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嗯……”應笑道,“你們兩個今年都是33。如果著急,咱們呢就先做三次人工授精,都失敗了就做試管嬰兒。”


  歐陽玲立即問:“可不可以不做人工授精,直接做試管嬰兒?”


  這個也是常見問題,於是應笑回答他們:“怎麼說呢,衛生部的規定就是如果沒有特殊情況,實施試管的手術前必須先做人工授精,這個也是全世界比較統一的流程。人工授精對女方的身體傷害比較小,幾乎沒有。不打針不取卵,促排卵藥劑量也小,而且人工授精它便宜啊,一次幾千,試管嬰兒有可能是它的十倍。”其實,如果患者強烈要求人工授精也能跳過,患者表明自己放棄並且籤字就可以了,但一般需要患者夫妻“強烈要求”,有些醫生可能喜歡直接說明可以跳過,可應笑本人並不習慣直接offer這個選項,正規流程肯定是有正規的道理。


  “我們不做人工授精。”歐陽玲的態度堅決。緊接著,她給出了她自認為無可反駁的理由,她的手在龍躍海與自己之間轉了一圈,“我們兩個是形婚。”


  應笑:“……啊?”


  歐陽玲手指著“丈夫”:“他是男同我是女同。剛才對於同沒同房的答案全是假的。他有男朋友我也有女朋友,我們不會睡在一起的。我們結婚純粹因為兩邊父母逼太狠了。父母之前逼戀愛逼結婚,現在又逼生子。我們兩個實在煩了,就想要不然生一個吧,這樣以後就清淨了。他爸媽每個星期都跟我們促膝長談,說他們兩個已經老了,現在就想看看寶寶,哀哀怨怨唉聲嘆氣的。我爸媽還好,但也總是貌似無意地提起來這個事兒,比如什麼‘十一不要出去玩了,你們也該備孕了’‘爸爸住院不用來了,調理作息,該備孕了’,還給我舉很多例子,什麼晚年特別悽涼,或者老公後來出軌的。逢年過節兩邊親戚都要問問懷沒懷上,也特別尷尬。我奶奶還動不動地提溜過來一包補品,說吃這東西特別好懷,嘮嘮叨叨,煩死了。最近呢,他爸媽跟我保證,這個孩子出生以後他們家全權照顧,我一口奶都不用喂、一個尿片都不用換,他也同意他來管。我想著,那就換個父母安心吧,否則一直都要這樣。不過,我不接受男人精子進入陰道、進入身體,我女朋友更不接受。”


  “……”應笑完全沒有想到她說出了這個原因。雲京這樣的大城市逼結婚的還是很多,但逼生孩子的相對少。


  很明顯,她的“丈夫”是那個更加想要孩子的,而她呢,是被推到這地步的。“公婆”嘮叨,父母嘮叨,“老公”嘮叨,她今年是33歲,也沒勇氣提出離婚,再回到之前那個更被嘮叨的環境中。而且應笑聽說過,形婚對象並不好找,尤其是“拉拉”。想找一個工作、學歷、長相、身高、家境等等比較般配的、家長滿意的,同時氣質比較直男、不會引起父母疑心的,特別難。


  可是,應笑實在是不認為“孩子”可以解決問題。


  她說:“你們還是好好想想吧。首先,‘這個孩子出生以後他們家全權照顧,我一口奶都不用喂、一個尿片都不用換’,這是根本不可能也是根本不負責的。生育沒有那麼簡單。你既然生了小孩,你就是他的媽媽,你就要對他負責任。除了孩子爸爸媽媽,沒有人有撫養義務。生一個小孩,但是拒絕接受‘父母’的身份,拒絕履行父母的義務,這個做法太想當然了。另外,可能,他們就是隨口說說,到時候有別的事情,比如得了慢性病,自然也就不照顧了。”


  事實上,許多正常公公婆婆爸爸媽媽也喜歡這樣騙兒媳婦或者女兒,什麼“你不用帶,我們來帶”,很多女孩就相信了,生完發現這個事情根本就沒那麼簡單,是自己太幼稚了。生育,需要媽媽從身到心全都做好充分的準備。


  龍躍海立即反對:“我們不是隨口說說!你這醫生怎麼還挑撥離間呢?有沒有職業道德啊?!”


  “而且啊,”應笑沒理他,繼續說,“養小孩子非常辛苦。關於分工之類的,多少原本感情很好的夫妻們都要吵架,甚至瘋狂吵架,你這根本沒有感情的,怎麼弄啊?你們兩個都不舒坦,對小孩子的成長也肯定是特別不好。”


  這哪裡還是形婚。有結婚證,有孩子,這明明是真結婚然後夫妻雙雙出軌。


  可歐陽玲卻好像是已經下定決心了,她根本不想聽甚至不敢聽應笑的話,就想相信那個微弱的“父母安心”的可能,飛速地打斷了她:“你扯遠了。那,有沒有不用做人工授精的情況?”


