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低下了頭,扶小姐的手加大了力道:「我的命是小姐續的,要是任憑小姐一個人遠嫁,配個不知心、不體貼的丫鬟,我該寢食難安一輩子了。」
小姐因此將我倆的厄運,全都怪在了大夫人元山君的頭上。
爭寵爭到將妹妹送到姐夫的榻上,當真是失心瘋了。
可我瞧著,元山君倒沒有一點瘋病。
她甚至飽讀詩書,寫得一手好字,詩文流傳到外頭,皆是一片贊揚。
都是才女,不似周小鸞心高氣傲,元山君打一開始就熱絡體貼,半分錯也不出。
直到我們聽說,她曾經死了個兒子。
小姐大驚,於私下裡問我:「盈秋,她是不是要我替她生兒子來的?
「她到時候不會卸磨殺驢吧?」
我隻是沒想到,元山君的謀劃,遠不止於此。
4
小姐進府的第三年,有了身孕。
我於無意間,聽到周小鸞和老爺因此事爭吵。
周小鸞是這大院裡,唯一一個敢衝老爺發火的:「您當時怎麼說的?說這家裡,隻有她元山君能踩在我頭上。
「您說娶元山君也是不得已,同僚們盯著,隻能娶個娘家有威望的千金小姐來幫您管宅子,讓我權當她是個管家婆。
「可如今呢?怎麼又娶了個元家的丫頭?還娶來做側室,讓她懷了身孕,多一個人踩在我這個偏房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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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是周小鸞院裡的大丫鬟蘭葉,託我做了個扇套子,要我給她送去,這才撞上了。
走得急,聽到爭吵時,我前腳邁過遮堂,已被院裡灑掃的婆子看見,便隻得站在原地,不尷不尬地候著。
孟夏時節,陰雨天仍有涼意,我卻在聽到老爺的回話時,激起了一身冷汗:
「你衝我發什麼火?他們元家見我升了官,上趕著巴結我,非得送個不要錢的姑娘來。」看人影,老爺是將周小鸞攬進了懷裡。
「你隻當那元家姐妹,一個是來做管家的,一個是來下崽的,不就好了?你知道的,我心尖上隻有你一人,我隻當你是我的妻。」
老爺這話,不擺明了,元山君是管家的,我家小姐是下崽的。
想起前日小姐被診出有了身孕,老爺歡天喜地去祠堂拜祖宗的模樣,沒來由胃裡一滾,讓我犯惡心。
也不知道,這話究竟能不能哄好周小鸞。
她不會管家看賬,膝下倒是生了個兒子,隻是先天胎裡帶著病,喝的藥湯比奶水還多。
如今養到了五歲,還走不穩路,老爺並不待見。
所以我聽到周小鸞頗失意地問:「那我呢?您在別的鶯鶯燕燕面前,又說我是個什麼呢?」
我沒能聽到老爺的話術,便被眼尖的蘭葉打斷:「盈秋姑娘站那淋雨做什麼?」
她端著茶盤,從轉廊處走來,這麼高聲一問,屋中便立馬停了話茬。
我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硬著頭皮進屋,跪下行禮:「驚擾姑爺和姨娘,我原是來給蘭葉姑娘送扇套子的,送完就回去。」
我不敢抬頭,便見周小鸞春藍色的裙擺一旋,氣哄哄地扭頭進了裡屋。
倒是老爺,一雙繡金線的官靴,杵在我眼前,遲遲不走。
隻要他願意,一抬腳,就能踩在我的頭上。
哦不,自打我進了這座院子,早被老爺踩進了泥裡。
辨不清喜怒的聲音,自頭頂傳來:「什麼樣的扇套子?拿來我看看。」
我忙雙手奉上,不敢抬頭。
聽動靜,老爺將自己的折扇裝了進去。
而後他拎著扇套,在我眼前晃悠,似乎隨時都能抽到我的嘴上。
老爺問我:「你方才喚我什麼?」
我怔愣了一下,一咬牙,回他:「您是小姐的夫君,我自該喚您『姑爺』。」
