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他哽咽了一聲,去拖他娘的草席,見他沒有拒絕,我彎下腰搭了把手。


被他用力地拍開,我吃痛地縮回手,聽到他冷冷地開口:「來這種地方,你又是什麼好東西,別碰我娘。」


我愣了一下,才想起來自己穿著男裝,在這裡也不宜暴露女子身份。


我嘆了口氣,又道:「難道你是想讓你娘一直待在這個地方嗎?」


他的身子驀地一僵。


我站起來左右環顧,找到柴房外運柴的板車,將它推了過來。


「我不碰,你把你娘搬上來吧。」


少年沒再拒絕,彎下腰費力地把裹著屍體的草席搬上板車,有一截手臂掉落在草席外。


月光下,那截手臂紅腫不堪,血痂發黑。


我移開了目光,少年把手臂放回草席裡,過來推動板車。


我留在原地,剛剛被我趕走的小廝又回了來,追著板車:「哎,誰讓你......」


我出聲把他叫住:「給你的銀子夠你買兩輛了。」


他注意到我還在這裡,立刻變了語氣:「公子還在啊,雲開真是遇見好心人了。」


我轉身往回走,去找程先生,小廝討好地跟在我身邊沒話找話,奉承我好心善良,雲開走運。


娘都死了,算什麼好運。


我不欲搭理他,他話鋒一轉:「就是不知道夜娘死了之後,雲開怎麼辦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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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了他一眼,他極有眼色,意識到我對這事有興趣,便滔滔不絕地開口:「夜娘之前跟男人跑過,後來大著肚子回來求了鸨母好久,在樓裡生下的,小時候還好,躲躲藏藏給雲開喂口奶,晚上哄他睡覺就行了,可越大雲開長得越像他娘,咱就是說,來這玩兒的人.......」


他的聲音驀地一頓,瞥了我一眼,幹咳一聲:「來這的人肯定有幾分愛美之心,就有瞧上雲開的了,夜娘好護歹護,護到昨天,有客人想點雲開,夜娘跟樓裡其他姑娘護著雲開,讓他跑了,那客人有點兒癖好使在夜娘身上,一不小心過了火......夜娘今天下午就沒了,也不知道雲開這小子以後怎麼辦。」


