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眼中的怒火幾乎將要吞噬我。
他並不是說對我有多麼喜愛。
隻不過是不滿,自己的東西被他人窺探。
更不滿足於自己手中的鳥雀有自己的想法。
他對我或許是有些情誼,但這情誼實在是太過於微薄。
而我的性命也寄託在這份微薄的情誼上。
他道:「連鶴,不要忘了你自己的身份,你是我的人,不要讓外面傳出些風言風語,說我沒本事,連個娼女都管不住。」
當慣了將軍的周淮,命令人的語氣都像是發號施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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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柔聲道:「將軍這話未免太過於霸道,連鶴隻是一個弱女子,如何能管住他人。」
我雙手攀附上他的臂膀攬住他的脖頸。
嗔道:「將軍,你今日嚇到連鶴了。」
他的不滿全然發泄到我身上。
我盯著床頭雕著山水的木雕。
身似浮萍,沒有落腳之地晃悠著。
我想難怪官家不喜武人,要我,我也不喜。
行事粗魯衝動。
今日才初一,明日初二,我還要去清泉寺祈福。
他弄了我一身,讓我明日該如何去。
風透過窗子縫隙,吹得油燈晃動。
其實我自小是不信神佛的。
窈黃也不信。
可每年寺廟祈福,數她最積極。
我鄙夷她無事夏迎春,有事鍾無豔的態度。
「你懂什麼,這叫禮多神不怪。」
「來都來了,不拜拜不就白來了。」
我那時不知怎麼地偏要與她對著幹,嬉皮笑臉道:「若是拜佛有用的話,人間就沒有這麼多疾苦了。你還不如對我好些,到時候啊,我還能給你守靈。」
她氣咻咻的,敲了我一個板慄。
最終是,我也拜了。
那次她抽中了個下下籤。
她嘟囔著說是這寺廟不靈。
我倒是抽中了個柳暗花明的籤子。
雖說不是上上籤,但也算是不錯。
待窈黃S後,我總是惶惶。
莫不是那日我在寺廟面前待神佛不敬,所以才讓那句谶語實現在窈黃身上。
09
初二清晨,我勉強地從床上爬起來,給自己收拾幹淨。
穿了從前窈黃給我做的衣衫。
沒有坐行院中給我安排的轎子。
我怕,坐了轎子會玷汙寺廟。
我跪在廟前虔誠祈福。
若是漫天神佛有靈。
我,阿花,願意用自己半生性命,換我阿姊,窈黃,下輩子,衣食無憂,平安喜樂。
我抬眼望見佛像低垂的眉眼。
我拿著搖出的籤子去找小和尚解籤。
可小和尚看了半天,眉頭緊鎖。
他道:「姑娘,你是為何求的籤?」
我答:「是為一位故人。」
他嘆道:「姑娘執念太重,心思太深,恐不是長壽之相啊。」
我拿回那枚籤子,珍重地放回懷中。
「無妨,隻要故人安好便可。」
清泉寺的籤很靈,求籤的人自然是不少的。
我尋了後山的小路離開。
沿路開著寒梅,白色中出現的一點紅色,更是惹眼。
在後山路上,我碰到了位熟人。
他似乎是在等什麼人。
是了,今日求籤是舊俗,寧安侯出現在這裡也是應該的。
他似乎也看見了我。
朝我招了招手,就像是招呼小動物一般。
我快走兩步上前。
他問我,也是來求籤的嗎?
