揚州瘦馬

第2章

略想想,我自己都發笑起來。


回到桐花巷後,我思來想去,李家這樣的境況,是沒有地方讓我發揮「賢良淑德」的。


唯一能試的,便是洗手作羹湯了。


於是當天,我便付出了行動。


可未曾想到,李川進門後瞧著一桌子飯菜,實實在在的生了氣。


6


「你便是不想與我好好過日子,也不必拿這些蔬果飯食出氣。」


李川抬手舀起一勺渾濁的湯,眉毛皺得打了結。


轉頭又瞧見我滿身滿臉的灶灰,神色松動幾分,隻悶著頭走進了廚房。


男人嫻熟的點燃灶火,又切了幾盤小菜,在鍋中翻炒著。


不一會就端上了桌,和我做的顏色晦暗的菜形成機鮮明的對比。


簡直是慘不忍睹。


李川衝我挑挑眉:「這才叫家常小菜。」


我低下頭扒了一口飯,悶聲開口:「我從前沒學過這些。」


「那你從前都學了些什麼?」


我咬了口脆嫩的青瓜,開始回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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蘭香院是揚州城內數一數二的瘦馬坊,阿娘亦是曾經名動京州的瘦馬。


我雖未曾跟阿姐一般學過那些閨帷之術,可到底耳濡目染了幾分,如今卻是怎麼也說不出口的。


想起阿娘曾教過阿姐的那些秘術,我耳廓緋紅,隻略略搖頭。


李川似乎也明白了幾分,隻挑挑眉。


卻無端的提起那晚的事:「那晚……你實在不必如此。」


「若你不願,我必定是不會強迫於你的。雖我隻是個粗人,但我既娶了你,也是想好好過日子的。」


「我自知求不來那十全十美的好姻緣,可我也想求個夫妻和順,平淡度日。」


他盯著我,眸光如星,語氣誠懇。


我心中一緊,手腳都無措了起來。


有些話積鬱已久,我本是不願說的,可瞧著他眸光懇然的眼睛,終究是開了口。


「……其實,並非是我不願。」


「從前在蘭香院時,有位醉酒的客人摸錯了門,尋到了我榻上來。那時我才十二歲,雖什麼都未曾發生,卻也嚇了一大跳,因此如今……」


我垂下頭,再也說不下去。


這些話,我從未對旁人說過。


曾幾何時,我也告訴過阿娘,雖並未奢求她會為了我去叱罵那些地位尊崇的客人。


可若是她能像寬慰阿姐一般,將我攏到懷中寬解幾句,我便也知足了。


可她並沒有。


她得知後,語氣怨毒又嘲諷:「你且弄清楚,這是瘦馬坊,又不是千金小姐的閨閣。你這般的品貌,便是被人稀裡糊塗破了身子,也是旁人的損失。」


從此,那個陰暗潮湿的夜,和探入衣衫的大手便積鬱在了心中。


如今,我卻全然告訴了李川。


即便是個倒夜香的下人,若是得知自己的新婚妻子不僅出身瘦馬坊,還險些失身,想必也是會有所介懷的吧。


我不敢再想。


可男人沉悶果決的聲音傳入耳朵:「……我知曉了。」


我抬頭,李川的聲音掩在那隻缺角的瓷碗後,有些模糊不清。


「從前的那些腌臜事腌臜人都不必記得了,往後,我們好好過日子。」


明明是極平淡的語調,卻無端的叫我安了心。


我夾起一筷子雞蛋,放入口中。


那金燦燦的顏色,似乎也滲透進了心裡。


某個常年陰雨的角落,似乎也不再潮湿。


7


在桐花巷的日子其實十分乏味。


李川每日寅時要出門當差,我便在家中做些雜事。


待他歸家時,便會給我帶些桃花酥,亦或是糖油果子一般的糕點。


雖並不十分精致,可那滋味兒極甜。


有時我會送些去給巷子深處獨居的張婆婆,她一把年紀,又瞎了一雙眼睛,無兒無女,李川有時會照拂她些。


每回我去,她便會笑眯眯地拽著我的手說:


「你便是小川兒新娶的娘子吧,定是個心慈貌美的姑娘。」


我總是心虛的笑,卻不敢告訴她,我不僅生得不美,甚至連個好人家的姑娘都算不上。


這日,我又去了。


李川這回帶的是桂花糖糕,張婆婆隻嘗了一口便皺了眉。


「太甜,且這桂花都是往年的,滋味兒不對。」


瞧著她十分內道的摸樣,我起了好奇:「婆婆也會做這個嗎?」


張婆婆眉發皆白,一雙渾濁的眼睛暗淡無光。


聞言卻笑了起來:「當然會做,我阿爹從前便是蜜餞局的大師傅,我自小便跟著他學,莫說是揚州,便是京州的糕餅花樣,我也都會做。」


「隻不過,後來我瞎了眼睛,便作罷了。」


我聞言十分唏噓,卻被張婆婆抓住了手。


「若是我教你,你願意學嗎?」


我楞在原地,不知道該如何反應。


她語氣急切:「我本意是不願讓這手藝失傳,若你學會也算是個傍身的本領。」


本領。


我被這兩個字激得心中滾燙,鬼使神差般的應了下來。


此後,我便日日在張婆婆處學做點心。


張婆婆眼睛不方便,便隻能口述,我依照她的方子做出來,她再逐一品嘗。


我於灶火一道上並沒有什麼天賦,可揉面做起糕餅來卻有模有樣。


那些細致精巧的糕點,隻肖聽過一遍揉過三道,我便能學去六分。


且李川是十分支持我的,每日當差的銀錢我全拿去買了做糕餅的糖酥面粉,他也絕無異議。


一來二去,學至第二月的時候,我出師了。


李川再未買過長街上的糕餅,隻一味吃我做的。


可張婆婆卻說,還差一分。


「滋味兒口感都不錯,可到底是差了些什麼。」


我不明白。


老人溫熱粗糙的手撫過我的頭頂:「你如今做的,不過是我張氏的糕餅滋味兒,但凡照著方子,揚州城的糕餅師傅都能做出來。」


「差的那一分,若是補齊了,剩下的九分便都會流光溢彩起來。」


後來,我才曉得張婆婆說的那一分是什麼。


不過那時,我已經成了名滿京州的大師傅了。


此刻,我瞧著正收拾臺面的李川,不明所以。


但我曉得,我該往前走一走了。


8


冬至的時候,李川告訴我,宋府門房處的說,府裡的容姨娘有了身孕。


本就寵愛阿姐的宋老爺更是將阿姐視若珍寶。


每日裡流水一樣的補品送到阿姐房中,更是將府中最大的院子挪給阿姐住著。


宋老爺年過四十卻並無所出,僅夫人生的兩個女兒,不過都在幼時夭折了。


所有人都說,若是阿姐生下兒子,便能徹底在宋府站穩腳跟。


我十分為阿姐歡喜,也為我自己歡喜。


彼時,我同李川已然存下了十兩銀子。


雖算不得多大的數目,可在長街最尾端租個小鋪子倒也剛好夠用。


我倆盤算著等初春時節,再攢五兩銀子,便盤個小鋪子做糕餅生意。


想來到那時,算上李川在宋府當差的晌銀也剛好夠用。


卻未曾想,李川的差事沒了。


他告訴我,是宋府的夫人親自罷免了他的差事,說是他做事不牢靠,用府裡的物件撈油水。


一個倒夜香的苦差事,不過是賣了幾車糞水給鄉下的老農,便被詬病成這般。


如此一來,我與李川的打算便都成了泡影。


第二日,阿姐派人來傳話,我與她在桐花巷口見了一面。


幾月未見,阿姐挺著孕肚卻依舊是容光煥發,豐腴了不少的面龐像顆瑩潤的南珠。


「其實哪裡是李川當差不牢靠,不過是夫人瞧著我有孕心中不虞,卻又奈何不了我,便拿你們出氣罷了。」


