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她並不喜歡這個人。


晨哥對他的婚姻從來諱莫如深,她隻能旁敲側擊問到一點關於感情的事情。


她當然好奇。


偶然有一天,幫晨哥整理房間時,打落了他放在桌上的書。


一本筆記本掉下來,攤開。


她承認自己實在好奇,趁著低頭去撿的時候瞟了一下內容。


她打翻的那本日記。


是周晨的暗戀日記。


林嫵的名字佔據了大半的版面。


?


二十來歲還是想象力豐富的時候,她結合著晨哥平時說的話,拼湊出來一個暗戀多年,卻錯過的遺憾往事。


直到趕來處理晨哥遺物的女人出現,她的手上帶著和晨哥同款的婚戒,看見她籤名時的林嫵兩字。


她忽然有些發蒙。


如果晨哥嫁給了自己喜歡了這麼久的人。


又為什麼要自己一個人跑到這裡來慢慢等死。


又是什麼,讓他到死,都沒有再見自己曾經的愛人?

Advertisement


?


她想不通。


但她本能地討厭這個女人。


她拒絕了。


可是在早晨開門就看到她站在院子裡的第五天,趙一一松口了。


?


林嫵跟著趙一一去了周晨常去的地方。


一個總是有很多人的公園,一個街角的咖啡店,一段環島路,還有一處海灘。


公園是帶著小白去和其她小狗一起玩的。


咖啡店他常常一坐就是一下午。


環島路在療養院附近,不用輪椅時,本來能走更遠。


海灘是他待得最久的地方。


他和小白一起。


玩累了,一人一狗就偎在一起,朝著大海。


安靜地就像兩座雕塑。


?


林嫵一遍遍地走,一遍遍地設想。


五天後她又敲開了趙一一家的門。


莫名的膽怯降臨,她踟躇著開口:「趙小姐,您能和我聊聊……阿晨嗎?」


眼前的人卻一下變了臉色,握著門把手的手臂顫抖。


良久,她才聽見她說:「不能。」


對她向來冷臉的女孩情緒激動起來,紅了眼睛:「林小姐想聽什麼?」


「聽他是怎麼樣一個人在病痛裡掙扎——」


「聽他去世時孑然一身,隻有一條狗陪在他身邊——」


「還是聽他死時痛苦不堪,被癌症折磨得不成人形?」


?


周晨從不喊疼。


但趙一一能看見他額角的青筋與冷汗。


他死時趙一一沒哭。


他的骨灰被灑進海裡時趙一一沒哭。


送走小白時,聽說它在別人家不吃不喝,隻是縮成小小的一團時,趙一一沒哭。


可是陪著一個人,看著他的生命被病魔摧殘,看著他一點點枯萎,看著他痛得要死卻還是溫柔平和,看著一個活生生的人變成捧在手裡的骨灰。


她怎麼可能不難受?


明明是大好年華,一切卻都不可挽回了。


趙一一的淚水大滴大滴地掉落下來。


哭到不能自已,又抬手擦去眼淚。


她紅著眼,聲音冷淡:


「所以林小姐,」


「他生病難受的時候,你在哪裡呢?」


?


她在哪裡呢?


林嫵想。


她在陪宋逸。


2


林嫵在島上待了半個月。


她找到了小白現在的家。


她去了好幾次,想從那個人手裡要回小白。


接手小白的是個長得一臉兇相的男人。


蠻橫又不講理。


不管開多高的價,男人都不理會,甚至拿著掃帚幾次想把她趕出去。


她也不肯放棄,就一直去磨,被趕出來第二天再去。


拖到七八天,男人忍無可忍,站在門口罵她,罵完又問:「一個小土狗,你抽什麼風非要它?」


林嫵站著,像小學生一樣默默挨完了罵,聽到她問時愣了愣。


空氣沉默半晌。


男人不想管她,準備回屋,卻忽然聽見她說:


「……是亡夫的遺物。」


五大三粗的男人回頭,看了她幾眼,然後頭也不回地進了屋。


林嫵沉默地站在門口。


不過片刻,她又出來,還抱著那隻小白狗。


男人把小白給她。


「好好照顧。」


「要不然以後再見他,他要怪你嘍。」


3


小白和她並不親近。


林嫵帶它回家,它的窩和玩具都在原來的房子裡。


小白卻每天都待在周晨曾經住的那間屋子。


林嫵知道,因為那裡面,都是他的氣味。


小狗將自己縮成一團,埋在枕頭上。


不吵也不鬧,乖得很。


?