  應笑還是希望阻止阻止歐陽玲和龍躍海,道:“有些情況確實不用啊,比如未破裂卵泡黃素化綜合徵。”,這個病的患者們卵泡發育成熟後卻不破裂,卵細胞不排出,那醫生們就隻有用人工手段取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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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唉?”歐陽玲的眼睛睜大了,“那你們認其他醫院的報告單嗎?”


  應笑隻能如實回答:“三甲醫院半年以後的報告單,我們認。”她知道,有人有地方上面三甲醫院的關系,也有人找地下中介開假病例做假證明,雲京三院無從分辨。


  歐陽玲又問:“那如果在其他醫院做過三次人工授精呢?”


  “……也可以的。但是——”


  “那就行了。”歐陽玲倒雷厲風行,“我們過幾天再來!”


第61章 形婚(二)


  雖然歐陽玲說“過幾天再來”,應笑卻沒再見過他們。她也不是非常清楚歐陽玲是改變想法了,還是又掛別人的號了。應笑覺得後者的可能性比較大,畢竟自己明顯反對他們“夫妻”生小孩子。


  所以,一段時間以後,當應笑在取卵室裡再次見到歐陽玲時,她既有點“真巧啊”的意外,又不太意外。


  非常明顯,歐陽玲也認出來了應笑這個初診醫生。在雲京三院,做試管的女性患者進周期後可以去掛當天某個特定的監測醫生、取卵醫生、移植醫生的號,也可以不掛,等醫院的隨機分配。“取卵”手術相對簡單,非常多的患者覺得哪個醫生都可以取,也就不費什麼心思了,歐陽玲就是如此。因此,她被分到應笑的組。


  見取卵醫生竟是應笑,歐陽玲沉默不語,隻裝作沒認出來,於是應笑也隻能同樣裝作沒認出來,尷尬的氣氛彌散在歐陽玲的身體周圍。


  不過,在歐陽玲被麻醉醫扣上面罩之前,知道對方即將睡著的應笑還是沒忍住,又多嘴地問了一句:“你真的想好了嗎?”


  “……”歐陽玲本來沒想搭理應笑,可是應笑主動問了,於是,穿著襪套和病號服、躺在屋內鐵床上的她沉默了好幾秒種,還是回答說,“嗯。等我完成了父母要的,我就自由了。”父母、爺爺奶奶、姥爺姥姥、七大姑八大姨,沒人會再給她壓力了。


  說完,她就被扣上了面罩。她深深地呼吸幾口,便不省人事了。


  應笑懷著復雜心情為歐陽玲做了手術,一共取到22個卵。應笑知道,這個數量還有質量還有子宮條件,歐陽玲她十有八九能懷孕。


  可是,這大概並不是通往自由的路。


  生育沒有那麼簡單。


  …………


  下午下了手術班後,因為首次遇到“形婚”夫妻,挺突然地,應笑就想了解了解這些人的婚姻、生育——他們都要小孩子嗎?還是隻是一小部分呢?


  恰好穆濟生剛答應了神經外科的葉主任今天晚上過去一趟,現在不能一起回家,應笑便在辦公室內打開網頁搜了一會兒。


  這不搜不知道,一搜嚇一跳,應笑看得整個人都不太好了——


  那些形婚的網站上,大部分的女同性戀都不想要小孩子,可90%以上的男同性戀都說喜歡小孩子。而根據應笑的了解,剩下的10%也許更壞,也許隻是想先結婚再反悔——既然妻子不敢單身,那大概率也不敢離婚,威脅威脅逼迫逼迫,對方可能就答應了。而且,帖子裡面往往是相貌、家庭等“條件”好的,就直白地說想要孩子,而“條件”不好的,就說不做要求,這更像是男方增加競爭力的一種手段。真不要的肯定也有,然而確實好難分辨。應笑覺得,女方好像她上學時實驗用的小白鼠,用自己的一輩子做危險的實驗。


  而“要孩子”的形婚夫妻呢,方式都是試管嬰兒。


  接著,隨著孩子,附加條件就也來了:“因為要做試管嬰兒,雙方要領真結婚證”“經常看望兩家父母”“男方女方需要同住,為孩子營造家庭氛圍”“女方最好孝順、賢惠”……應笑覺得這跟真婚實在沒有什麼區別,非要說區別,就是要籤婚前協議等等東西,女方不能拿到男方婚前婚後一切財產,幹什麼都得AA。


  關於如何養大小孩,那些帖子想得超美。應笑總結了一下下,基本是有四種套餐:第一種是生兩個孩子,一人一個,自己養自己的;第二種是兩人共同撫養、教育一個孩子;第三種是男方花錢、男方撫養,孩子也是男方的;第四種是女方撫養前三年,等到孩子上幼兒園就由男方全權接管。其中有些提到了“經濟補償”,比如男方提供婚房——房子雖說是婚前房但是女方省了房租,或者男方會給彩禮……不過全是杯水車薪。


  然而應笑看來看去,這也就是有償代孕和無償代孕的區別。甚至說,帖子裡的“經濟補償”都沒超過黑中介!而且,不光代孕,女方還要兼育兒嫂!


