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還有幾包容易克化的糕點。


公爹見了,當眾擄走一包:


「這麼多,然兒肯定吃不完。」


我似笑非笑地看著:「她吃不完,不是還有您孫子嗎?」


宋家男人的自私代代相傳。


宋連喜一聽,以為公爹搶了他的份。


一老一小,為一包點心,在院子裡鬧不休。


我恍若未聞,攬著女兒開席。


她隨我,愛吃魚。


初秋八月吃桂魚,刺少,肥美。


但不可貪重,隻取那一斤四兩的吃。


蓋到上鍋清蒸,上桌前澆上豉油,便是一道美味佳餚。


女兒小小的人兒,一口氣吃了半條。


乳母怕她積食生病,不給夾了。


就在這時,宋連喜哭著跑來:「娘,祖父把我的點心拿走了。」


我故作驚訝:「你祖父不是最疼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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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連喜正在氣頭上:「才不是!祖父隻疼他自己!」


我埋頭在女兒香軟的脖頸間悶笑。


笑罷,不輕不重地訓了句:「不可無禮,長輩也是你能嚼舌的。」


宋連喜撇了撇嘴。


之後,他再也不去公婆那邊。


婆母想孫子想得緊,直到中秋那天才勉強好起來。


五口人圍坐圓桌,吃餅賞月。


也是不巧。


雲層濃密透不過一絲月光,怕是明後天要落雨。


涼風徐徐,燭火搖曳。


公婆把宋知勇寄回來的信拿給我瞧。


「陳氏,你看看大郎在信裡說什麼了?」


兩人雖不識字,身邊卻有讀信的人。


我笑了笑,展信掃了眼。


上面寫到:吾幼時家貧,天寒地凍,手指不可屈伸,得父母持湯沃灌,乃考中功名。二老嘔心瀝血將吾養大,陳氏身為吾妻,怎可不敬不孝,是人乎?


哦,罵我的。


我隨手一疊,置於燭火上焚燒。


「常言道父母在不遠遊,夫君寧願去外地受苦受累,也不肯待在您二老身邊,隻怕信上所言都是虛的。」


婆母動了氣,咳喘不止。


公爹拍桌而起:「混賬!你再如此不知好歹,下次大郎送回來的,可就是一封休書了!」


我:「好,您快快將消息遞去,早日動身搬回老家。」


公爹:「是我宋家休了你,憑什麼我們搬出去?」


我:「您老糊塗了?這宅子可是我的陪嫁啊。」


「宋知勇當初考中舉人,得來的銀子可都打點上官了,我家連聘禮都沒收他的,這些年來倒貼你宋家上萬兩,若要休了我,便把錢悉數還回來。」


「你!」公爹咬牙切齒地指著我,身子搖晃幾下。


15


賞月宴不歡而散。


回屋坐上榻,我展開那封給我的信。


倒是比上輩子加起來的還要厚重。


「吾妻展信佳:爹娘乍然離我,自是惶恐不安,還望多多包涵。」


咦?


我繼續往下看:「......日出縣盡是刁民,為夫身為長物無從施展拳腳,可否請妻兄相助,來日必十倍償還。」


呵。


要錢沒有。


要人,我已經給你送去了。


你二人有情,我亦有成人之美。


宋知勇上路後不久,我的人便把尹水仙也送去了。


想必這會兒該到了吧?