日子比起之前好像沒什麼變化。


林嫵還是照樣上班,下班,吃飯,生活,日復一日。


隻不過是少了周晨。


她是個成年人,餓了會吃飯,渴了會喝水,困了會睡覺。


小白某天早晨趁著她開門也溜了出去。


一跑就沒了影。


她急得到處找。


最後晚上回來時,看見它蹲在家門口。


黑溜溜的眼睛看著她,然後低頭叫了兩聲。


林嫵將它抱起來,摟在懷裡,就像以前周晨抱它的時候。


家裡沒有開燈。


一片黑暗中。


林嫵抱著小白,好久,才嘆了口氣。


「他才不會怪我。」


他已經,不會願意再見她了。


4


公司的人說林總變了。


不是變得更冷,反而變得更溫柔了。


林總以前惜字如金,也總冷著一張臉。


最近卻莫名愛笑,不過是一點小事,她也會溫柔地誇上你幾句。


公司裡的人議論紛紛。


「要是林總沒結婚,那一笑,真的要把我魂都帶走了。」


「林總怎麼了?被人奪舍了?怎麼變了個人一樣。」


「有沒有可能,」女孩子捧著咖啡笑,「林總是被她丈夫同化了。」


林總的丈夫,是個很溫柔的人,見到他們的時候總是笑著。


他有時候來,見到他們也會問好,從來沒有什麼架子。


「說起來,晨哥好久沒來了。」


?


林嫵路過茶水間,聽到的就是這一句話。


時間像在這一刻突然被按下了暫停鍵。


林嫵站在門前,邁不開步。


他不會再來了。


5


小白還是每天都往外跑。


下午又在家門口等著林嫵,等她回來,又小跑著上樓,進到周晨的房間裡去。


林嫵忽然好奇。


它每天在外面做什麼。


她跟在它身後,看著它繞了一圈路,去公園,它找到一個沙坑,刨了一會兒土,又離開,順著原路返回,在小區裡又轉了兩圈。


然後就回家,蹲在家門口,等她回來。


林嫵剛開始不明白。


直到某天,公園裡有個女孩子摸了摸它,輕聲問:「小白,你的哥哥呢?」


小白叫了兩聲,然後又沉默。


她忽然知道了。


這是周晨每天帶它走的路。


周晨不在了。


它還繼續走。


6


那天回家林嫵跟著小白又進了周晨的房間。


小狗鑽進書桌底下,叼出來一個空瓶。


林嫵拿著空瓶看了看,上面印著安眠藥。


她忽然想起那行被劃掉的字。


?


「周晨死在了這一天。


可是小白救了他。」


?


空掉的安眠藥瓶,門上的抓痕,被淚暈開的字跡,得不到回復的短信。


和本來要死在那天的周晨。


?


