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醒來之後對夢魘的恐懼就淡了,我能下床走動,我開始在窗邊畫畫,看著窗外的景色,一點點在紙上描繪出來,心裡會有片刻的寧靜。


春日宴過去半個月,陽光很好,我在院子裡鋪紙畫畫,姐姐帶來了一個人。


我看著由遠及近的人影,手腕顫抖,墨漬飛濺,這一幅畫全毀了。ƭŭ⁴


姐姐笑著對我說:「年年,瞧瞧誰來看你了?」


梁頌看著我,眸光復雜,一步一步走向我。


05


夢魘回湧,我掐著手心,努力保持著鎮定向梁頌行禮。


姐姐的聲音變了變:「又不舒服了嗎?怎麼這麼蒼白?」


她輕撫我的臉頰,我起身對她搖了搖頭,


梁頌身後的下人拿著一堆禮品,送進了我的院子。


他目光歉疚:「那日是我嚇到年年了,今日過來給你賠不是。」


我避開了他的眼睛:「小侯爺言重。」


姐姐的視線在我跟梁頌之前流轉:「你們說什麼了,小侯爺一直不跟我說。」


梁頌微微抿唇,我也沒有回答姐姐。


姐姐頗為奇怪地打量我們,看到了石桌上的畫,她走過去拿起來可惜道:「這麼好的畫,可惜了......」


趁姐姐看畫,梁頌壓低聲音對我說:「那話是我糊塗了,年年不要放在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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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他是想否還想成全姐姐,我都不想參與了。