  應笑想:這個世界太不公正了,這些姑娘好傻好傻呀。


  那她自己,作為三甲醫院生殖中心的主治醫生,她是不是不經意間也為她們做過試管呢?


  …………


  應笑自己去了食堂,要了一盤茄汁肉丸蓋澆飯,還要了一杯豆漿,吃飽喝足之後又回辦公室玩了會兒,一直到了晚上九點,才溜達去雲京三院神經外科的手術室,想試一試看能不能正好等到穆濟生下班回家。穆濟生說了,神經外科一位患者腫瘤已經壓迫到了腦部蝶鞍區結構,壓迫到了視神經,患者雙眼視力很差,必須立刻上手術臺,否則雙眼可能失明,可患者有著36周的身孕。因此,神經外科、婦產科幾個醫生和穆濟生決定今天就動手術,在同一次全身麻醉中做完腫瘤切除和剖宮產。剖宮產是9點結束的,穆濟生剛匆匆忙忙地趕過去看寶寶了,所以,如果寶寶一切正常他馬上就可以回家。


  應笑才剛走進走廊,不遠處一間手術室的大鐵門就打開了,一個護士推著寶寶的輻射臺走出來。應笑知道穆濟生肯定就在那間屋子,於是趕緊跑了過去。


  探頭探腦地瞧了瞧,果然,穆濟生在輻射臺後正邁著長腿走出來!而非常新奇的是,他身後的醫生護士全部都在啪啪鼓掌!!


  “咦,”應笑迎上去,問,“你解決了疑難雜症嗎?”


  “沒有,”穆濟生輕輕搖頭,“36周,所有器官都發育好了。他們隻是……總在接觸疾病、死亡,對於誕生在神經外科手術室的新生命感覺有些不可思議罷了。”


  應笑笑了:“原來如此。”


  電影裡、小說中,一個新生命的誕生總能掃去一切陰霾。“新生”,多美好的一個詞啊。雖然世界不全都是美好動人的東西,可來到這個煙火人間,開啟一段人生旅程,永遠是值得期待的。


  應笑問:“患者媽媽的眼睛能治好嗎?”


  “葉主任說視力應該可以改善,她腦部的那個腫瘤應該也是良性的。”穆濟生道,“患者本人有很強的恢復視力的欲望。她說,她一定要親眼看看自己孩子的樣子。”


  “……嗯。”應笑輕輕地道,“一定可以的,我想。”


  應笑的心又重新敞亮起來。


  穆濟生回新生兒科安置好了新的寶寶,又與當晚值班的一二三線醫生交代了下,就收拾東西、換好衣服,與應笑一起回天天家園了。


  在自己家的大門口,應笑右手在包包裡掏了掏,未果,又掏了掏,還是未果。


  “咦??啊咧??”應笑急了,站在門口將包裡的所有東西全掏了出來,塞在穆濟生的手裡,兩手掰著空空如也的包包的兩邊拉鏈,兩隻眼睛使勁兒看,恨不得能鑽進包裡,問:“我鑰匙呢??!!”


  天天家園是老小區,這個房子又是租的,並不是指紋鎖或密碼鎖。


  穆濟生一邊看自己手裡的東西,確認沒有鑰匙混在裡面,一邊問:“你確定在包裡面嗎。”


  應笑爪子在包裡面摸來摸去反復劃拉:“應該在呀……不、不對。”她的動作停下來了,“我想起來了,我的鑰匙在門裡面……!我去,我昨晚上丟垃圾時隻拿了垃圾和鑰匙。結果垃圾袋子有點破了,我出了電梯以後左手一直託著來著!回家以後手太髒了,我就先把鑰匙擱在鞋架子上,自己去洗手了!然後居然就忘了……今天早上我出門時著急上班著急上手術,帶上門就去醫院了,也沒反鎖。”


  穆濟生說:“房東那有備用鑰匙。”


  “我知道。”應笑看看手機上的時間,“但是現在10點多了,太晚了。房東大人最早也要明天中午才能過來,地鐵馬上就停運了。”他們房東租出去了天天家園的兩套房,一個月一共有兩萬多的房租,自己搬去了雲京市比較偏僻的一個區,住大房子。她不會開車,一來一回坐地鐵要兩個小時,合同上說房東開鎖一次要交80塊錢。


  應笑真的氣死她自己了:“哎,我先問問房東大人能不能請開鎖公司吧。”她覺得這種事兒不太好先斬後奏,需要徵得房東同意。


  穆濟生頷首。


  應笑暫時挪騰到了穆濟生家的大客廳。她發了微信,又發了短信,然而房東一直沒回,也不知道是不是十點多鍾就睡覺了。總之,半個小時過去了,微信短信都沒動靜。11點多了,這個時候也不方便再給房東打電話了。


  “怎麼辦呢?”應笑好惆悵,“難道真要住賓館嗎?”雲京三院後門這邊並沒有什麼賓館,她還需要一路走到正門前面的大馬路去,可現在都11點了……啊,好累。


  “住賓館幹什麼。”穆濟生淡淡地道,“在次臥睡一晚就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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