16


翻過中秋,便是重陽。


攜兒女一道去城外白鶴山登高望遠。


草木枯黃,山川依舊。


山中有寺廟,有道觀。


公婆兩者都信。


但聽聞富貴人家多拜佛,便去了寺廟。


我兩世都信道,問兒子要跟著誰。


他不假思索:「自然要去道觀,不準還能遇到先生。」


道觀內外古樸,建在半山腰,唯有一條羊腸小徑通往。


達官貴人的轎子上不來,來往的都是些布衣百姓。


我一身錦衣立在其中,頻頻有人送來目光。


「先生!」


宋連喜衝到一青衣長袍的男子身旁,垂首作揖。


男子捋須笑笑,撫他頂:「去給祖師爺磕幾個頭,保你平安順遂。」


我捐了些香火錢,退出去等著。


半個時辰後,兒子拿根籤文來尋我:「娘,先生給的。」


籤文:一鋤掘地要求泉,努力求之得最先,無意俄然遇知己,相逢攜手上青天。


「這是何意?」


宋連喜翹起嘴角,搖頭晃腦道:「先生說,一顆平常心贏萬利。」


我猛地松了松攥緊的籤文。


17


年底天大寒,宋知勇幾封家書如雪花一般送來。


一封訴苦,一封警告,一封哄騙,當真是善變。


這些月我雖然沒有給過錢,但公婆心疼兒子,塞了厚厚的棉衣和幾車糧食寄過去。


其中還有一件粉袄。


想必是給尹水仙的。


我對此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或許是見我鐵石心腸,他再沒有寫信給我。


公婆名下無產,全依仗我給,補貼完兒子,自己就不剩多少了。


率先斷供的自然是公爹。


外面的私生子也是兒子,年輕的婦人嘴甜,一口一口夫君,哄得公爹掏空了腰帶的錢。


婆母的病斷斷續續。


若是連著吃半個月的藥,手裡就沒錢了。


宋知勇斷了兩個月的供,想回也回不來。


據眼線回來報給嬤嬤:「連飯都吃不上了,窮冬烈風,刮得足膚皲裂。」


我笑著:「尹氏可好?」


嬤嬤也笑:「那尹氏不是個老實人,背地裡跟日出鎮的小頭目好了上,常常同老爺吃糠咽菜後,跑去酒樓打牙祭。」


我搖搖頭:「好狠的女人,竟這樣對待自己的如意郎君。」


「嬤嬤,天要下雪了,該讓夫君知道真相了。」


我抱著湯婆子,翻賬到午後。


宋連喜從學堂回來,脫下外面的披風進來:


「母親,先生沒厚的衣服穿,凍得四肢僵勁不能動,您能給準備套厚衣裳嗎?」


我抬頭看他:「你每月的十兩銀子,夠給先生買好幾身。」


宋連喜愣了愣,撓撓頭:「兒不會買。」


左右我這邊無事,便讓嬤嬤帶他去成衣店。


冬衣寬厚,尋常人家都是往大了買,無需量什麼尺寸。


兩日後,宋連喜恹恹地拿來一張紙。


「母親,先生要教我儒學,這是要買的書單。」


我暗自詫異。


書籍貴,買全紙上的書籍,至少要幾十兩。


但對背靠皇商的我來說,卻是些微不足道的小錢。


隻是...這位信奉老莊之道的先生,對儒學不是略懂一二而已嗎?


念起「平常心」三個字。


我想:罷了,隨他們去。


18


年底,大紅燈籠高高掛。


無喜,也添了七分喜氣。


宋知勇不在家,公婆不願見我。


樂得清闲自在。


廚房年夜宴準備得豐盛,給那邊送幾道菜便是。


守歲時,我依然捧著賬本查閱。


宋連喜手裡的書換成了儒家經典。


我勸他:「夜裡昏黑,不急一時之功。」


他反問:「母親,兒是在陪您。」


我默了默,收起賬本,他卻還在讀。


我指節輕叩,發出清響。


宋連喜猶豫道:「先生讓兒去參加月底的童生試,至於幾日的光景了。」


我不管他了。


童試包括縣試、府試和院試三場。


宋連喜順利考過前兩場,家裡喜氣洋洋,婆母的病都因此好轉。


臨近第三場院試,日出縣送來消息。


稱:「老爺病了,隻怕是時日無多,想見夫人最後一面。」


我將此事告知公婆。


兩老齊齊暈倒,半夜起了高燒。


宋連喜得了消息,眉頭擰緊:「父親怎生在這緊要關頭出事?」


我笑了:「你可要隨娘去看望?」


他心中有怨,哪裡肯去。


我沒說什麼。


將家裡的事情交代仔細,僱了三家鏢師護送。


一路遊山玩水似的去了。


到了地方,隻見宋知勇臉色蠟黃地歪在床上。


衣裳單薄,被褥棉絮稀少。


入夏多時,渾身仍舊寒涼如冰。


「夫君...受苦了。」


他握緊我的手:「夫人好狠的心,棄我不聞不顧,冬日那場大雪差點要了為夫的命吶!」


我面無表情,聽他繼續說:「大夫說我這身子怕是傷了底子,不好好醫治活不過三年,夫人忍心讓一雙兒女失去父親嗎?」


「若是早知今日,我當初就該聽你的話,在家裡做個富貴闲人,陪你一日兩人,三餐四季。」


「為夫已經知道錯了,趁現在為時不晚,夫人可還願與我到白頭?」


他舊事重提,無非是想叫我心軟。


可怎麼不想想,我們哪來的感情?


