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有蔓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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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宮正聞言,第一個反對:「公子有言,不可去宮門半步!」


「既如此,那便由你擔責。」


「我……」


他猶猶豫豫地環視一圈,見人人泣涕,面色如死,眉頭漸漸攢起。


終是嘆了口氣。


車馬準備好後,我特地帶著譚夫人去泰伯廟請福。


之後改御道,自齊宮角門離開。


然而行駛到城門附近,又被門將攔下:「車內何人?因何出城?」


「公子危內眷,為夫人求醫。」


「…….」


門將面露忌憚,撩簾看了兩眼,隻見瘦削的譚夫人臥於幾層疊高的錦褥上,面色慘白,唇角尤有血跡,不禁猶疑:「求醫,為何不請去宮裡?」


「一去一回,是否耽擱得起?」


「這…….」


聞言,另兩名門將齊齊伸手,欲往車中翻看,然而他們剛靠近,譚夫人便開始淋淋漓漓地咳血,片刻便噴紅了衣襟。


眾門將頗為忌憚,隻得將城門拉起,立地放行。


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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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口去看楚醫,我將車隊帶到了城郊一處門院。


這裡是譚國人駐地,隱藏著眾多宗室貴族,甚至還有一隊偽作商人的悍卒。


將譚夫人送進去後,我再次見到了闊別三年的家主。


實際上,他和我一樣也是奴隸,隻是早早脫了奴籍,成了內官。


如今救公主,報君恩,他也不禁熱淚盈眶:「吾妹,這三年,你著實受了辛苦!」


「我以為哥哥不在乎。」


「如何不在乎,我…….」


不待他陳情,我便無動於衷地擺手:「接下來,便交給哥哥了。」


「你要作何?」


「那馬車還在外面,為免被齊國人追擊,我去引開他們。」


聞言,他沒有再阻攔。


來到院外,之前帶來的宮人已被兵卒殺絕,在滿滿一地死屍中,我爬上馬車,手執鞍辔,漸漸往更廣闊的遠郊駛去。


一開始,馬兒跑得很慢。


但在我不知疲倦地抽打下,它便愈跑愈疾,愈跑愈穩。


某種不知名的亢奮的情緒在支撐著我,仿佛跑過這個山坡,就要跑到一個再也不用回頭的地方去。


不知奔跑了多遠,身後的小車裡,傳來一道痛楚的呻吟。


「蔓,蔓姬,怎麼是你?」


看來,人醒了。


我停下鞭子,讓馬兒在城郊蔥綠的山道上漫步:「是我。」


「我曾答應過,要為公子復鑿一窟,君還記得否?」


似乎忍耐痛楚,身後傳來一道喘息的輕語:「可我將你送錯了人…….」


「無妨。」


我輕聲細語:「當初我要做妖妃,公子助我成事,如今願為公子一窟,也是因為蔓姬另有心願。」


許久。


「……..你說。」


「我不願再做為人買賣的妖姬了。」


說罷,我揚一揚手中的鞍辔:


