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你走,你走,壞女人,我不吃你的東西!」


六歲的孩子,沒有分辨是非的能力。


 


自然是別人教什麼,他就說什麼。


 


誰教他的?


 


「容貴妃?巧遇,你也在這裡啊。」


 


謝淑薇從黑夜中走來。


 


她是笑著的,可眼底卻不見一絲溫度。


 


是啊。


 


堂堂太子,誰敢這麼教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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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皇後,是當初跪在我面前求我救他一命的皇後啊。


 


冷風刮過,鈺兒鑽入她鬥篷中依偎取暖。


 


十分母慈子孝。


 


她又對著我笑:


 


「本宮要帶著太子殿下回宮了,天上看著快要下雨了,貴妃也早些回吧。」


 


不多時,兩人身影從我視線中消失。


 


「轟!」


 


天上一道巨雷炸開。


 


轉瞬間,滂沱大雨傾盆而下。


 


我呆滯木訥地起身往回走。


 


一步、兩步。


 


突然抑制不住,大哭大笑起來。


 


雨水、淚水,模糊了我的視線。


 


看不清方向,就這樣渾渾噩噩地走著,一頭撞到假山上。


 


血流了滿地。


 


我跌倒在雨裡,恍惚中,許多昔日場景在眼前不停閃過。


 


我挺著肚子,送蕭祁出門「行商」。


 


臨別前,他逗我:


 


「棠棠,你信不信,將來我會把天下最好的一切都捧在你面前?」


 


我搖搖頭:「我不要潑天的富貴,我隻要你保重。」


 


他笑得開懷,將我攬入懷中。


 


「得妻如此,夫復何求。」


 


可,「妻」是假的。


 


我成了插足「一世一雙人」、被天下人唾罵的外室。


 


我的孩子,從一出生就被抱給別人,母子不能相見。


 


為何我深愛的人,卻要這樣騙我?


 


騙得我好苦啊!


 


身上衣裙被雨水浸透,寒意徹骨,我蜷縮成一團,止不住地打哆嗦。


 


體溫在一點點流失。


 


忽然有人將我攔腰抱起。


 


他輕拍著我的臉,焦急道:


 


「棠棠,你醒醒,棠棠!」


 


一群人開始忙碌起來,灌藥的灌藥,扎針的扎針。


 


不知過了多久,我掀開沉重的眼皮。


 


陌生的房間。


 


還有陌生的人。


 


我努力試著回想,自己為什麼會在這裡,可剛一試探,便頭痛欲裂。


 


那人滿眼關切,伸手來探我的額頭:「棠棠,你還好嗎?」


 


我向後一躲,怯怯開口。


 


「這裡是哪?


 


「還有你……是誰?」


 


9


 


我百思不得其解。


 


明明我睡前還是在山上,怎麼醒來就來到了宮裡?怎麼成了妃子?


 


見我如此反應,男人怒不可遏。


 


「去把皇後和太子叫來!」


 


雷聲滾滾,雨勢越來越大。


 


嘈雜雨聲中,夾雜著男人的怒吼。


 


「大膽逆子!


 


「那種混賬話怎麼能從你的嘴裡說出來?!」


 


孩子被他嚇得哭起來。


 


女人跪行上前,將孩子護在身後。


 


抓住他衣袍一角,連聲哀求。


 


「陛下,陛下……


 


「是臣妾心胸狹隘,對貴妃心生妒意,一時糊塗,才會教他說那些話的!


 


「都是臣妾管教無方,陛下請寬恕鈺兒,要罰就罰臣妾一人吧!」


 


男人怒火未消。


 


可他終究是舍不得對自己的孩子動手。


 


於是「啪」的一聲脆響,耳光結結實實落在女人臉上。


 


「誰允許你這麼教他的!」


 


力道很重,女人被他打得身體往一側傾斜摔倒,從幾級臺階上滾落下去。


 


狼狽不堪,卻還在哭著求饒。


 


我聽得揪心。


 


想跑出去攔住他,可剛剛從昏睡中醒來,周身一絲力氣也沒有。


 


直覺告訴我。


 


我的失憶,或許與外面那對母子有關。


 


可我覺得,無論怎樣。


 


也不該在大庭廣眾之下,讓自己的妻子、讓一位一國之後顏面無存。


 


10


 


這座皇宮,讓我感覺到壓抑。


 


關於蕭祁,我在腦中搜尋不到任何與他有關的記憶。


 


可人人都告訴我,我要對他百依百順,要敬他愛他。


 


我想回雲鹿山去。


 


每次我一說到這,他就會大發雷霆。


 


指著那一排瑟瑟發抖的宮娥。


 


「你要是敢走,朕就把她們全S了!」


 


用無辜者的生命。


 


逼我順從,逼我聽話。


 


就連穿衣,都需要人忙前忙後地伺候。


 


服侍我的人叫榴花,她自稱是跟了我很久的大宮女。


 


面對失憶的我,她花了好長時間,才磨掉我的戒備。


 


