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遭濃重的消毒水味刺得我忍不住皺眉。
薄奕不知在窗前站了多久,手裡的報告單已經被捏得皺皺巴巴。
我下意識摸了摸自己的小腹,眼淚不自覺就流了下來。
薄奕坐過來蹭掉我臉上的淚,打開保溫盒,不甚自然地給我喂粥。
我臉一撇,往被褥裡縮了縮:「你放心,我不會讓你為難。」
薄奕很久沒說話,直到護士進來換了藥,他才試探著開口:「如果你想要,就生下來,我養。」
「啪——」
薄奕臉上赫然多了幾個手指印。
我再也掩不住心底的怒氣:「薄奕,你覺得你有資格養嗎?」
「我是孩子——」
「你不配!」我打斷他的話,「自從你放棄上一個,你就不配!」
薄奕愣了:「什麼上一個?」
也是,不在乎,決定做得那麼倉促,不記得也正常。
我看著他表演過度的神情,隻覺得好笑:「薄奕,你總是教別人演戲,自己演技卻是爛得不行。」
碗被扔在桌上,薄奕情緒有些激動:「什麼上一個,你說清楚?」
我冷冷地甩開他的手:「別惡心人了,不管上一個還是這一個,都跟你沒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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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抹掉臉上的淚:「薄奕,你要是還有良心,就答應我離開,永遠不糾纏我。」
「糾纏?溫梨你覺得我糾纏你?」
雙肩被扼得生疼。
又碰到他什麼傷疤了嗎?
我伸手去按床頭的呼叫器,哭著讓人把他趕出去。
焦灼,氣憤,薄奕看著我,掙開醫護人員的壓制,轉身就走。
去查吧,或者好好想想,做決定的那一刻是有多草率。
護士安頓好我的情緒,囑咐幾句後便離開了。
我吃了碗裡的粥,看了被捏得皺皺的報告單,躺在床上盯著天花板看了好久好久,最後摸一次還未隆起的小腹,然後起身去掛了婦科。
醫生不建議再流掉。
可我既不能給它一個完整的家,又不能保證自己能夠給它足夠的愛。
還有就是,我不想再和薄奕有任何瓜葛。
那個過程很快,出來時我扶著牆緩緩走在長廊,像我記憶中那條山路一樣望不到頭。
不知不覺我便走到了爸的病房,他和六年前剛來到這裡一樣,沉默,死寂。
隻不過我變了,從滿懷希冀,到逐漸接受,再心灰意冷。如今,我竟期盼著他能夠早日脫離苦海,也再為我蹚出一條出山的路。
我想到十六歲的溫梨。
十六歲的溫梨還不叫溫梨,叫胡雲。就像那平平無奇的名字,她十六年的人生不曾泛起任何波瀾。
那年的胡雲剛升高一,父親因高空作業摔成了植物人,開發商說是他夜間違規操作,隻付了工錢。
母親有苦難言,領著胡雲和十歲的弟弟去工地鬧,訴苦,哭喊,甚至撕開衣服在地上撒潑打滾,白花花的乳肉和那張黢黑的臉,無一不刺痛著胡雲的眼。
十六歲的胡雲呆站在一旁,捂著弟弟的耳朵,將他緊緊抱在自己懷裡。
她第一次感到了羞恥的滋味。
這比學校那些惡臭的玩笑更能挑撥她的神經,因為這是媽媽親手扎進去的刺。
可當母親拿著讓她感到「羞恥」的錢將父親安置到醫院後,胡雲又被一股無形的力量衝倒。
那晚母親拉著她的手說了很多話,胡雲隻記住一句:「媽要活下去。」
苦了十多年,她不怨母親撇下自己跑。