我點頭,然後不好意思地從懷中掏出一枚平安符。
輕聲道:「這是我專門求來的平安符,是給侯爺的。」
「那日我見侯爺似是有心事,便擅作主張為你求了這符。希望侯爺平安喜樂,歲歲無憂。」
寧安侯眼中似乎有些動容。
說罷,我便趕緊行了一禮,似乎是意識到自己這個行為有些逾矩。
當然,這些都是假的。
平安符是我隨手買的。
而且周淮也有一個。
我要離開,是不想寧安侯摸到我的衣服。
這可是窈黃給我做的最後一件衣衫。
經過周淮一夜的折騰,再加上在清泉寺一路的風雪。
回到行院後,半夜我就發起了燒。
迷迷糊糊的我察覺到有人在扯著我的衣衫。
似乎是翻到了我懷中的平安符,那人幽幽嘆了口氣:
「快些好起來吧……怎麼就這麼傻……」
聲音迷迷糊糊的,有些聽不清,但是很吵。
夢中我仿佛又看見了窈黃的身影。
她在院子裡踮腳摘桂花。
她聲音帶著些埋怨:「阿花快來幫我摘桂花呀,你要是再不來,你晚上的桂花糕就沒了。」
窈黃和當初一樣,穿著件鵝黃的衣裙。
發絲上都纏滿了桂花。
我想上前去幫她,可手卻落了一個空。
眼前的景象破碎。
而後便又是秋雨綿綿。
面容倔強的孩子被一個撐著黑傘的女子牽著往行院中去。
女子柔聲對孩子道:「阿娘去給你買桂花糕,你在這裡等阿娘好不好?」
黑傘在雨中模糊了影子。
倔強的孩子就待在行院的白牆青瓦下看著。
其實孩子知道,家裡鬧了飢荒,要是不賣了她,家裡的幾個兄弟姊妹都得餓S。
可她隻是不明白,她既不是最長,也不是最幼。
為何家中那麼多孩子單單隻賣她。
直到很久之後,她才明白,五根手指都是有長有短,更何況是人心。
中間的她,沒有長女的能幹,也沒有幺女的討人愛。
青瓦上的雨水滴入水窪泛起漣漪。
秋日短暫,一場秋雨寒過一場秋雨。
行院給孩子成長的時間實在是太短太短。
「連鶴,快醒醒……」
連鶴二字咻地拉回我的思緒。
夢碎了。
我不再是窈黃的阿花,而是行院中的魁首連鶴。
10
周淮在我醒來後,往我屋裡送了不少珍貴藥材珍寶。
一槲指節大的東珠更是官家過年時賜予他的節禮。
我隻瞧了一眼便丟進了角落中。
東珠是隻有诰命品階的女子才能用的。
一個娼女,用東珠,豈不是平白惹人笑話。
周淮送我這個也是在敲打我。
讓我莫要因為之前的事生氣,也莫要因為他的服軟恃寵而驕。
可我到底沒有立馬好起來。
整個春節都是在藥碗中度過的。
周淮再次來行院時,已經是上元節。
顯然在整個假日中,他都忙於各種應酬。
可作為去年平定邊疆的大功臣。
他臉上卻並無多少歡愉。
反而多了些鬱鬱之色。
推杯換盞間,他喝得有些醉了,他道:「連鶴啊,我不明白,明明是我在前線拋頭顱灑熱血數十年,怎麼到了論功行賞時,偏我最不得意。」
不僅如此,那些文人們還自視清高,常常欺負周淮聽不懂,文绉绉地陰陽怪氣他。
仿佛隻有指責了周淮,才能顯得他們不畏權勢。
我安慰他:「將軍莫要為此傷懷,民間何人未聽過將軍的名號,將軍平定邊疆,是利在當代,功在千秋之舉,哪是他們三言兩語便可更改的。」
周淮眼中不平之色愈發濃鬱。
就在這時,門外龜公忽然小聲地傳喚我。
我道:「將軍在此,你做這樣蠅營狗苟之態是作甚,說出來便是,將軍又不會責怪你。」
龜公滿頭冷汗,「連鶴姑娘,寧安侯來了,指名讓你作陪。」
話音剛落,滿屋寂靜。
周淮捏著酒杯的指腹泛白。
我讓龜公離開,說自己片刻就到。
「將軍莫要氣惱,妾身去去就回。」
他滿眼怒火,「憑什麼,你是我的,他有什麼資格把你叫走!難道就憑他是官家的表親嗎?」
我趕緊撲上去捂住他的嘴,滿眼不安。
「將軍噤聲,可千萬不能這般說。」
「寧安侯的祖父可是如今國子監祭酒,他父親更是翰林院院長。」
「將軍,文人的筆墨喉舌可是S人的刀。你可千萬莫要再說這樣的話了。」
