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好想偷吃一口,可手伸出去,我又逼著自己給縮了回來。
我要等著,等著和爹爹看落日的時候,我們一起吃。
這樣的桂花糖,才更甜。
我坐在那兒,看著日頭慢慢升高,豔陽高照。
看著它漸漸西沉,馬上就要落山了。
可是爹爹卻走了。
邊疆戰事緊急,他就這樣匆忙地走了。
他走前,摸著我的腦袋同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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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慕要乖,爹爹下次回來陪你看。」
我看著案上的桂花糖,看著那我饞了很久的桃花酥,我卻突然不想吃了。
天色漸漸暗沉,夕陽西下,晚霞滿天。
我告訴自己,爹爹很快就會回來。
我等啊等啊,等了一個又一個的落日殘霞。
卻隻等來了,爹爹滿身血跡的半具殘軀。
原來我……再也等不到他了。
我多麼想和我的家人,和我愛的人,這樣安靜地看一場落日啊。
「阿慕,問你呢!」
李致喚我。
我的思緒被他拉回,我的眼前,又是這漫天的星星。
我想了想,對李致說:「我想看一場落日。」
「有桃花酥,有桂花糖。」我頓住,「還有你在。」
夜色寂靜,隻餘蟲鳴。
良久過後,少年開口,對我許下了承諾:
「阿慕此願,我必不忘。」
11
回憶就像一幅幅畫卷,在我的腦海裡雜亂地出現。
這片草原,承載了我和李致太多太多的過往。
不知是不是我分了心的緣故,不知何時,周缙已然騎馬越過了我。
我和他之間的距離,也越來越大。
我奮力向前追去,可他的身影卻是離我越來越遙遠。
最後竟然有些看不大清了。
我心下也泄了氣,不知不覺也慢下了步子。
最後的結果也很顯然,是我輸了。
待我遙遙地望見那棵老桃樹的時候,周缙已經下馬,在桃樹下懶懶地等我了。
他靠在樹幹旁,嘴裡漫不經心地叼著一根草。
草尖毛茸茸的,經風一吹,愈發模糊。
我自認失敗,翻身下馬,看著他隨口問道:
「世子等人的時候,也喜歡隨手拽根草,含在嘴裡嗎?」
周缙半眯的眼睛突然愣了一下,但轉瞬即逝。
他將草取下,望向遠方。
「隨便一拿罷了。」
「沒什麼習慣之說。」
我走上前,看著桃花簌簌而落,落了周缙滿肩。
「我輸了,到底還是技不如人。」我看向他,「隻是那個關於李致的秘密……」
我話還沒有說完,他倒是先開了口:「無妨,我明日自會告知於你。」
我愣了一下。
他這麼說,倒是讓我始料未及。
周缙看出了我的訝異,他起身,拂去身上的殘花,對我說:「其實我本身就想告訴你,今日之舉,不過想讓郡主同我賽次馬而已。」
天色漸漸暗沉,周缙整個人都籠罩在桃花樹下的陰影之中,倒給我一種看不透他的感覺。
當真奇怪。
一個浪蕩子,一個留戀於煙花柳巷的紈绔,為何會給我這種感覺?
我沒有注意到周缙早已起身,他往湖邊走了幾步,看著漸漸西沉的日光,忽然轉過身喚我:「郡主。」
我回頭看他。
他指著天邊,眼底有笑:
「你看這落日,多好看啊。」
12
我順著他的手望去。
一輪殘陽逐漸西下,燦爛的晚霞灑遍天際。
「很美。」
我喃喃道,旋即垂下眼眸。
「但好像,少了點什麼。」
周缙皺著眉頭想了想,忽然笑道:「賽馬賽了這麼久,郡主定是渴了。」
他隨即轉身,去馬上拿來了水袋。
「來,喝點水吧。」
他笑著對我說。
我接過水袋,喝了幾口,他又打趣道:「既然喝了水,那說不定也餓了。」
「正好,馬車上之前給你準備的點心都還在。」
他將食盒塞進我手裡:「你且看看,有沒有想吃的。」
我打開食盒,裡面的點心五花八門。
有剛才他同我說過的綠豆糕、酸乳酪,桃花酥。
還有著酸梅幹,青梅糕和……
我的眼睛一定。
在角落裡,有著一塊小小的、不起眼的桂花糖。
回憶如潮水般襲來,我抬頭望向身側的這個男子。
是巧合嗎?
