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宮中最有權勢的宮女。
他們叫我容華姑姑。
隻有皇帝一人,叫我阿姐。
1
宮闱重重,總有幾分散不去的陰冷,隻因宮中人眾,卻一半是人一半是鬼。
我難得睡了一個午覺,昨夜鼻息沉重,早上傳醫女診了脈,吃了藥就沉沉睡去。
這一睜眼就聽院子裡有動靜,嘆口氣,叫小枝進來。
小枝是服侍我的小宮女,跟著我五年,已經調教起來了。
她一邊幫我梳洗一邊絮叨。
「這宮裡離了姑姑就不能轉了,姑姑不過是多睡一會兒,外面就等了一堆人。」
我用眼神制止她繼續講下去。
她還小,不懂。
這世上離了誰,都能轉。
2
先進來的是大總管祈公公,他身高體胖,進來就擋了門口的陽光,屋子暗了一下。
「榮華姑姑欠安,我還得來討擾,真是該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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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祈總管說的什麼話,能勞動您大駕的一定是大事兒,可別因為我睡著誤了正事。」
我略顯出三分惶恐,這樣面子都給足了。
「下月太後壽誕,入宮赴宴的名單擬了一份兒,請姑姑過目。」
「總管總是太過小心,您這操辦幾年了,太後最滿意不過。」我說著還是雙手接了名單過去。
祈總管是聰明人,名單擬得中規中矩。
「我倒想起一件事兒,前幾日給太後請安,聽她老人家說起,想念舊日的老姐妹了,南安太妃好久沒進京了,靜安太妃雖然在寺裡靜休,偶爾回宮來見見,也不妨事。」
「我就說姑姑知道太後的心意兒。隻是這兩位歷年沒來過,我也不敢做主。」
「還不是與太後最相與的東平太妃歿了,太後孤單,你隻管安排就是,出了事算我身上。」
我聽外面人聲漸沸,有些著急了。
「好嘞,且聽姑姑的!」祈總管應了一聲出去了。
其實祈總管的擔憂不無道理,這兩位太妃並不是太後一派的。所以太後上位,她們一個出家,一個遠離京城。
現在時過境遷,太後已然成了贏家,早就不在乎了。
再說了,贏了也需要觀眾的。東平太妃病故,太後身邊去了一個得力的,難免念舊,人也變得更寬容。
3
「曾嬤嬤來了,怎麼讓您在外面等?」
小枝掀簾子,太後身邊的紅人曾嬤嬤走進來,我嚇得連忙從榻上溜下來,俯身請安。
「你可別折了老奴,身子可好些了?太後想請你過去一趟。」
「隨便叫誰來就是了,還勞煩曾嬤嬤一趟。」
我的誠惶誠恐不是裝的,曾嬤嬤在這宮中的地位不可撼動。
太後入宮時帶來的舊人,可隻剩她一個了。
「本來是我有別的話要囑咐,沒想到這嘴都不用開,你就把事兒給辦了,果然是琉璃心肝兒。」曾嬤嬤抿嘴一笑。
我就懂了,她是來在宴請名單上加人的,大概加的也是我提的二位。
「嬤嬤過獎了。」
聽聞太後要宣見,我顧不上瑣事,跟著曾嬤嬤出了門。
門口停著太後的軟轎,我遲疑一下。
「太後說了,你病著,讓你少走些路。」
我還想推託,已經被曾嬤嬤半推半扶坐上去。
曾嬤嬤年事已高在地上走,我坐在軟駕上,論品階更不當,心中屬實不安,不由得揣度太後招我去到底是為何事。