「我要做王後!」


17、


不等公子扶雍回答,我便將馬兒趕了起來,一路往臨淄相反的方向逃亡。


知道過了今夜,那口吐朱砂的把戲遲早被齊人發現,我中途不敢休息,直到馬匹筋疲力盡,才將車子趕入道旁的密林。


將公子扶雍扶下車,卻見他雙腿無力垂下,鞋底都已被血水浸得湿透,心下頗為不妙:「公子傷到了腿?」


「是……炮烙…….」


他痛楚地微呻:「殘者……不能為君,太子介,忌憚我……..」


聽到那陰私可怖的重刑之名,我不禁渾身發寒,也隻能將人暫且安撫。


「公子,且用些水。」


見他沒有拒絕,我取來陶罐喂水,透過湿黏成一塊的血汙長發,對方深深地凝目我:「蔓姬…….你實不用禮敬我。」


「為防我奪嫡,兄長對我下了死手……..如今我已是廢人,不值得。」


「主君還會起來的。」


「你怎如此篤定?」


「別忘了,蔓姬尚未當上王後!」


「你!」公子扶雍伸手指我,滿面驚愕與不可思議,「你、你居然是認真的?」


「然!正如公子三年前那樣!」


「此一時,彼一時!」


「公子怎可妄自菲薄?」


「那可是王後,是諸侯之妻!」


「別人不能,主君一定有辦法!」


對我的胡攪蠻纏,公子扶雍頗有些哭笑不得,倒是沒有之前那悽風苦雨的氛圍了。


我輕手輕腳,擦去他面上的血漬:「公子連橫諸國,王孫貴人,皆以與公子交好為榮,有朝一日潛龍再起,必定萬國來襄。」


「屆時,一個小小舞姬的野望,對您又是什麼難事?」


「你…….」


一個似痛又似嘲的表情後,他搖搖頭,竟慨然長嘆:「想不到我堂堂公子也有今日,如鄉野村夫般滿身汙穢,淪落泥濘。」


「蔓姬啊,你怎可在此時說。」


「怎可在此時說,說我會風雲再起,萬國來襄呢!」


「公子怎會是鄉野村夫!」


瞧他神色哀毀,我連連搖頭:「須知此刻在你面前,給你喂水,又替你濯面的,可是價值兩個城池的美人啊!」


風搖影動,夜色凜冽。


殷切地等著公子扶雍反應的我,卻等來了一連串的抱怨與痛呼。


「哈哈……唉!」


「蔓姬!」


「你怎可引我發笑!你,你啊你!」


見對方笑出了一串眼淚,我拿布巾替他細細地揩去了。


漸漸地,公子扶雍冷靜下來,神色流過恍思:「也不是全無可能,若要起勢,除非去魏,往我外祖那裡求助…….」


見他已從那怨艾的泥潭掙扎出來,我以手加額:「主君可慢慢思量。」


言罷,便收拾了陶罐,起身往林子裡尋柴火。


夜風寒涼,星子寥寥,令人遍體生寒。


待好不容易撿夠了木柴,天色已完全黑透,我裹著薄衫匆匆趕回原地,卻見那個人倒在褥子上,似已經睡著了。


「主君!」


我輕喚他兩聲,人卻並無反應,隻得揚起嗓子:「公子!公子扶雍!」


再拍他面頰,隻覺觸手滾燙,似發了熱症。


荒郊野地,別無他法,也隻能先褪去他身上殘衣,再用棉布沾水,一遍遍擦拭裸露的肌膚。


可直到陶罐的水所剩無幾,人也沒有絲毫蘇醒的跡象。


無法可想,我咬咬牙,將人脫得精光,自己則站在外面吹風,待渾身都被吹成冰涼,再脫下外衫,用涼透的肌膚貼敷對方那火熱的身軀。


「公子扶雍!」


「你於我有承諾未踐,尚不能死!」


「你醒來,快醒來啊!」


不知道來回吹了多少次風,最後一次爬上車,天邊都已經露出了魚肚白。而我又餓又凍又累,恨不得就這麼倒地昏死過去。


半明半暗之際,車外,卻忽然傳來兩道一模一樣的聲音。


「你這女奴,對公子倒算忠心。」


我拉開車簾,卻見那一對年輕的宗師劍客就在不遠處,穩穩地立於樹梢:「既如此,還勞你繼續看顧。」


聞言,我頓時驚怒:「難不成,你們一直在偷偷看我?」


「呵,你放走了譚夫人,公子危定然追殺你,焉知你不會賣了主君,投靠小齊公?」


兩人頗為得意。


「若不經一番考驗,未來又怎能伴君左右?」


我:「……」


聽他們鬼話連篇,詭計連連,簡直要氣死人了!