「你背著你家小姐,爬上我的床,做這般清高模樣,給誰看呢?」
5
其實去年我的腿傷剛愈合時,老爺就強要了我。
他故意掐那些疤痕,在提醒我的違逆會讓我送命。
我既怕死,更怕小姐沒個指望,隻得閉著眼睛屈從。
老爺卻管這種女子千百年來的恐懼,叫「欲拒還迎」。
我老實了不少,這之中也有元山君的回護——
不知她對老爺說了些什麼,反正自打她親自拿著藥膏來看我後,老爺就沒再提過要我和小姐一同侍奉他的混賬話。
那時,我偷偷打量過元山君。
眉眼端正,面龐豐潤,舉手投足,都是當家主母的老成持重。
她有意無意地寬慰我:「老爺是一家之主,他的話自然也違逆不得。你是我們元家教養的管事大丫鬟,我知道,你非是要壞了規矩,隻是不想壞了良心,讓文錦受委屈。」
文錦是我家小姐的閨中小字。
元山君出嫁離家十一載,還記得這些,當真是事無巨細。
算起來,她那一年也不到三十歲。
遠不到人老珠黃。
無非是老爺從始至終對她沒幾分情意,除過初一十五的大日子,從不去看她。
可縱使如此,一概管事、嬤嬤、丫鬟、小廝,府裡府外上千號人,無一不對她又敬又怕。
我曾和管繡坊的婆子說話,請她為我家小姐留一副好些的白狐皮,我想入了冬做件大氅給她。
那婆子直言不諱:「既是大夫人的妹子要的,我自然好生留意著。」
到了交貨的時節,我留神去看,見那婆子不僅給我們院裡送了一張,還給元山君也送了一張。
如此好的品質,一年到頭就出這兩件,都給了大夫人這邊。
連周小鸞看了眼饞,也隻能託她爹去外頭花錢買。
買了來,一貫不愛給人好眼色如周小鸞,也不敢在元山君面前發火,面子上始終敬重。
而元山君呢,不動聲色做了件大氅,命人送來賜給了我。
她的丫鬟和她一樣總是笑盈盈的:「大夫人說了,既是從南邊一起來的,一個怕冷,另一個自然也怕。沒有讓另一個挨凍的道理。」
我受寵若驚,長這麼大,哪穿過這麼好的東西,便忙推脫:「我不過是個陪嫁來的丫鬟,哪消受得起這寶物,萬萬不可,快還給大夫人去。」
那時,元山君應當是想通過她的丫鬟之口,提點我:「姑娘雖是陪嫁,亦是陪房。將來若生了小子,便是府上的正經少爺。少爺生母,怎麼消受不起一件狐氅了。」
所以小姐才會害怕,元山君主動舉薦了她來,是為了借腹生子。
元山君原有一兒一女,眾人都贊是她積德積福,所以兒女成雙。
誰知偏偏兒子在五歲那年沒了。
怎麼沒的,府裡人諱莫如深,我還沒打聽清楚。
但她那個女兒,和她如同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模樣周正,性子更周正。
老爺是不怎麼管顧女兒的,所以任由元山君送去念女子學堂了。
我們幾個深院裡的女子,日子長時,便聚在一起做針線、說闲話。
提起這事兒,大家都藏著幾分譏笑,說念了學堂又如何,又不能去考狀元。
我想了想,問她們:「據說皇宮裡招女官,興許大夫人想讓大姑娘進宮去?」
蘭葉是個愛唱戲的,肚子裡裝著許多誇張的話本子,張口便笑言:「好在聖上面前露臉嗎?若真是如此另闢蹊徑走成了,咱們將來還能做門皇親國戚呢!」
我們到最後,都沒做成皇親國戚。
隻是大姑娘有出息,後來不僅在宮中做了尚儀局的尚宮,還得以體面妥善地告老還鄉。
她回了這座老宅,她的兩個弟弟惹不起她,拱手讓出家主之位。
這樣陳舊的地方,倒是讓她添了幾分新氣象。
但這樣的好日子,我和小姐都沒等到。
6
聽蘭葉信口胡謅,眾人都笑開了,倒是向來性情溫和的小姐走來,打散了我們的八卦攤子。
「你們這群碎嘴的丫頭,說話越沒個遮攔了。如今這世道,還願意為女兒謀個好前程的,有幾人呢?你們將來做了娘,能不能有這番苦心?」
能不能讓自己的女兒,除了嫁人攀高枝,還能有賴以生活的另一條路呢?