我對他頷首,走到了姐姐身邊看那幅殘畫,畫上之景被墨漬掩蓋。


「小侯爺你來看看,年年丹青是極好的,姐妹幾個裡,先生最喜歡她。」


梁頌聽到姐姐的聲音,唇上便帶了三分真切的笑意,他走過來,看著我的畫眸光怔了怔,隨後才道:「確實,年年天賦極高。」


我聽罷沒放心上,無論事實如何,姐姐說什麼,梁頌都會笑著說好。


梁頌喜歡一個人,就會把她放在心尖上。


我沒那個福分。


她們走後,丫鬟收拾院子,跟我說今日的畫卷找不見了,我按了按跳動的太陽穴,感覺見了梁頌一面就萬分疲憊。


我隨意地揮了揮手:「興許風吹走了,不用管它。」


丫鬟便離開了,我大病一場,知道她們在背地裡說二小姐越發沉默。


我無心去管束,我覺得這裡沒什麼東西屬於我,我想離開這裡。


離開燕府,離開京城。


但這幾乎是痴心妄想。


教我丹青的女先生看了我近日的畫作,秀氣的眉頭蹙起:「畫者的心境是會反應在畫作上的。」


我望著她平淡的目光,知道她是不滿意的。


張口欲要解釋,她先搖了頭:「不用跟我解釋,你自己清楚就好。」


她放下了我的畫,不再看一眼:「下次我就不來了。」


我的心頭一緊:「程先生,我會好好畫的。」


她輕哂:「不是你的原因,我要離開京城,去往別的地方看看。


「單單囹圄一處,怎麼能看見更多的美景。」


她看著我,微微嘆息:「你是個好苗子,可惜......」


渾身的血液仿佛都衝到了大腦,我緊繃著嗓音脫口而出:「學生想跟先生一起。」


她詫異地看著我,沒有立刻拒絕,遲疑半晌才說:「你如何出的去?」


我慌忙揪著裙擺站起來:「學生這就去跟爹說。」


我跑出了小院,去往前廳,撞到了剛剛下朝的父親,他一貫威嚴:「慌慌張張,成何體統。」


我看著他,有好一會兒都因為緊張說不出來話。


「爹,我想跟先生一起去遊歷。」


父親的臉一下陰沉下來:「你還當你是山野村姑,教養學了三年還不知道女子不能隨便拋頭露面嗎?」


他甩袖離開,我揪著他的衣袖,忍著熱淚:「爹,女兒在外十二年,回家三年來從未求過您什麼。」


他的眉頭不悅地皺起,眉間皺成川字。


「求您看在女兒死去的姨娘份上......」


06


嫡母出來迎父親,大概聽到了我的話,她走到父親的身旁,輕聲勸解:「讓她去吧,大師說了她現在受不得刺激,程先生會武功,能保護好年兒的。」


接著她的話放輕,幾乎在父親耳旁說,這麼近的距離,也掩藏不了什麼。


我聽到嫡母說,我這著魔的痴態留在家中,家裡的兄弟姊妹不好說親。


父親眉間皺紋便松動了。


嫡母勸服了父親,我回院子時身體還在因激動顫抖。


然後在巨大的歡喜裡收拾衣物銀錢。


我不怕出門在外受苦,苦我吃過,現在京城的夢魘更加可怕。


程先生的馬車在幾日後停在燕府小門,父親給我們添了幾個家丁隨行,他們對外宣稱我去了佛寺養病,隻有家人才知曉我路途不定。


我拿著包裹上了馬車,順利地出了城。


看到城門逐漸遠去,我整個人好像都輕了,飄飄然無所以。


程先生看著我,無奈地輕笑:「也不用這樣高興吧。」


我抿了抿唇角,藏著笑意。


駕車的馬夫忽然在車簾外說:「先生,後面好像有人在追我們。」


馬蹄聲由遠及近,重重地響在馬車外,車璧被不斷敲響,我打開車璧窗口,見梁頌駕馬在外,風把他的頭發吹的凌亂,他滿目匆忙:「年年。」


我心頭一跳,立刻關上。


馬車停了下來,車夫打開車簾,程先生看著車外喘著氣,失去風度的梁頌,有些納悶:「小侯爺為何追著草民的馬車?」


梁頌不答,直直地看著我:「年年,別走好嗎?」


他的聲音微不可見地哽咽:「我......是我對不起你。」


我揪緊了膝頭的衣擺,不與他對視:「小侯爺與姐姐身負婚約,駕馬追車這事傳出去不好聽。」


他道:「我不在乎。」


我抬眸逼視:「小侯爺確實不在乎,不在乎自己被人非議,也不在乎臣女被卷到風口浪尖,被千夫指,萬人罵。」


他一下啞然。


我深吸了一口氣:「小侯爺,自重。」


我起身,去解車簾,手腕被一股重力束縛。


我看過去,梁頌清俊出塵的臉上泛紅的眼睛格外惹人心疼,他的聲音低下去:「你出去散心也好,我等你回來。」


他眼中隱隱閃著水光,執著地等著我的一個答案:「我能等回來的......對嗎?」


07


我一點點用力,把手腕抽出來。


「小侯爺慎言,與你有婚約的是姐姐,與臣女毫無瓜葛,你是男子,又受人敬仰,流言蜚語也會對你有所優待,但對臣女不會,小侯爺是君子,不妨多為臣女考慮幾分。」


他一下啞然,似乎從來沒有想過這件事。


此刻我竟意外地想笑,不免又為自己感到可悲。


「天色不早了,小侯爺早點回去吧,臣女的去留不勞掛心。」


我轉身,車簾在我身後落下,擋住了梁頌的目光。


程先生是個灑脫之人,她對強權無心無懼,來去如風,見我不欲多言,她就讓車夫行路。


沒有馬蹄聲跟上來。


不知過了多久,我才感覺到脊背繃緊的疲累酸麻。我呼出一口氣,倚在車璧上,一開始逃出藩籬的喜悅被衝淡了。


程先生端坐在馬車裡,靜靜地喝茶,並未多言。


我心底感謝她對我的忽略,讓我有喘息的空間。