說話間,我們回到拂水的房間外。


小廝給我推開門送我進去。


程先生的畫已經畫到一半,我安靜地坐在一旁,窗子沒有關,明月高懸。


不知道那個剛剛那個少年現在怎麼樣。


這個世界上又多了一個沒有娘親的人。


09


程先生愛美,愛美景,愛美人,她常說見群山,見眾生,萬物都在感召。


如今感召她的應該是樓裡的那輪明月。


偶爾我會發現她會對著畫卷中的拂水姑娘嘆息,眼中流露出悲憫。


她心疼明月落入溝渠,於是便常去城鎮,有時白日裡也能帶拂水姑娘出來,這時程先生就不穿男裝了,她說拂水在見到我們第一眼時就看出來了我們並非男子。


天很冷了,我想買些御寒衣物,帶著兩個家丁去了鎮上。


白日的城鎮更加熱鬧,我買夠了東西,在鎮子上闲逛,家丁帶著東西去駕馬車,我一人漫無目的地走。


忽而間被追逐的人猛地撞了一下。


我回頭隻能看見一個踉跄的身影跑進了巷子裡,後面有人大喊著抓小偷追了過去。


我按照原來的路走了幾步,越想越覺得那個身影眼熟,不由自主地轉變了步伐,跟在他們的身後。


走進巷子之後,高聲喊話的人聲音變了。


這裡無人,他們放肆地笑:「看上你是瞧得起你,別不識好歹。」


「跟著爺還能給你口飯吃,把你養得白白胖胖。」


「這臉長得比姑娘還好看,爺摸摸怎麼了?爺還想幹別的呢。」


令人作嘔的話語一句接著一句,回應他們的是近乎嘶啞地反抗:「滾開!」


我緊了緊眉頭,脫口而出:「住手。」


那幾個人回頭,看見我,原本稍許的緊張都變成輕慢。


「我當是哪個英雄打抱不平,原來是個小娘子。」


他們不怕我,又在奚落雲開:「你小子好福氣,都成乞丐了。還有小娘子為你出頭。」


嘻嘻笑笑,不當回事。


雲開的臉泛著不正常的紅暈,嘴唇幹燥發白,看著像是病得不輕。


他啞著聲音,挪開了與我對視的視線:「不認識,快滾。」


我越過那幾個大漢走向他,其中一人向我的臉伸手。


我偏頭躲開,按上他的麻筋。


程先生會武,她不止教我丹青,也會教我些穴位與強身健體之法。


若真動手,我自然打不過這幾個人,但是我隻用嚇唬到他們就夠了。


那個壯漢驚叫一聲抱住了自己麻痺的胳膊。


我站到雲開身前,回身冷眼看著那幾個人:「看得出來我穿的是什麼料子?膽敢碰我一根頭發,你們的手就別想要了。」


衣料不重要,我受燕府調教,又當過侯府夫人,嚇唬人的氣勢還是有的。


那幾個人隻有色心,卻不見得是亡命之徒,果然瑟縮不少。


我的聲音更加冷厲:「還不滾!」


那幾人不服氣的小聲嚷了幾句,先走了一個人,其餘人便也跟著走了。


我轉身蹲下,抬手摸了一下雲開的額頭,燙得驚人。


他的眼神已經渙散,很難聚焦,但是眉宇緊鎖,強裝出兇狠的模樣。


我低聲說:「沒事了,別害怕。」


家丁來尋我,我讓他抱著這個少年尋醫。


幸好醫館不遠,大夫也並未因雲開的衣著而怠慢,用心診治。


大夫說他風寒入體,高燒不退,先挺過今夜,而後更要好好養著。


我把他帶回了村頭屋舍,他已經昏迷,說著胡話,滿嘴喊娘。


家丁掰開他的嘴喂藥,我端了盆涼水,浸湿帕子擰幹放在他的額頭。


入夜他還沒醒,屋外響起了馬蹄聲,這麼晚了,程先生應該回來了。


我起身去迎,還未走到院門就見馬車上下來一道婀娜的身影。


程先生扶她下馬車,看見了院中的我,便說:「我已為拂水贖身,今後她與我們一起。」


我愣了一下,倒是沒有多意外。


待她們走近,我開了口:「實不相瞞,先生,學生也帶回了一個人。」


10


拂水認得雲開,她坐在床頭,滿眼心疼:「這孩子命苦,夜娘去了之後,我再沒見過他.....」


她嘆了一聲:「不過,不在那種地方看見他,也是好事。」


她為雲開換了額上的手帕,往他的唇上沾水,我跟先生先生坐在桌邊,跟他說我與雲開見的兩次面。


她對著我露出欣慰的笑容:「比離京時長進不少。」


我有些不好意思,拽了拽身前的頭發。


拂水應該是個活潑的人,看著先生促狹地開口:「怪不得是師生,都是大好人。」


程先生清咳一聲,端起茶盞喝茶,油燈昏黃的光把她的耳垂照得很紅。


這一夜過去,清晨我推開雲開的門向床上看去,正對上一雙清亮的目光。


我心底一松:「醒啦,感覺怎麼樣?」


他疑惑地盯著我,仔細辨認,還有警惕:「是你?」


不知道他有沒有人出來我是給他推板車的人,我到了杯水,茶壺裡的水都是家丁早起燒的,現在還是溫熱。


我坐到床邊,將水遞給他:「是我。」