我明白小姐的心思。
畢竟家大勢大如元家,女兒家們也沒有能自己做主的。
那些看似養尊處優不知愁的世家小姐們,都如待宰的羔羊,遲早成為權貴挑揀的盤中之物。
與我這樣普普通通的女子,說到底,有何異呢?
正室、側室、偏房、陪房,說到底,還不是殊途同歸嗎?
所以我執意喚一聲「姑爺」,想自欺欺人掩蓋這悲哀的命運。
自然是掩蓋不了的。
那時老爺一扇子抽到我的嘴上,厲聲喝問:「叫什麼姑爺?叫老爺!還當在你們元府呢!你陪著你家小姐嫁給我,此生死了也是給我陪葬的鬼!」
回了院裡,我刻意低著頭,小姐起初沒發覺我的傷。
她喚我過去,陪她扶著窗框看雨打荷葉。
小姐住的這座院落,是元山君題的名:回舟館。
據聞元山君初入府時,便住在這個院裡。
為著這院中,有一碧萬頃的荷花潭,夏日裡可泛舟水上,如在元府的芙蓉湖裡一般。
小姐教我寫字讀書,但半路出家,我知道的詩書不多。
我看著水岸邊的雨霧,搜腸刮肚半天,隻能念道:「興盡晚回舟。」
小姐側過臉,眉眼含笑:「盈秋,你也懷念咱們在家中的日子,是不是?」
雖然都是為奴為婢,可至少待字閨中時,我們尚有孩子氣,每日隻顧吃飽穿好、高高興興的。
臨出府的前一年,二公子向來是個貪玩的,便故意將果酒斟在茶杯裡,騙我們喝。
一時之間,醉倒一片,大家玩笑著說要摘到湖中開得最好的一枝荷花,堪堪便採擷花月滿懷。
常記溪亭日暮,沉醉不知歸路。
興盡晚回舟,藕花深處,元二公子便在我的咫尺之前。
他系發的彩绦垂在身後,拂過我的手背,痒痒的。
誰不愛慕年輕俊朗的翩翩公子?
哪怕給那樣的兒郎做妾,我也不會有如今這般怨氣。
可後來,我隻能從小姐的家信中聽說,他娶了門當戶對的某某小姐,又納了琴棋書畫樣樣精通的某某佳妾。
我偷偷藏在心裡的少年郎,直至他兒孫滿堂,也與我無半點瓜葛。
「但我想著,君姐姐題名『回舟』,恐怕不是出自這句詞。」小姐的聲音,將我飛到江南岸的思緒又拉了回來。
「君姐姐愛讀思鄉的詩,當年她尚未出閣時,便寫了上百首,制成冊子,如今還在家裡藏書閣放著。恐怕是取自『細雨莫回舟』這一句。」
我能夠明白,小姐待元山君的情感有多復雜。
她一面恨堂姐帶自己進了這泥沼,一面又記著幼時的尊敬和如今的不得不依附。
她厭惡她的世俗,又不得不承認她的才能。
小姐說,在這句詩之前,還有這麼兩句:「共載人皆客,離家春是秋。」
我喃喃念了一遍,隻覺得好生形象。
如今我們院裡的這群女子,皆如被雨水困在同一條船上。
雖是到了新家,可總覺得自己如客人。
隻是點綴了那唯一一個主人的院落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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