趕路的時間並不難熬,程先生邊走邊賞景,馬車上同我下棋,見到入了她眼的景就要停下馬車,欣賞後再鋪開畫卷,揮毫潑墨。


若賞景入迷,便要在周邊租下房屋住下來,直到心滿意足。


她不要求我隨她作畫,隻讓我想動筆時再動筆。


我便真如她所言,好長的時間思緒放空,欣賞山水民俗,卻並無提筆的興致。


在村子中住了半月,程先生仍舊興趣盎然。


田園村莊之景我幼時見多了,對我來說並不稀奇她卻樂於去看地上每一朵野花的不同尋常之處。


有一日程Ţû₅先生給了我一套衣裝讓我換上,我抖開來一看卻是一套天青男裝。


我疑惑地看向她,她笑而不語:「隨我去一個地方,女子打扮不太方便。」


我依言換好衣服,將三千青絲半束在腦後,用一根玉簪斜斜插住。


我出來後,程先生打量我許久,眸光微亮,用欣賞美景那樣的眼神看著我。


她也穿著男裝,玄色長袍襯得她長身玉立,與我不同的是她束起了發冠。


她拉著我躲過父親派來的小廝,從屋舍後門出去,在村頭攔下去往城鎮的牛車。


她用扇柄敲著手心,一派闲適悠然同我解釋:「也不能讓你爹知道我帶你去了哪裡。」


我一知半解地點頭,那幾個小廝護我安全,也是父親派來的眼線,每隔一段時間,他們就要向父親傳書我的情況與位置。


我並不自作多情地以為父親是在關心我,他隻是不希望有超出他控制的事情發生,以免麻煩。


姐姐倒是與我有書信往來,算算日子,她下一封信也該快到了。


牛車搖搖晃晃,速度不快,我們進到鎮子上時,天已經擦黑,路上的行人不多,下了牛車,程先生帶我七扭八拐,來了一處燈火明亮之處。


紅綢飄搖,女子嬌笑。


來往之人臉上都在笑著。


我的臉一下紅透,默默挨近了程先生,小聲嗫嚅:「先生,我們來這裡做什麼?」


我並未來過這種地方,但是也聽說過,這裡男女沒有大防,姑娘貼著男人,男人摟著姑娘。


程先生打開扇子,擋在臉前同我說:「此地有美人。」


08


說罷,她就搖著扇子不急不緩地走了進去,倒真像個風流的公子少爺。


我緊緊跟著她,見她嫻熟地與這裡的人打交道,叫來老鸨,從袖中掏出銀票交到老鸨的手上。


老鸨兩眼放光,對程先生的態度更加熱切,將我們引到二樓最深處的房間。


裡面紗幔層層,香氣繚繞,我打了一個噴嚏,房間深處便傳來一陣悅耳的笑聲。


一隻纖白素手撩開紗幔,露出極美的半張臉:「拂水招待不周,還望客人饒過奴家。」


這溫軟的聲音聽得我耳朵熱熱的,老鸨退了出去,將門關上。


程先生坐在圓桌旁,等拂水款款走來,抬手請道:「姑娘請坐。」


拂水美目流轉,在我跟程先生身上轉了一圈,嘴角翹起,為我們斟酒,拖長了語調:「好生俊俏的兩位——公子。」


程先生:「之前聽聞拂水姑娘聰慧過人,貌比明月,今日一見,程某不虛此行。」


拂水笑了一聲,笑聲裡卻是說不清的意味:「溝渠之水罷了,如何堪比明月。」


程先生淡聲回答:「水中月亦是明月,程某想請明月入畫。」


拂水明顯地怔了一下,看向程先生的眼神微微變化,但眨眼間恢復如常,仿佛那一瞬間是我的錯覺,她依舊順從:「奴家悉聽尊便。」


在程先生給拂水作畫時,外面嬉鬧的聲音不絕,我隱隱聽到哭聲。


我循著聲音走到窗邊,打開了窗戶,後院陰暗的地方,有一個彎著脊背的少年,伏在一個人身上哭,窗子打開,聲音更加明顯。


我回頭去看程先生,她在入神地作畫,而拂水姑娘在Ṭŭₑ看著她。


我便沒有出聲,悄悄下了樓,繞了一會兒找到了那個哭泣的少年。


身形消瘦,看起來隻有十二三歲,身前是一個草席,草席上躺著一個人,他想拖動,手卻抖得不像樣子。


我攔住了一個過路的小廝,給他塞了銀子,指了指那個少年:「你去幫幫他,他想去哪裡你都送他去。」


原本不耐煩的小廝在見到銀子後便向我點頭哈腰,朝那個少年過去,他彎腰準備卷起草席,卻被憤怒的少年推開:「你別碰我娘!」


小廝嘿呦了一聲,撸起袖子:「你以為我想管你,喪門星,讓你在這哭都影響生意,晦氣。」


月光下,少年的臉看不明顯,但越是陰暗,越能感受到他的憤怒。


「我好心幫你一把,給你娘下葬,你愛走哪就去哪兒,別回來了。」


小廝身高體壯,扯著少年的胳膊把他拽開,少年踉跄了幾步,如同小獸一樣狠狠地把小廝撞開。


小廝跌坐在地上,大吼了一聲:「雲開!」


少年又守回了草席旁邊,我看不下去,走了過去,讓小廝離開。


我離著少年一點點距離蹲下來,前樓的喧囂與這邊的寂靜,就像兩個世界。


我輕聲說:「你娘一定待你很好。」


他沒有理我。


我抿了抿唇聲音更低:「我都沒有見過我娘的樣子。」


他終於分給了我一道目光,我也得以看見他的眼睛。


雙眼通紅盈滿了淚水,眼尾妖冶的上挑,面容稚嫩瘦削,卻是我從未見過的男子模樣。


父親嚴正,梁頌清雅。


而這個少年像是山間的野狐,眉間還有丹砂畫就似的痣。


我看著他的眼睛:「你叫雲開?我幫你把你娘下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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