「真是狗肖主人!」


被我狠狠怒罵,少年們竟一點不生氣:「宮車顯眼,我等需將此車運往別處,以消蹤跡。」


「那我呢?」


「你與公子一道,先往中原。」


言罷,兩人微微停頓,不約而同地朝我俯首而躬,行了一個重禮。


「接下來,還要勞你辛苦照拂。」


18、


聽他們的意見,我抹髒面孔,換上麻衣,帶著公子扶雍坐船西下。


一路上,後者熱症不退,反復囈語,我不得不在他耳邊不停呼喚,唯恐他在高燒中死去。


終於,三日後。


就在我又一次呼喚他名姓時,公子扶雍睜開了眼。


也不說話,就那麼默默瞧著我。


我被他瞧得不好意思,又怕他是燒壞了腦殼,隻得婉轉道:「公子,您在瞧什麼?」


「在瞧兩座城池。」


「…….」


「今日的城池,似要打掃了。」


知他是笑我臉髒,我陰陽道:「公子莫關心城池了,您昏睡三日,我還以為是去見泰山伯了呢!」


在這個時代,泰山府君就是生死之神。


受我嘲笑,他也不惱:「正是與泰山伯手談!隻是日日聽到有人在耳邊喊魂,我好歹要回來,好好與她道別才是。」


我有心要槓,卻見對方神色溫柔,並不與我為難,那難聽的話便盡數咽在了肚子裡。


「應……應該的。」


公子扶雍還要說話,動一動身子,卻是微微呻吟。


我一驚:「你如何了?」


「沒事…….」


他嘴上說著沒事,但身體卻因痛苦而不住顫抖著,我瞧他左腿已腫成原先的一倍粗,也知不妙,隻得盡快下船尋醫。


幸而,這裡雖遠離臨淄,倒有幾個年老歸鄉的大城扁鵲,隻是診金極高,去掉自己帶的一包狗頭金,剩餘還不夠吃喝的。


不過眼前這種境況,已然很好了。


付過診金,幾個小童便將公子扶雍扶進藥堂,割開腐肉,放出膿血,過程悽慘難言,但總歸是有了希望。


然而待他昏睡過去,扁鵲卻將我請到外堂說話,我焦急詢道:「叟,可是診金不夠?」


「非也!」


老人摸摸自己下巴的白胡,搖頭嘆道:「好教女郎知道。」


「那位君子脛骨已碎,可能終身無法行走了。」


19、


在我連番哀求之下,扁鵲答應讓我們宿在堂後的一個小屋。


隻是公子扶雍的腿疾,第二天便被不懂事的小童隨口而泄,自那日起,他面上便沒有了笑容。


夜裡,我甚至不敢點上明火,生怕他就此舉火自焚。


過了數日,小童推來一個帶輪毂的木椅,說是墨者所制,讓他平日去院裡轉轉,否則鬱怿不樂,更於病體不合。


然而九天翱翔之鳳,又怎會允許自己撲落凡塵?


公子扶雍一日也未出過那個小屋。


相應地,我的活計卻越來越多,那金子快花完了,隻得買了廉宜的黍米回來,自己坐在門口賣力地舂磨。


路過的人們嘖嘖稱奇:「一個女娘,也會舂米?」


我笑道:「許久不做了,有些吃力。」


無他,舂米可是個力氣活。


將黍麥舂得去殼,便得到了精米,簡單烹飪,又得一碗肉羹。


我將香噴噴的肉羹端到小屋,公子扶雍仍躺在床邊,一眨不眨地望著小窗外,我也瞄了幾眼,卻隻見到數根枯樹枝。


「主君,食飯了。」


我將肉羹擺在他手邊,剛要去拿勺,便聽他淡淡評了一句。


「……..怎的又是肉羹。」


我愣住了。


這幾日要節約用度,的確隻能做些粗陋又重復的飯食,但淪落此地,誰又能有更好的辦法呢?


他這麼說,也隻令我面上發燒,難堪罷了。


見我久久不語,公子扶雍嘴唇微動,似有悔意,但曾為貴人的身份,卻又讓他無法為此轉圜。


如往常一樣,我柔聲細語地喂他喝完了肉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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