榴花彎腰替我整理好腰帶和配飾,又蹲下身,撫平裙擺上的褶皺。


 


我低頭看見自己腰上系著一枚香囊,上面繡著一支玉簫。


 


布料粗糙且老舊,表面磨得發毛,與一身華貴的綾羅綢緞極其不相符。


 


我問:「這是什麼?」


 


「這個啊。」榴花抬起頭,「是娘娘親手繡的,從前日日都要戴著。」


 


我皺著眉,反反復復打量。


 


可無論如何也想不通,自己為什麼會做這個醜東西,還要天天戴著。


 


我由衷地感慨。


 


「好難看。


 


「還是別留著了。」


 


隨手一扔,將香囊丟進燃燒正旺的炭盆中。


 


榴花尖叫一聲:「娘娘,不行啊!」


 


她想要搶出來,可始終還是慢了一步。


 


隻能眼睜睜看著它被火舌吞噬,不一會兒,便化為了灰燼。


 


蕭祁今日照例來看我,問問我的病情。


 


他走近時,目光偶然掃過我空空蕩蕩的腰間。


 


「香囊呢?你腰上的香囊呢?」


 


「燒了。」


 


我理所當然地回答他。


 


「太醜了。我看著不順眼,就燒了。」


 


他從裡懷掏出另一隻香囊。


 


上面的花樣,是海棠。


 


「棠棠,這是你當年送給朕的定情信物,你連這個都不記得了嗎?


 


「從前你隻會採藥煎藥,從沒碰過女工,為了朕,你偷偷苦練了很久的刺繡,幾根手指上被針戳得全是傷口,折騰了兩個月,才得了這麼兩隻。」


 


他的語氣中帶了幾分質問和指責。


 


「這麼重要的東西,你怎麼能說燒就燒呢?!」


 


曾經的我,真的有那麼愛他嗎?


 


或許是吧。


 


但現在,我面對著他,心底生不出一絲一毫的愛意和歡愉。


 


我平靜地搖頭否認。


 


「不記得,那就說明不重要。」


 


東西如此。


 


人,也是如此。


 


蕭祁沉默片刻,讀懂這話中的幾分深意。


 


突然變得暴怒。


 


「太醫!去叫太醫來!


 


「務必要把貴妃的失憶症治好!」


 


11


 


我後悔了。


 


當初要是克制住衝動,把那醜陋的香囊留下,他也不會像現在這般瘋癲。


 


掐著我的下巴。


 


把一碗又一碗苦澀的湯藥灌入喉嚨。


 


我生理性地反胃,吐了個幹淨。


 


再灌,再吐,反反復復。


 


胃部傳來陣陣灼燒般的痛感。


 


折騰得翻天覆地,排山倒海,可半分效果也無。


 


太醫不行,他又去找巫醫。


 


巫醫是南疆人,此去路途遙遠,一來一回,路上花費了兩個月。


 


一路舟車勞頓,到了京城,還未來得及整頓休息,便被人匆匆帶進宮中面聖。


 


他聽完前因後果,號著我的脈,表情凝重。


 


「娘娘身體康健,當年蠱蟲也早已消散,並不會產生影響,隻是……哎。」


 


蕭祁催促道:「那是因為什麼?快說!」


 


巫醫緩緩吐出幾個字。


 


「心病難醫。


 


「娘娘就是曾經心中太過執著於一些東西,某日信念崩塌,造成的打擊太過沉重,身體產生應激反應,才會出現如今的失憶之症。


 


「常言道,解鈴還須系鈴人,心中執念,便是症結所在,若能解開心結,想必娘娘的病,自然而然就會好了。」


 


巫醫走後,蕭祁撐著頭,冥思苦想許久。


 


突然,他將我用力扯入懷中。


 


「對不起,對不起……


 


「這些年,朕以為用名位和榮華富貴便能補償你,卻不知,你心裡竟是這樣的苦。」


 


溫熱的眼淚,一滴又一滴落在肩頭。


 


我感覺別扭,想躲開。


 


可卻被他反手抱得更緊。


 


「棠棠,你等等,再等等就好了。」


 


他嘴裡說著莫名其妙的話。


 


「你不是最在意鈺兒了嗎?你放心,朕會讓他回到你身邊,正妻之位,朕也給你。」


 


言辭懇切。


 


好似下定了決心。


 


可縱使謝淑薇有錯,又多年無所出。


 


但她身後還有龐大的家族撐腰。


 


位高權重,根深蒂固。


 


皇後之位,豈是說廢就廢的。


 


蕭祁在等,等一個契機。


 


所幸,這個時機沒有讓他等太久。


 


12


 


初秋時節,有人目睹到京城北郊鳳鳴山一帶有白鹿出沒,是祥瑞之兆。


 


白鹿,是傳說中隻有君王賢明時,才會下凡的瑞獸。


 


蕭祁大喜過望,立刻下旨準備行獵。


 


我身體很差,太醫說經受不起勞碌奔波,可他還是執意要帶上我。


 