那些壓抑著不發的悲傷立馬化作山洪海嘯,將她衝垮。


悔恨化成一個巨大的怪物,一下將她吞噬,又反復咀嚼。


林嫵癱坐在地上,一遍又一遍地回憶那天的細節。


像是自虐一般,反復回想。


她到底,都他媽的做了些什麼。


7


沈星三天後終於敲開了自己好友的門。


宋逸給林嫵發的短信,打的電話她一個沒回,無奈之下才求助到了沈星。


沈星站在她家門口足足敲了有三個小時的門。


林嫵隻穿著一件白襯衫,上面沾滿各種酒漬,開門時把沈星嚇了一跳。


衝天的酒味燻得她隻想吐,好在林嫵隻是看上去邋遢了點,酒味重了點,情緒還是比較穩定。


和往常一樣冷著一張臉, 看上去還是可以溝通的樣子。


好友一言不發地進了屋,沈星跟在她身後, 看清屋內的一瞬間,她差點破口大罵。


穩定個屁。


客廳裡擺滿了各種酒的空瓶。


被人整整齊齊地碼放在地上, 一點也沒有亂。


屋內所有的東西都井井有條。


林嫵坐在沙發上,拿起了茶幾上一瓶剛喝一半的酒, 對著嘴巴, 仰頭。


瘋了。


沈星上前把酒搶過來。


無色的液體澆了林嫵一身。


她抬眸看了一眼沈星, 什麼也沒說,隻是慢吞吞地, 又從旁邊的箱子裡拿出一瓶,準備擰開。


「林嫵你他媽瘋了吧?」


「你他媽現在沒死都算命大,你還喝!?」


沈星把酒搶過來, 罵人的話隻說了兩句, 就見好友倒在沙發上閉了眼。


真踏馬瘋子。


8


林嫵在醫院醒來的時候, 睜眼就看見邊上的沈星。


腦袋渾渾噩噩, 好像有她衝著她叫罵的場景。


林嫵想了一會兒, 隻記得自己一直喝, 喝不下了就去廁所吐,吐完了就繼續喝。


可是她一直沒醉。


?


沈星放下手機就見好友正躺在床上直勾勾地盯著自己。


沒什麼表情就更嚇人了。


沈星心頭火大:「你他媽……」


「周晨走了。」


突然冒出來的話打斷了沈星的怒火, 好友聲音沙啞得像砂紙摩擦。


「走了?去哪裡了?」


她的腦袋一時沒轉過來。


林嫵斂眸:「他生病了。」


「什麼病?」


「胰腺癌。」


沈星一下安靜了。


?


「我們結婚紀念日那天,宋逸給我打電話, 說他生病了, 讓我去看看他。」


「走的時候周晨問我能不能不要去。」


「我沒回答。」


「那天晚上他一個人在家裡吃了很多安眠藥。」


「沈星。」


林嫵抬眸, 眼神如一潭死水。


「你說,」


「他最後送我走的時候,他在想什麼?」


沈星沉默。


「他吃了安眠藥,躺在床上等待死亡的時候, 他在想什麼?」


沒有人回答。


床上的人忽然坐了起來,紅著眼,聲音晦澀又痛苦。


不知道是在問她,還是在問自己。


「你說,他會想什麼?」


?


沈星忽然起身。


頭也不回地往外走,病房的門在一聲轟響中再被關上。


屋內隻剩下她一個人。


剩她一人失魂落魄地望著雪白的牆。


最後泣不成聲。


9


林嫵出院後辭了職。


每天陪著小白一起走他們走過的路。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她照著周晨給她寫的食譜學著做飯。


從生疏到熟練, 可是比起周晨做的,卻總覺得差了些什麼。


後來她也開始失眠了。


睡不著覺的時候她就去翻周晨以前的日記。


每一頁都能找到她的名字。


她就翻來覆去地看。


又哭又笑。


原來他曾經小心翼翼地喜歡了她這麼多年。


?


後來小白也走不動了。


它本來就是流浪狗,身體哪哪都有毛病, 壽命不長。


我運氣好,林嫵被家裡催得緊,到處相親,正好遇上我,外形條件都還行,就商量著直接把證領了。


「(原」它不再出門了, 每天縮成小小的一團,趴在周晨的枕頭上。


林嫵也哪兒都不去了。


吃了飯就陪著它。


10


小白走的那一天, 林嫵在它身邊。


趴著的小狗忽然顫顫巍巍地站了起來,衝著某一處叫了兩聲, 然後露出一個傻傻的笑, 尾巴搖搖晃晃。


林嫵看著它想往前撲, 然後又摔在床上,趴著不動了。


過了十幾秒,它就沒動靜了。


?


林嫵知道, 是周晨來接它了。


?


後記的後記


睡意吞沒她最後一點意識時。


林嫵想,


原來那天,周晨是這種感覺。


(完)


潛力新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