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有蔓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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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我隻是,生怕它熄滅了。」


聞言,我心有所動,怔怔不語。


寒苦的深夜忽然不那麼冷了,心裡攢著一盆火,手掌心滾燙,腳底心也滾燙,眼前浮起一片迷霧,撥開重重遮擋,是這個人憐愛而痛悔的目光。


他在悔恨。


悔恨曾將我錯失。


恨成尖銳,淚則嚎啕,也許我正應該好好地哭一場,然而湧到嘴邊的,卻隻是一句冷淡的坦陳:「主君不想知道,公子危是如何對待我的嗎?」


往日我不敢說。


說了怕人笑,還怕人羞辱。


然而今日,在他的目光中,一切傷口都被狠狠翻開,我啞然道:「痛。」


「每一次,都很痛。」


屋子裡很靜,因為太靜,人的喘氣聲就變得空前清晰。


公子扶雍嘴唇顫抖,他不住地撫著我的眉眼,似乎要說什麼。


然而不待我開口,他便猛地吻住了我,那力道大得仿佛要將我吞吃下去!


實是痛極,恨極,也悔極!


24、


雖都是男人,但公子扶雍與公子危截然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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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那弘雅的眉眼,溫柔的懷抱,宛如春風拂過。


整整一夜,被落下的麻帳圍在中間的我,如同置身在閃耀的水波裡,合著折射的光影搖晃,耳旁若有似無的呼吸,成了主宰我飄零起落的風。


而我被他抱在懷中,感受那泥濘中唯一別樣的光亮。


二十年苦不自勝。


心本如枯木,枯木又逢春。


25、


往日與公子危,雖日日享受錦衣玉食,但身軀卻好像遊離於奢侈的享受之外,無法響應公子危的渴求。


但今日被公子扶雍抱在懷中,那清香微涼的烏發流淌在我身上,我才知道什麼是男女之樂。


正是柔軟如酪酥,澎湃若春水。


汗膩中衣,心猶有不足。


清晨,一點魚肚白從蒙了層紙的窗戶裡透進來,將一切鍍上氤氲的光暈,柔和的微熹中,那個人披衣下床,漆發披垂,身姿挺拔。


「蔓姬,你既服侍了我,可有什麼想要?」


「沒有。」


「大膽說來,我會為你置辦。」


「主君說這話,才是傷我,」我平靜道,「我選擇服侍公子,不是因為公子需要我,而是因為我需要公子。」


「隻因為,我和你在一起快活。」


聞言,公子扶雍似有吃驚,凝目我許久。


「傻女子。」


26、


我本以為他忘了這事。


直到半個月後,那貴婦人再次上門。


這次她還帶來了五金,說自從磨刀後,自家丈夫再也不酗酒打人了,想是邪祟已除,之後便千恩萬謝地,將金塞到了公子扶雍手裡。


後者則拿出一半給我,叫我去做身新衣裳穿:「我是男子,糙也無妨,可你日日麻衣著身,隻怕磨損了嬌嫩的肌膚。」


我搖搖頭,再三不肯。


本就並不想借這場歡愉,向他討要什麼,更惶恐他將我的行為視為獻媚逢迎,誰知公子扶雍用剩下的金買了牛車,翌日便帶我去布莊做衣。


嘴上雖然拒絕,我心下卻有說不出的高興。


一連選了幾條彩色布帛披在身上,他都是點頭稱好。


為了讓他看得更清楚些,我身披彩衣,搖動腰肢,款款作態,此處雖寂靜少人,但路人皆都要駐足凝看,道一聲妙極。


試衣之際,莊內忽然闖入一中年男子。


「蔓姬!是蔓姬否?」


我一驚,連忙以袖掩面。


「君認錯人了!」


「怎會認錯人!」那人急衝衝追來,「隻此背影,便已綽約如神女,引得世間丈夫垂涎了,你定是那傾國傾城的蔓姬無誤!」


公子扶雍見狀,輕輕一招手,令我躲在他背後。


那人又道:「我已向大王進言,他亦願出兩座城池換美人,你身前這位王公,你且問問他,願不願換?」


聞言,我呆住了。


此在齊魏邊境漫遊的男子,正是楚國的一位使者。


聽聞楚王好色,尤好細腰,但我沒想到,他竟當著公子扶雍的面,公然向他討要美人!