上輩子聚少離多,這輩子情淺涼心。


我笑著張望左右:「尹妹妹呢?聽說她尋你來了, 如今可還安好?」


宋知勇呼吸一窒。


眼底逐漸布滿鮮紅血絲:「是嗎?為夫沒見過她,聘者為妻奔者為妾, 竟不知她是如此浪蕩的賤人。」


我笑了笑:「以前還聽你說她純良, 真是沒想到啊。」


宋知勇聽聞這話, 面色蒼白得像是吃了糞。


19


據眼線打探, 我得知尹水仙懷上了小頭目的孩子。


如今被養在棚戶安胎。


我給路邊的小乞兒一包燒雞, 託他跑腿給小頭目家的夫人送信。


等在酒樓用過當地特色美食,我再帶人去棚戶那邊。


正好撞見尹水仙被揪住頭發, 硬生生從窄小潮湿的屋裡拖出來。


「救命啊,要殺人了!」


「誰敢管勾搭有婦之夫的小蹄子, 誰就是她的姘頭!」


此地靠海, 捕魚養珠為生。


魚賤珠貴。


是以女子地位高出男子, 性子都生得潑辣。


即使是動了惻隱之心的男人,也萬萬不敢出聲給尹水仙解圍。


小頭目的夫人當著眾人的面, 將尹水仙打得下身淌血才離去。


我看完這出戲, 心中最後一點鬱氣隨之消散。


天作孽,尤可為, 自作孽, 不可活。


我憐惜她與宋知勇青梅竹馬。


雖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 但可同年同月同日死。


外放官三年期滿, 宋知勇卻沒能活到三年。


他與尹水仙在一起, 時常吵架。


兩人身子都不大好。


一日怒火攻心,雙雙倒地。


瘦骨嶙峋的嬌小女子依偎在骨瘦形銷的男人懷中。


收屍人看到的便是這樣一幕。


20


婆母白發人送黑發人,氣得吐血。


沒過半月也去了。


公爹一年到頭都在相好那邊過, 隱隱有另起爐灶的意思。


我半年後斷了他的錢,也沒再回來。


宋連喜院試沒過, 將責任全怪在他爹和他祖母身上。


連哭靈都不肯落淚。


我心如止水。


待他成年娶了媳婦,便將他們一家分出去。


女兒這輩子請的女先生不過是大戶人家退下來的嬤嬤。


可他視而不見,堅持要去外地做官。


「今前」禮儀不重,勝在眼界寬,做事圓滑,手段非常。


求娶她的人家依舊是上輩子的高門。


我問過她的意見,便同意了這門婚事。


又是一年八月十五月兒圓。


我此時已是富家老翁。


兒媳來用了中飯, 晚上在自家過中秋夜。


我無悲無喜, 邀嬤嬤與我同坐。


誰知天未黑時, 女兒帶著女婿來登門送禮。


兩人親密無間, 執手走到近前:


「母親,女兒來陪您過中秋。」


夜裡,我們母女同臥一張床。


聽她跟我講述嫁進高門的日子。


「我那婆母嚴苛, 事事都要過問, 若是答不上來,還要罰跪抄經。」


「夫家人員復雜, 女兒學了好久才理清各房的關系, 萬幸李嬤嬤都叫過,我學會後,終於得婆母一個笑臉,這次出門是她特意讓我來的。」


我回想起上一世的種種, 心中抽痛難忍。


原來我的女兒不是不願回娘家,而是她壓根就出不來。


我苦笑連連:竟是歪打正著。


前世強求不可得。


今世順其自然,已無憾。


本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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