他的眸光閃了閃,從被子中做了起來,我拿了件外袍給他,讓他披上。


他靠在床頭,垂眸喝水,語氣輕輕:「謝謝,兩次。」


我笑了笑:「不用放在心上。」


我幫他,也是幫曾經沒有娘的自己。


興許這裡讓他有了安全感,他卸下了凌厲的外表,整個人變得柔軟蒼白。


拂水來見他時,他滿眼詫異,終於有了幾分屬於少年的模樣:「拂水姐姐?」


拂水給他送藥:「是我,我贖身啦。」


輕快的尾音泄露著她的愉悅。


雲開應該是為她高興的,先是嘴角翹起,後來想到了什麼,眼睛兀地紅了,他便低下了頭,將苦澀的藥汁一飲而盡,然後飛快地擦了一把臉:「好苦。」


我知道他想到了什麼,也知道他為什麼苦。


他問:「拂水姐姐,你以後怎麼辦?」


拂水便看了程先生一眼,微微抿唇,程先生這時開口:「我與年年還將遊歷,二位若不嫌棄,何不與我們一起?」


拂水輕輕點頭,雲開卻沒有立刻回答,他捧著藥碗,指尖摩挲著碗沿,沒有說話。


程先生跟拂水離開,我沒有走,畢竟是我帶回來的人,我想照顧好他,便在他的床上支了桌子同他下棋。


他的悟性很好,跟他講明規則後輸了幾盤,再後來便是有輸有贏。


我不禁誇了一句:「小小年紀就有這樣的悟性,大有可為。」


他抬眸看了我一眼,抿了抿唇,落下黑子:「我已經十四歲了。」


我笑了起來,同他對弈:「那你該叫我一聲姐姐,正巧比你大一歲。」


他垂著眸子,沒有應聲。


下了幾局之後,我念著他的身體,便讓他躺下休息。


少年人的身體好,燒退了之後恢復得很快,與我也逐漸熟悉起來。


他叫拂水姐姐,對程先生叫先生,對我卻沒怎麼喊過。


姐姐不叫,年年不喊,我跟他說我叫燕回。


燕回這個名字是父親在我回家時取得,但他說娘生我的時候就定下了年年這個小名,親近之人多喊我年年。


他點點頭,表示記下,但我也沒怎麼聽他叫過。


不知不覺在這裡已經待了三個月,程先生打算動身去下一個地方了,我與拂水自然同道,尚且不知道雲開的想法。


程先生給他三日時間思考,他便每日清晨出門,傍晚才回來。


天氣越來越冷,他回來時鼻頭都凍紅了。


最後一日,我跟在他身後,隨著他來到了鎮子郊外。


那裡有一個墳包,豎著簡陋的木板。


我站在一棵樹後面,看他從早跪坐到晚,也不說話,到太陽下山,他磕了三個頭,起身時踉跄了一下。


我走過去扶住他,他愣了一下,低聲說了句謝謝。


秋風打卷兒,把一片枯葉吹到了他的臉上,他拿住那片葉子,對著墳包說:「娘,我走了。」


他看著我:「我們回去吧。」


一路無話,他跪坐久了,步伐特別慢,沒有回頭。


回到程先生租的院子,她見我回來給我遞了兩封信:「京城裡來的。」


我拿著信往屋子裡走。


一封自然是姐姐的,我邊走邊看,腳步釘在原地。


梁頌跟她退了婚約。


我的心陡然亂了起來,打開第二份封,是梁頌寄的。


他問,他已經退了婚約,是否可以來找我。


11


離京半年,我好長時間沒有想到梁頌。


見到熟悉的字跡,再想到那個人,恍如隔世。


我不知道沒有我的存在梁頌是以什麼借口退的婚,無論是什麼我都不想再摻和進去。


看著他這封信,想到那個清雅疏離的人,我心裡一陣煩躁。


「怎麼了?」


雲開一直站在我身邊,他注意到我神色的變化,關切地開口。


我按了按眉心:「沒事。」


現在的地方離京城很遠,梁頌一時半會兒找不來,更何況明天我們就啟程離開,自己都不知道會在哪裡停留,他找到我的幾率就更小。


想到這,我輕輕吐出一口氣,進了屋子,提筆給姐姐回信。


將梁頌的那封信放到油燈裡,火焰跳躍,一點點把信紙吞沒幹淨。


但逃避不是長久之計,要想到辦法,徹底跟梁頌斷開。


門被敲響,我抬眼看過去,雲開端著一個小託盤進來。


他把託盤放到桌上,盤子裡放著一些蜜餞。


他在我對面坐下,不言不語,我被他的眼神看得渾身不自在,忍不住開口:「有事嗎?」


燭光下,他眉間的丹砂越發妖冶。


他的指尖推動託盤:「吃點甜的。」


我捏了一個蜜餞到嘴裡,甜甜的味道壓下了我心中的苦悶,忽然聽到耳邊的一聲。


「姐姐。」


我的身子一僵,以為自己聽錯了,怔愣地看向他。


他錯開我的視線,垂下了眼睛:「你說過,你算是我的姐姐,既是我的姐姐,那想必與我是有幾分親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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