我知道兩座城池是多大的疆土,更清楚這對龍困淺灘的公子扶雍有多麼重要,也因此極度恐慌他將我拱手送人…….


畢竟,一個美人,兩座城池,這實在是筆劃算的買賣!


見公子扶雍不語,那人又從袖中取出一卷薄絹。


「此為城主印信,君若是願意,當即交易便可。」


在這個時代,公有邦,邦有城。


若城池被割裂獨立,則會有正式的城主受封文書,公子扶雍將那文書展開在手中翻閱,見那印章鮮紅,文書正式,竟自沉吟不語。


片刻,他竟出言問我。


「蔓姬,你看如何?」


身為一個奴隸,我能如何?!


正低頭不語,默默垂淚之時,他卻將那文書一揚,手執兩端,裂帛一聲,撕了個幹淨痛快!


!!!


見那楚人雙目瞪得溜圓,公子扶雍朝我揚唇而笑:「不是要做王後嗎,怎地不願意了?」


我張張嘴,眼淚順著面頰直往下流。


下一刻,卻被他拉著從地上站起來:「隨我走。」


不知他要帶我去哪裡,我順從地坐上了那輛牛車。


仲春季節,鳥鳴流水。


在這個時代,有情人嘗於曠野間私會,「出其東門,有女如雲」,男女皆不守禮法的束縛,出奔享受融融春日之美。


經歷數月修養,公子扶雍的腿已好得差不多。


雖是第一次策牛車,可那身姿卻特別地隨意,也特別地風姿過人。


明明風塵滿天,明明日頭高照,他卻片塵不染,飄逸清爽,不到一炷香的時間,便將我帶到了遍地春草的山坡中。


而我坐在那簡陋的牛車上,竟油然有種荒唐的快活。


路途中,總有人用怪腔怪調的嗓子,唱著古怪的情歌。


我正凝神細聽,卻聽公子扶雍一手執韁繩,竟也唱起了一首更為流傳的歌謠,曰: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


「有美一人,清揚婉兮!」


「邂逅相遇,適我願兮!」


這歌謠的故事並不復雜,不過講一對年輕的情人,在滿是露水的野草中私會偷情,渾然忘我,不知今夕何夕的故事。


但任我如何也想不到,端莊如公子扶雍,竟會悠然自得地,唱出這樣一首火辣奔放的情詩!


我正燒得滿臉通紅,身前的男子,已將車停在了一處濃陰。


「美人,這歌聲如何?」


這句話配上那動聽的嗓音,仿佛在吟誦一曲詩賦,剎那間,我都替他酥到了骨子,臉孔漲了個通紅。


不消再開口。


下一刻,我已撲在了他懷中!