「這樣百年難遇的大吉之兆,朕想讓你親眼看看。」


 


他滿眼興奮,拉著我的手拍了兩下。


 


「棠棠,沒關系的,隻要多帶幾個隨行的太醫,讓他們輪班值守,小心照顧你的身子就是。」


 


太醫滿腹幽怨,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很快到了秋獵那日。


 


眾人為爭頭籌,紛紛朝著傳說中白鹿出沒的方向尋去。


 


我身體虛弱,本想回營帳中安生待著。


 


「棠棠。」


 


蕭祁又突然點我。


 


「你跟著朕。」


 


他朝著與眾人相反的方向行去。


 


我嘆了口氣,慢慢跟上他。


 


越往林中深處走,路越狹窄崎嶇。


 


我心中隱隱有些惴惴不安。


 


變故就是在這時陡然降臨的。


 


樹影搖晃,電光石火間,幾名黑衣刺客出現在眼前。


 


現場陷入一片激烈的打鬥中。


 


蕭祁雖然隻帶了兩名隨行侍衛,可那兩人武功高強,個個以一敵五。


 


刺客眼見不敵,立刻轉換了目標,拔刀躍起,直直衝著我來。


 


刀尖離我越來越近。


 


我嚇得尖叫起來。


 


蕭祁以極快的速度衝過來,抱住我,翻身,將我擋在身下。


 


一聲痛呼,以及利刃刺破血肉的鈍響。


 


那柄短刀結結實實扎進他後背。


 


鮮血汩汩湧出,觸目驚心。


 


兩名侍衛全部亂了手腳。


 


「傳太醫,快傳太醫!


 


「保護陛下!保護貴妃!」


 


我嚇傻了,望著那處傷口,雙目失焦。過度驚懼之下,連聲音也發不出來。這幾日舟車勞頓積攢下來的疲憊乏累終於在此刻爆發。


 


我軟綿綿地栽了下去。


 


在意識徹底消失的前一瞬。


 


腦海中似乎有一些畫面的碎片,正呼之欲出。


 


像被困在琉璃瓶中的蝶,振翅飛舞,掙扎著想要衝破牢籠。


 


塵封已久的記憶,忽然被撬開了一絲縫隙。


 


13


 


皇帝遇刺,雖不是致命傷,但足以在京城掀起一場腥風血雨。


 


負責秋狩巡邏守衛的人,正是皇後的兄長,謝長瀛。


 


他被押入大牢等候發落。


 


整個謝家都被連坐,搖搖欲墜,山雨欲來。


 


謝淑薇跪在殿外脫簪待罪。


 


「陛下,臣妾的兄長多年忠於職守,不會出現這樣的疏漏,其中必有冤情,求陛下明察!」


 


然而,殿內並無回應。


 


她哭幹了眼淚,面色憔悴,嘴唇發白,額頭一片青紫。


 


深秋的風,蕭蕭瑟瑟,卷起一地枯葉,枝頭烏啼三聲落,悲切悽迷。


 


我悄悄叫人給她送了鬥篷,她沒有接。


 


過了很久,她終於不再磕頭求情。


 


心一橫,不顧自己心腹宮女的苦求阻攔,叫人從坤寧宮取出了鳳印。


 


她低聲嗤笑。


 


「蕭祁……你做了這麼多,不就是想我讓出這個鳳位嗎。」


 


是啊,連我都發現了不對。


 


為何他不顧我身體虛弱,執意要帶我去秋狩;為何他不許我回營中休息,要強行把我帶在身邊;為何那刺客直直衝著我來,而他又恰好來得及替我擋下一刀……


 


這世上,果真會有那麼多「巧合」嗎?


 


她將鳳印舉過頭頂。


 


字字鏗鏘,擲地有聲。


 


「臣妾謝淑薇,身居後位,多年無所出,其錯一;教唆皇子,行為失德,其錯二;妒忌後妃,其錯三。


 


「臣妾深知德不配位,今日特來交還鳳印,自請廢後。


 


「隻求陛下看在多年舊情,徹查兄長冤情,善待臣妾母家。」


 


說完,她放下東西,起身就走。


 


她走時,眼中再也沒有一絲一毫的悲傷神色。


 


唯餘冰冷決絕。


 


14


 


蕭祁果然守信用。


 


在謝淑薇自請廢後,交出鳳印之後。


 


他「念在舊情」,寬宏大量,放過了整個謝家。


 


高高舉起,輕輕放下。


 


待他傷口痊愈後,便立刻冊封我為繼後。


 


傍晚用膳時,他把太子蕭鈺也帶了過來。


 


「朕就說過,會讓孩子回到你身邊的。」


 


他推了推太子的後背。


 


「快去,去給你母後請安。」


 


那孩子目光帶怯,嗫嚅地叫了我一聲「母後」。


 


我看了一眼,很快就把眼睛移開。


 


「這是誰的孩子?快送回去吧。


 


「養在我這,他的母親不會因為母子分離而難過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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