「妾身受些屈辱無事,可千萬莫要連累了你的名聲。」
我淚眼盈盈,情深意切。
周淮眼睛微動。
我知道,他這是聽進去了。
聽進去就好。
聽進去,就知道,那些朝堂上文人的反對之聲出自哪裡。
知道該報復誰。
我擦幹眼淚,抱著琵琶去了小築。
嘴角勾起笑來。
其實我沒想過今日會這麼湊巧,寧安侯會來。
畢竟我也不是神算子。
他們會來找我, 碰上是早晚的事。
不過今日這般倒是省了我很多力氣。
不枉我吹了那麼多的枕頭風。
11
往後幾日周淮不知在忙些什麼,不常來行院找我。
而寧安侯倒是如往常般來找我。
隻是有些風聲,讓我有些在意。
據說以周淮為首的一眾武將在朝堂上和文官們對著幹了起來。
當今官家頗有些頭疼。
書生們對此很是不屑,鄙夷武將粗俗。
我明白,這是風雨來前最後的寧靜。
果然不出我所料,出事了。
最開始隻是一些小官曝出些貪汙的案子。
由著周淮領人順藤摸瓜, 竟然牽扯到了稅收貪汙案。
這可不得了了。
官家大怒,讓周淮徹查此案。
在查案之前, 周淮曾來找過我一次。
他眉宇間都是藏不住的喜色。
他告訴我:「連鶴, 你就等著吧, 這可是條大魚。」
對於這些我不好說些什麼。
隻是照例為他唱些曲子。
不過春日的倒春寒有些嚴重, 我竟是再次病倒了。
病重如山倒,病去如抽絲。
大夫說我是憂思過重,再加上有病根,所以才這麼難好。
待到百花節前後, 周淮結案了。
秘密地將結果寫成了折子遞交了上去。
他來看我時,眼神中帶著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他問我:「聽說你過年時曾給過寧安侯一枚平安符?」
我問:「這是誰告訴將軍的?」
我不願意回答,因為他們說信菩薩是不能撒謊的。
不然許的願便會不靈。
周淮盯了我許久, 臨走前道:「過些日子,換個大夫瞅瞅吧, 總是這麼病著, 也不是個事。」
那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
而寧安侯自從周淮開始查案便再也沒來行院看過我了。
等我再次聽見他的消息時,是在那些文人口中。
聽說寧安侯犯了重罪,他貪了那些秋收的稅銀。
秋收可是國家的根基。
這下就算是官家待他再好,也是不能忍受了。
破案之時,官家震怒, 當場讓人收了他入獄。
擇日砍首。
寧安侯行刑那日, 我去看了。
滿目的鮮血如同窈黃S去那日般盛大。
纏綿的小雨將血水漫延開。
淋了一場雨後, 我本要好的身體,再次徹底病倒了。
迷迷糊糊間, 我仿佛聽見了綠珠的聲音。
她沒好氣道:「你這個蠢材,我才不見你幾個月, 你竟然就把自己弄成這副樣子了。」
不, 我覺得是我聽錯了。
明明綠珠已經離開行院了才是,怎麼可能會再出現在這裡。
鼻翼間我仿佛聞見了安定的檀木香。
是綠珠的味道。
她背著我,邊走邊罵:「你看看你, 病成這樣, 都要被丟掉了,要我說應該把你丟進河裡才是。」
可她平穩的動作輕柔, 生怕顛到我一步。
等我再次醒來,看見的是農家小院。
綠珠叉著腰,對院裡的雞鴨沒有任何辦法, 隻會大聲喊著:「莫疾, 快來,你養的這些玩意兒又跑出來了。」
等我病好得差不多後,她告訴了我, 我昏迷後發生的事情。
我昏迷後病得很重,大夫都說沒救了。
不知道是誰通知了綠珠,讓她來把我帶走。
就這樣一分錢沒花, 她就帶著我連同我的賣身契一起走了。
綠珠得出結論:「肯定是他們嫌棄你S在行院裡太晦氣了。」
我笑而不語。
今日天氣正好。
又是一年的三月三。
上巳日,天氣新,楊柳青。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