27、


天氣正醺,群山潑黛。


陣陣春風漫拂著全身,如千杯美酒潑散在春風裡,令人聞之輒醉,不知今夕何夕。


天地顛倒,不知時辰,我仍撲在公子扶雍身上,嬌聲曼吟。


「主君,主君……」


面前凝望著我的那雙眼,有浩浩煙波,也有春水細流,眼前人汗湿輕衫,一手仍輕柔地撫著我,恰在此時,不遠處傳來了數聲輕咳。


一驚之下,兩人連忙穿好衣衫。


再出野草濃陰,便見前方兩個少年一左一右,抱劍而立。


公子扶雍將我掩在身後,澹澹微笑,神色從容。


「離、漸,你們來了。」


「是。」


兩人抱劍行禮:「為給公子傳信,我等來晚了。」


他們還從邊境馬陵帶來了一支私軍,隻待與公子扶雍在魏國的舅父匯合,便可殺回臨淄。


好事將諧,我也為他高興。


趁他們安排渡船,我收拾了一些細軟,預備跟船而走。


孰料於江岸上迎接公子扶雍的,卻是數百名氣勢赫赫的黑袍甲士,一雙雙漆黑眼睛掩於盔下,令人望而生畏。


我拽一拽公子扶雍:「船上如此多男兒,蔓姬伴君,似有不妥。」


「嗯?」


他微微皺眉,離、漸兩人也從旁宣導:「魏軍就在邊境,若瞧您如此境地仍身攜美人,隻恐懷疑您色令智昏,動搖軍心!」


聞言,我以手加額,連連陳詞。


「主君,蔓姬願坐二船!」


再三權衡之下,公子扶雍點點頭:「嗯。」


話音未落,又轉向那兩人:「既如此,你二人便跟著她,若有變故,隨時保護。」


兩個少年聽了,牢騷滿腹,怨反盈天:「主君!」


「您怎可如此!!」


「休要廢話。」公子扶雍一擺手打發了兩人,轉而握住我雙肩,情深意切,「你下了船,便來找我,知道否?」


「…….知道。」


作別以後,眼前人隨即被眾人簇擁著,一路迎去了船中。


目送大船順風而走,我頓時滿心悵然。


身後,兩名年輕的宗師卻是滿腹牢騷:「殺雞焉用牛刀!」


「真是,豈有此理!」


此情此景,我也不敢多話。


然而兩人終究不會放過我,見我低頭裝乖,便你一言,我一語地陰陽:「公子身虛體弱,你怎可勾他孟浪!」


「還是白天!」


「咄!實乃妖姬!」


聞言,我尷尬道:「是他主動的。」


若他們知道公子扶雍不光會撲美人,還會頂著一張端莊面孔,高唱一首熱烈奔放的情歌,不知表情又是為何。


這樣想著,我忍不住幾分失笑。


熟料,少年們見我霞飛兩靨,眸若春水,打量我兩眼,不知不覺便揚起了聲量。


「……..哼,能換兩個城池,便了不起嗎?」


「為了公子賢名,即便他主動,你也應拒絕!」


「然也,然也!」


我:「……..」


幸而,兩人即便賭氣,也不忘公子扶雍的囑託,正是一前一後,將我圍在中間保護,在等船的時間裡,天色漸漸黯淡下去。


離和漸往高處一觀,臉色頓時變得沉鬱。


「追兵來了。」


28、


公子危的軍隊不光來到馬陵,還順水而下,試圖追擊公子扶雍的船隊。


眼見茫茫大河,千帆競發,離和漸為了引開追兵,運用鬼谷子遁甲之術,將我藏在了一個特殊的方位裡。


在這個僅有方寸的位置,隻要一動不動,便不會被人發現。


我依言,謹慎地躲在那四棵樹之間,隻聽林外慘叫聲不絕,又一陣驚馬群奔而過,這之後,一群小獸被驚動,在我腳邊簌簌圍繞,低頭看,正是一窩白狐。


它們在我腳邊繞來繞去,雪白而刺眼,我頓時心下一沉。


位置的布局被破壞,很快便被人一個路過的獵戶發現,隻見他呆怔怔地望著我,眼中流露貪婪垂涎,我心下一動,一揮袖子,幾下便攀到旁邊的樹幹上。


「咄!凡人,你焉敢看我!」


那人見我輕盈地立於樹枝,神色驚疑。


「這位女娘,打從何來?」


「自然從天上來!」


說罷,還故意在枝頭跳了一段:「凡人!你速速跪下磕頭,我便要回天上去了!」


「待我面見泰山府君,定賜你高官厚祿,美貌嬌娘!」


幸而對方隻是鄉野村夫,從未見過這「掌中輕」的絕技,當即深信不疑,扔了弓箭,跪地把頭磕得??響!


見狀,我連忙跳下樹,風一般地跑走了!


不知跑了多久,路上甚至跑丟了一隻鞋子,終於在江邊找到了漸與離,隻見他們面色沉冷,身上掛相,似也經歷了一番疲於奔命。


面向黃河,眾人四顧茫然。


「公子,能成功去往魏國麼?」


「不知,二船亦被擊沉。」


處境愈加危險,暮色之中,公子危帶來的步卒正與公子扶雍的私軍交戰,兩人護著我往江岸躲藏,奔跑中,身旁的漸忽然慘呼一聲!


我連忙扶住他,卻見對方身姿癱軟,口角溢血,已然雙目渙散。


一隻長箭從沿路的密林中射出,正將他當胸射死!


「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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