4
太後溫和敦厚,任誰也看不出,她曾是如何殺罰果決的。
「我新得了個廚子,讓你過來嘗嘗家鄉菜。」
曾嬤嬤把一道菜擺到我面前。
「蒙太後掛記,奴婢惶恐。」我忙跪謝。
盛寵想要長久,就是不能逾矩。
其實這家鄉菜,隻是一廂情願罷了。
我幼時家鄉大水,一家人都衝散了,我被人伢子倒賣了幾手,哪還記得什麼。
就是入宮後填的籍貫也是胡謅的。
隻是每次太後用這個來親近我,不接受就是不領情了。
我偏坐在小幾上,略嘗了幾口,隻挑好聽的誇贊一番。
「榮華多大了?」
太後一句話,我心底一驚,到底還是來了。
宮女二十五歲出宮,這可是我日盼夜盼的日子。太後若是出手阻止,隻怕我是走不成了。
「二十四歲。」我極不情願地開了口。
太後嘆了口氣,沒有馬上說話,從西窗望出去,發了一會兒呆。
我如坐針毡,不知如何是好。
這時兩個宮女一前一後跑進來,一個走近太後,一個立於我身後,欲向我耳邊進言。
「都是自家人,直接說吧,別蠍蠍蟄蟄的。」太後不悅。
兩個宮女忙跪於殿中。
我帶出的人懂規矩,跪下時就處於下首。
於是太後的宮女先開了口:「回太後話,皇上在嘉貴妃處遇紅了。」
「什麼?」太後眉頭一鎖,震怒。
我的心卻直沉谷底,一刻也不能耽擱,匆匆出宮。
5
太後不知,這事對皇上有多重要。
十年前,那個悶熱的充滿了血腥味的馬車中,十四歲的我緊緊抱著八歲的皇上,當時他還隻是沒封號的皇五子。
我不停念叨著:「不要看,不要看,阿姐在!」
路無窮無盡,馬蹄噠噠,沒有停下來的意思。
我的手臂已經僵了,隻是略一松懈,五郎就回了頭。
他的生母錢妃已經氣息全無,倒在地上,身下的血水泛黑,似乎要把她浮起來。
五郎大睜著眼睛,發出幹嘔的聲音。
我拍他的背,撫他的前胸,急急喚著:「阿姐在,阿姐在!」
半晌他終於回過神,撲進我的懷裡,再也不肯離開了。
那馬車,足足走了三天。
三天後,我們到了目的地。
打開車門時,外面的人都嘔了。
從此五郎就怕血,坐到龍座上,還是怕血,那種恐懼是刻到骨子裡的,隻有我懂。
我踉跄著撲進院門,皇上已經從屋裡出來,他不管不顧,死死抱住我的腰,整個人委頓下去。
我擁他入懷,像抱個大嬰兒,滿心的悲涼。
「阿姐,你不要走。」他嗚嗚咽咽。
「不走,不走了。」我若走了,這偌大的皇宮,誰疼我的五郎?
6
皇上當夜就發了高燒,太醫早就候在院子裡,又在安神湯裡加了幾味藥,我用銀勺子喂下去,就坐在他的床邊守著。
不知過了多久,肩上一沉,睜眼看去,是皇上起身在給我加衣服。
「阿姐,你坐上來,我們說說話。」
皇上拍了拍床榻,我猶豫一下,坐上去。
我們大概有兩三年沒有這般親密了。
小時候,他的母妃是不得寵的一個小妃子,我是跟著她的小宮女。
我七歲進宮時,他還是個小團子,粉粉嫩嫩的。
錢妃是個溫順的女子,家裡沒什麼後臺,為人也謙卑。
所以我這種挑剩下沒人要的,都可以填到她的宮裡充大宮女。
我雖然努力想幹活,可畢竟年齡小,拎不起,抬不動,急了就蹲地上抹淚。
她倒不惱,嘆口氣過來幫我。
是她讓五郎叫我阿姐的。
她說:「叫了阿姐,就要照顧五郎一輩子。」
好像她能預知後來發生的事。
五郎九歲那年,錢妃意外被先皇臨幸,錢妃的肚子也是很爭氣地鼓了起來。