畢竟我和他來這裡,一開始隻是為了賽馬。
畢竟這一大食盒的吃食,有這兩樣也不稀奇。
可如若不是巧合,我和周缙素無交集,為什麼他會出現在那日的山林?
為什麼他會救下我?為什麼他會答應幫我為李致翻案?
他明明素日紈绔不堪,不問朝廷之事。如若不是為了自己的清白,他又何必卷進來?
還有宮門口神似的背影,等人時一樣的動作。
我們的約定,桃花酥、桂花糖,落日與他。
……
我的腦子越來越亂。
周缙和李致。
明明不一樣的兩個人,明明不同的兩張臉。
可為何冥冥之中,我總是感覺自己能透過周缙,看到李致的身影?
可是……
我皺眉。
可是我又想起,昔日他同我說的那句話:
「事無轉圜,故人已去。」
「我相信你,早晚會忘了他。」
這又是什麼意思呢?
我想不明白。
夕陽西沉,隱入大地。
日落了。
天地陷入黑暗,唯餘皎皎明月,掩映生輝。
我有很多話想去問周缙。
可我躊躇半晌,正待開口時,周缙倒是先問了我一個問題。
「郡主,你覺得廢太子,一定是清白的嗎?」
「當然。」我篤定道,「因為我有證據。」
周缙點點頭:「明日我會帶密信,面見陛下。」
「到時候,還望郡主能夠如願。」
他這話說得聽起來有點奇怪,但我並沒有多想。
我隻笑了笑:「那是自然。」
我想明日,或許一切,都能夠真相大白。
13
次日,周缙果真如約將密信有異的消息上報給了陛下。
陛下自然也是召見了我與柳晏明。
我奉旨入宮,在宮門口又一次遇見了柳晏明。
他沒有絲毫的膽怯,而是朝我揚了揚眉:
「郡主還是不肯信我啊!」
「你和周缙,不涉官場,不了解陛下。」他冷哼一聲,「妄想靠著這樣一封信,就能夠逼迫陛下認錯,當真是可笑。」
「我今日倒要看看,這場鬧劇,你們要如何收場。」
我無意理會於他。
因為周缙告訴我,這些自不必擔心。
我總是,沒來由地願意信他。
正乾宮內,氣氛低沉。
陛下端坐在前,看著案上的這封密信,擰著眉頭望向殿內諸人。
「慶陽。」
陛下最後的眼神,落在了我的身上。
我忙上前一步,行禮道:「陛下。」
陛下的眼神帶著審視:「周缙同朕說,你有廢太子被誣陷的證據?」
「是。」我篤定道。
「哦?」陛下的身子略向後靠了靠,將雙手籠在袖中,「說來聽聽。」
「臣女遵旨。」
我行完禮,起身站定,一字一字道:
「陛下眼前的這封密信,上面蓋著李致的私印,而這也成了他通敵的確鑿證據。」
「可這世界上或許沒有幾個人知道,李致的那枚私印,其實在出徵前,他就給了臣女。」
我解下腰帶間的香囊,從紛繁的花瓣中,找到了一枚小小的印章。
我抬起頭,繼續道:
「李致曾說,若是臣女有需要,便可拿出太子私印,解燃眉之急。所以,那密信上蓋著的印,必然是偽造的。這枚真正的私印,其實在臣女這裡。」
我深吸一口氣,穩穩心神,終於說出了我一直想說的話:
「廢太子,他是清白的。」
殿內一片寂靜,眾人噤若寒蟬。
陛下的面上陰晦不定,沉沉問道:「你說你這枚印章是真的,那證據何在?」
「這很容易。」我道,「陛下想來有很多蓋有廢太子昔日私印的信箋,隻需要拿來對照一二即可。」
「真的印章,邊緣處有一塊小小的缺角。這是再巧妙的工匠,也不能一模一樣仿造出來的。」
陛下眉間愁雲仍在,但他還是向身側太監略略示意,讓他去取廢太子昔日信箋。
在這時候,陛下又再次看向我:
「慶陽,你若是覺得此案有疑,大可來找朕。」
「又何必讓周缙先行把這密信拿出來,再給朕看呢?」
他的語氣深沉而又可怖,有著一股隱隱的S氣。
我望向陛下的眼睛。
想來,我和他心中都有數。
我看了一眼柳晏明,他自是神色平靜地望向我。
我收回目光,上前一步行禮:「臣女此舉,其實也是怕走漏了消息,讓別有用心之人,事先動了手腳。」
「別有用心之人?」陛下冷哼,「除了那個逆子別有用心,意圖謀反,還有誰會別有用心?」
陛下話音剛落,隻見太監取信回來,呈上前去。
陛下打開信箋,又打開那封密信。
待他仔細將二者進行比對之後,眉眼間忽然一片霽色。
他抬頭看向我,笑出了聲:「想來你也是被那逆臣所欺瞞。」
「慶陽,這封密信上的印章,如你所說,邊緣處有個小小的缺口。」
「同之前的信箋,一般無二。」
「確是廢太子親筆。」
14
話音剛落,滿殿哗然。
我的腦子轟的一聲響起,此刻也忘記了什麼禮數,直接跑到陛下身前,去比對這兩枚印章。
真的一模一樣。
但這不可能。
這絕對不可能。
李致的私印在我這裡,自始至終都在我這裡。
他不可能拿它去蓋這封密信。
在拿到這裡之前,這封密信也隻有查辦此案的柳晏明,與我拜託他去刑部拿信的周缙動過。
我慌了神,忙拿起手中的私印:「陛下,這不可能,李致的私印在我手裡。」
「如果是這樣……」
周缙不知何時走上前來,他接過我手中的印章,端詳一番後,突然笑道:
「郡主,看來你果真被騙了。」
「這枚印章邊緣並無缺處。你手裡的這一個才是假的。」
「我早就同你郡主說了,廢太子罪責深重,人人可誅。郡主你,可莫要再被廢太子所蒙蔽,是非不分了啊。」
我轉過頭,不可思議地望向周缙含著笑的眼。
他就這樣看著我,如昨日在山林間,和我一起看落日的樣子毫無差別。
這幾日我都和周缙在一起。
我剎那間恍然大悟。
周缙同我坐馬車,同我騎馬,同我看落日。
其實都是為了將我香囊裡的印章換掉。
好讓我連這唯一的證據,都沒有了。
柳晏明似乎也沒有想到,如今的局面竟會是這樣。他早已準備好了萬千話語,來說服陛下的疑心。
但或許他沒想到,周缙的目標,從來就不是他。
而是李致。
是陛下的信任,是無邊的富貴。
原來周缙和自己,竟是一樣的人。
正待此時,陛下的笑聲響起:「好!」
陛下笑道:「鎮國公府世子忠君為國,朕甚欣慰。」
大齊皇帝,疑心深重,最擅揣度人心。
他應當知曉我所說的話,絕不可能是假話。
但為何今日大殿之上,我的印章又變成了假的?
那隻能是被人換掉了。
以陛下的才智,不難猜出,這一切都是周缙的好手段。
周缙此舉,坐實了廢太子的罪責,又稱我被蒙騙,撇清了我與廢太子的關系。
這一切,都是陛下想要的。
能於無聲之中做到這些,實在是心機深沉。
陛下的這聲誇贊,其實也是默許了周缙的行為。
周缙行禮:「臣謝陛下。」
我咬牙。
好一幅君恩重、臣子忠的畫面。
隻要能向上爬,他們可以是非不分,黑白顛倒。
踩著李致的錚錚鐵骨,爬上他們所憧憬的功名利祿。
這一局,我敗了。
為的那點無端而來的相似感,我信極了周缙。
最後我敗給了柳晏明,也敗給了周缙。
更敗給了我心中,一直堅守的正直道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