「無鹽,如今算來,倒是我連累了你。」


阿姐拉著我的手,一雙杏眼蒙了層霧氣。


這些彎彎繞繞我是不大明白的,可我曉得,阿姐在這宋府大抵也是不好過的。


便寬慰她:「禍起蕭牆,阿姐又怎麼能預料?」


「沒了這差事也不要緊,我和李川另有打算,便是在長街做些小生意,也比在宋府受人欺辱來的強。阿姐不必擔心我,如今你既有了身子,便應該好好保養自身。」


阿姐聞言抬頭,美目亮起,在身上摸索了一陣,卻一無所獲。


「我在宋府足不出戶,每月雖有些月例銀子,可阿娘總來尋我要體己銀子,如今我竟身無分文。」


似乎是想到了什麼,阿姐在發髻上摸索一陣,拔出一隻碧玉簪子,塞到我手中。


「這簪子是我被聘入宋府前,自己置辦的,算不得宋府的私產。無鹽,你如今被阿姐連累了,阿姐在別處也幫不到你分毫,如今你便將這簪子拿去吧。」


「或當或用,都是阿姐的心意,隻願你日後能過的比阿姐安穩些。」


我捏著那質地通透的簪子,險些落下淚來。


這世間待我好的人,也便隻有阿姐了。


巷子裡似乎傳來急切的腳步聲,我與阿姐均轉過頭,便瞧見李川站在不遠處。


微微喘著氣:「無鹽,張婆婆不行了。」


我腦中炸開,顧不得還在身後細細叮囑的阿姐,抬腳便朝巷子裡跑去。


9


李川去回春堂請了最好的大夫。


可他隻略略瞧過,便搖著頭走了。


張婆婆躺在床上,幹瘦的身軀隻將那被子撐出小小的一團。


聽到我進門的腳步聲,笑了:「無鹽,你回來啦?」


我強壓住哭腔,走到她床前:「是啊,婆婆。」


「回來便好了,我隻怕見不著你了。」


一隻粗粝的手拂過我的頭頂,如同以往的每一次。


隻是這一次,卻少了些溫度。


我吸吸鼻子:「怎麼會見不著呢?前日我做的紫玉糕還差些火候,正想著向您討教呢。」


「不過今日時辰不早了,婆婆還沒用飯吧?可不許像昨日一般賴著不吃,鱸魚羹還是青菜粥?我這就去做……」


有人拉住我的衣角,她笑笑:「我想跟你說會兒話。」


「好。」


我坐在床前,攏手點燃了油燈,昏黃的光將張婆婆銀白的發映成橙色。


她這才徐徐開口:「無鹽,日後若是我老婆子不在了,你也得將我這份手藝傳下去。」


「有你這樣的好姑娘傳承我張家的手藝,我便是到了陰曹地府,也算是心安了。」


我看著張婆婆枯槁的面容,終於是沒忍住。


說出了實情:「……其實,我並不是好人家的姑娘,我出身城東的蘭香坊,且生得也並不好看。」


「從前怕您嫌棄並不敢說出實情,可如今……」


欺瞞一個將死之人,且還是待我有恩的人,我實在是做不到。


我本以為,張婆婆會神色劇變,可她笑意更深。


「我知道。」


「小川兒半年前便來問過我,說想娶個蘭香坊的姑娘,問我好不好。其實哪有什麼好不好呢?隻有願不願。」


「如今你既與小川兒成了夫妻,便該相守一生才是。什麼勞什子容貌出身,那都是次要的。」


「我且告訴你,無鹽,心慈便貌美,你在我心中便是這揚州城最美的姑娘。」


一席話說完,我呆愣在了原地。


李川站在燭光的陰影處,我瞧不清神色。


「此刻竟覺得有些餓了,想吃桂花糖糕了。」


張婆婆半臥在床上,一張臉氣色竟比方才好多了。


如今還叫嚷著餓,想來是那大夫誤診了。


我忙不迭地起身應了聲,歡歡喜喜的進了廚房。