她知道這是催命符,可到五個月就捂不住了。
當時最得勢的妃子是高貴妃,現今的太後還是皇後,因無所出一直不受寵。
高貴妃殘害後宮妃子的事不止一樁了,皇後擔心錢妃步她們後塵,知道錢妃懷孕後,連夜送錢妃出宮。
我和五郎跟著錢妃上了馬車,不想錢妃動了胎氣,流血不止。
護送的鐵衛隻管把人送到,車都是封了的,任錢妃哀慟求助,車門始終沒開。
錢妃流盡了血,死時還大睜著眼睛,滿是不甘。
五郎在我懷裡熬過最艱難的時光。
其實後五年時光,我帶著五郎艱辛度日,本來想著,隻管把他養大就好了。
哪知道突然一道聖旨把他召回宮中。
高貴妃受了天譴,突然發怪病身亡,兩個皇子也死得莫名其妙。
太子的位置就落到了五郎的頭上,五郎寄在皇後名下,從此一步登天。
半年後五郎做了皇上,我成了管事姑姑。
人人叫我榮華姑姑,隻有他,叫我阿姐。
7
「阿姐,你答應我的,不走了。」
皇上問得小心,我不忍看他的眼神,更不能拒絕。
我們本是心無嫌隙的。
我是真真把他當成了弟弟,他也真把我當姐姐般敬愛。
可這是宮中,無中生有盛行,他們自己齷齪,就容不得幹淨的存在,他們不信,就各種編排。
開始我把闲氣都咽下了,後來皇上知道了,打也打了,罵也罵了,殺也殺了。
他們終是閉了嘴,可是一切盡在不言中,眼刀子都要殺人。
「阿姐,我知你委屈,可是你若也走了,我……」
我見不得五郎哭,還有什麼可說的。
8
嘉貴妃的事,還得我去料理,以後聖眷是不能再有了,隻是臉面還要給她全下來。
她拉著我哭哭啼啼,還想再討個寬容。
我惦記的則是這事有蹊蹺。
按說嘉貴妃雖不是盛寵,聖眷也是不錯的,她犯不著明知來了癸水,還服侍皇上。
「容華姑姑明鑑,我也不是那不知深淺的人,癸水已盡,有記檔為證的!」
嘉貴妃哭得梨花帶雨。
「這兩日你吃了什麼?」
「都是尋常的飲食,天氣熱,也不愛吃東西。」嘉貴妃也是聰明人,眉頭一緊,細細思忖起來。
「娘娘,皇後昨天賜了果子。」旁邊的大宮女低聲提醒。
「不要亂講話,昨日是我生辰,皇後賜果子是按慣例。」
嘉貴妃忙讓宮女閉嘴,她是個聰明人,現在不是亂咬的時候,都拖下水,反倒沒好處。
我倒是不疑心皇後,她是個沒主意的,膽子又小,但有人利用她,在路上對賜的果子動手腳,也是可能的。
太醫那邊也回話過來,確是用了活血之物。
9
皇後得了消息也慌了,竟不等我去見她,就哭哭啼啼上門來要說法。
「皇後不要亂了陣腳,國丈進宮時還說,皇後要多持重,宮中人才能心悅誠服。」
我被她哭得煩了,忍不住說了重話。
皇後斂聲坐下,還忍不住拿眼風瞟向我。
我暗自嘆氣,十七歲還是太小,這麼大一個宮禁,她做不起主。
「皇上明察秋毫,都是知道的,你且定心。」我隻能又安撫幾句,讓皇後先將養身體。
回宮這幾年,我一直盼著皇後生下兩個皇子,這樣江山也安穩。
可是皇後無所出,妃子倒是下蛋一般左一個右一個的。
送皇後從我的住處出來,見一乘軟轎停在門口,皇上身邊的小德子滿臉堆笑,這是皇上要接我過去。
皇後看到了,咬了咬嘴唇,沒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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