥香味竟如一抹甘甜,頓時讓之前的怨怒煙消雲散。


甚至回想不起那穿心刀絞的瞬間。


心中隻有對這幾日冷遇他的慚愧,甚至怨自己心性,實在太小心眼。


回到院子,隻見公子扶雍站在光下,雖披發跣足,胡茬冒湧,卻仍掩不住那一身凜冽風華。


我心下砰砰,一時竟有些退怯。


不一會,對方蹣跚著走到牆根下,接住了從牆外飛來的一隻信鴿。


見他從上面取下一封薄絹,我抑制不住好奇心,上前主動親近:「主君,裡面寫的什麼?」


「得知雙夫人失蹤,公子危已在趕回的路上。」


他取閱數遍,便即焚毀丟入水中:「時間已經不多了,很快,待我私軍尋來,便會前往魏國求助。」


「那,那很好啊。」


瞧他昂藏威儀,日漸大好,我自是滿心歡喜。


眼前的男子,卻伸出一條手臂向我,風度弘雅,使人心折。


「蔓姬,還請你助我。」


向來卑怯如我,也不禁主動,扶住那溫暖的大手。


「善!願為君之手腳。」


23、


臨淄的風吹到了邊境。


就連偏僻的鄉間都有耳聞,王權又有更迭。


據來往的商賈傳言,小齊公病重不起,歸來的公子危祭出衣帶詔,逼宮即位,臨淄城內正是一鍋亂粥。


而我這邊,卻也面臨一個新的難題。


據扁鵲所言,這鹿血丸主要由鹿血所制,是大補之物,隻是用藥者多有燥熱難忍,最好有人從旁疏導。


醫者已經說得很明白,但公子扶雍依舊不為所動。


春日來臨,鳥啼遲遲。


在深夜,我總是聽到他輾轉反側,微微呻吟,或是燥熱難當,汗透重衣,為了不驚動我,隻是自己蹣跚著去井邊衝浴。


我幾乎以為他堅若磐石。


這一日梳洗罷,便披著長發,坐在榻下風涼,公子扶雍卻忽然叫住了我。


「蔓姬,你衣衫打湿了。」


即便不回頭,也能感覺到那微妙的眼神,照得我渾身發慌,隻得隨口應道。


「哦。」


「我來為你擦拭。」


說著,他接走我手中的浴布,細細擦過我脖頸,越過深凹的鎖骨,來到淺色的抱腹附近。


雪亮的月光下,面前的男子矚目我良久,呼吸漸重。


一隻手漸漸伸來,那手白皙修長,比月亮還光輝,比溫玉還細潤,卻臨陣退縮。


慚恨之下,我抓住了那火熱的手掌:「君因何忍耐?」


「我不願傷你。」


「你怎會傷我?」


「我若因私欲掠奪於你,和公子危又有什麼區別?」


對上那對愧疚的雙眼,我終於淚落如霰:「公子危疑心甚重,外人送來的美姬,皆被他虐待致死,但因為是從公子你手中搶來的,他才留了我一條活路。」


「我兄長都沒有慚愧的事,公子為何要慚愧呢?」


回復我的聲音低沉而清潤,雅致如琴弦:「你這雙眼睛,依舊和三年前一樣,仿佛兩星燃燒的野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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