熟練的拿出桂花糖粉,以及做糕餅的器具。


揉粉,按壓,塑形,蒸煮,每一步,我都無比嫻熟。


待到做好,我急匆匆地端著糕餅出來時。


那隻時常在我頭頂撫摸的手,已經無力地垂下了。


這世間的事,似乎總是有這麼多的陰差陽錯。


有人走近來,攏住我的肩膀,陰影自頭頂籠罩下來。


「節哀。」


我依靠在溫熱的胸膛上,嘗了一口那桂花糖糕。


終於明白了,張婆婆說的那一分是什麼。


原來,是情。


10


我與李川為張婆婆辦了喪事。


張婆婆一生無兒無女,而李川也是個孤兒,便以阿娘的名義將她安葬了。


一番事宜處理下來,我們手中的銀錢已經不剩多少了。


宋府在揚州是數一數二的富商,宋夫人奈何不了阿姐,可若是想針對我與李川還是輕而易舉的。


思來想去,我們收拾好了東西,準備離開揚州,去京州。


我本想著走之前再見阿姐一面的,可聽聞阿姐孕中身子不便,宋老爺已經不大許她出門了。


再者,又怕阿姐擔憂我,便隻好作罷。


臨行那天,下起了小雨,如同我嫁入桐花巷那天一般。


隻不過如今,有人為我撐傘了。


我們搭了來往的客船,搖搖晃晃去了京州。


待到時,已經是半月後。


京州不比揚州,貴人諸多,且地界也金貴,連最普通的客棧都要一兩銀子一宿。


我便咬咬牙將那隻碧玉簪子當了二十兩,和李川在城中最偏僻的同心巷租賃了間院子。


那院子並不大,隻一間裡屋和一間堆砌雜物的廂房和一間廚房。


但好在廚房極其寬敞,雖要價比別處貴些,我們也還是租了下來。


若是想做糕餅生意,廚房若是不寬敞些可不行。


李川是沒什麼話語的,一應都聽我的。


我讓他去城中添置了些錦被床褥,鍋碗瓢盆之類的。李川倒細心,又花五吊錢,去尋了個木匠,打了副箱籠。


用扁擔一串,又幹淨又好看,日後走街串巷的也方便許多。


租賃完院子,又添置完這些,我手中便隻有十兩了。


雖不算少,可若是坐吃山空,便很快就沒了。


第二日,我就做起了糕餅。


糖粉價貴,且還未曾到八月,我便不敢做桂花糖糕,隻做些簡單精巧的紫玉糕。


又用絹布細細墊了箱籠,甚至連包糕餅的油紙都裁好了,才讓李川挑著出門去了。


這也算是我第一回做生意,若是無人問津,想必會十分挫敗。


因此,整整一上午,我在家中坐立難安。


直至李川歸家,我才急不可耐地衝上去。


「怎麼樣了?」


李川卸下擔子,將那箱籠的蓋子掀開,我湊過去一瞧,隻剩下了些糕餅屑。


他罕見的笑了:「根本就不夠賣,還有好些人沒買到呢,明日你可得多做些。」


我松了一口氣。


如今,我和李川,也算是有了安身立命的本錢。


至此,我每日的糕餅越做越多。


雖比不得城中的糕餅齋做得精巧,可勝在價格便宜,又幹淨有滋味兒,因此根本不愁賣。


每日我起早做糕餅,李川便趁熱挑著去城中賣,如此一來,竟也默契。


一月下來,我們竟賺了十五兩。


落雪那日,李川去城中的成衣鋪給我買了件衣裳。


是件翻毛皮的夾袄,嫩綠的顏色,雖不十分精巧,可很厚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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