可那股將她撞得七歪八倒的力量始終沒有散,它催促著胡雲做些什麼。
它逼著她輟學,打工;逼著她去照顧一個癱瘓在床的中年男子;逼著她去接觸、擦拭一些或許以前她一生都不需要認識的東西。
羞怯,委屈,麻木。
一切的一切到最後,隻剩愧疚。
她不願承認在那些忍無可忍的夜晚所滋生出的邪惡念頭,所以會在一個個黎明到來之前贖罪般地繼續那看不到頭的生活。
成為溫梨之前的胡雲像一隻老鼠,埋頭忙碌在暗無天日的陰溝。
所以在命運向自己拋出橄欖枝的那一刻,胡雲拼死抓住。
她殺死曾經怯懦、虛偽、晦暗的自己,向著陽光吧,或者向著風,像蟲子褪去身上醜陋的皮,她也想要褪去屬於胡雲的一切,她想要完完全全成為溫梨,成為電影中那個堅毅、強韌的女子。
事實上胡雲成功了,她將曾經的一切摧毀揉碎,拼湊出現在的自己,理想中的溫梨。
可有一些東西是刻在骨子裡的,比如自己從一而終的忠誠,比如他人啼笑皆非的自尊。
她也卑劣、齷齪,為了財譽不擇手段,可她終究抵不住心靈的責咎,比如出賣自己的身體,又比如用「愛」來為一名強奸犯洗白。
8
聽醫生的建議,我在醫院休養了幾天。
其間薄奕有來過,他盯著我的手機反反復復看那兩句簡短的對話:
【我懷孕了。】
【打掉。】
又扯著我看他空白一片的聊天記錄。
我態度冷淡:「所以呢?你現在糾結這個想說明什麼?」
薄奕的手臂緩緩垂落,眸中綴滿了落寞與不安:「我沒有放棄過自己的小孩。」
父子關系一直是薄奕心頭的一道疤。
因為缺失,所以在乎。
以至於他說的不是對不起我,而是沒有放棄小孩。
我背過身去,心緒像嘴巴一樣啞然。
沒有強迫我轉身,他動身走到另一邊,拉起我的手抵在唇間:「沒關系,我們又有了不是嗎?這樣一切都解決了,你不用再擔心我會不要你,我也不用擔心你會離開我。
「阿梨,」他眉眼柔和,帶著憐愛與溫柔,「我們永遠在一起,我們會幸福的。」
「我流掉了。」
一瞬間的呆愣,他蹭蹭我的手指,再抬眸,眉眼彎彎:「阿梨,平常路上遇到一隻流浪貓,你都要不辭辛苦地送到寵物醫院。你說過,生命是最值得珍貴的東西。」
我抽回手指,隻是靜靜地看著他。
他說我的眼睛不會說謊。
呆滯,懷疑,詫異,憎恨,惱怒。
薄奕驀然紅了眼,晃晃悠悠站起身來,在病房幾經踱步,將手邊的東西砸了個粉碎。
「為什麼?」他衝著我,努力壓著怒火,呼吸急促而粗重,「到底為什麼?」
因為從一開始,我們的關系就錯了。
他是佔有,而我是利用。
那種叫「愛」的東西,是我為自己的懦弱與貪婪找的借口。
「我恨你,我不想生下一個強奸犯的孩子。」
「我從來沒有強迫你,你是自願的!」
面對我的置之不理,薄奕面容通紅,他粗暴地扯著領帶:「你敢說你當時沒有賣身求榮的想法?你敢說你不是為了一勞永逸?
「你和那些往我身上貼的女人也沒什麼區別,心照不宣的正常交易,我怎麼就成強奸犯了?
「溫梨,你以為你不虛偽嗎?你隻是很會偽裝罷了,騙我可以,別把自己都騙了!」
被扯起的身子又被狠狠摔在床上,我翻起身,揚起手就抽在了他臉上。
病房一下就靜了。
指尖有些發麻,我緊繃著情緒:「都是你教我的,不是嗎?薄奕,別把自己摘得那麼幹淨,臭水溝裡找水喝,誰也別嫌誰惡心。」
薄奕逐漸冷靜,他摸了摸自己被打的臉,眼神直勾勾看著我,突然就笑了。
他慢悠悠側向另一邊:「來,繼續。」
我不懼他發瘋,最怕他這種隱晦不明的態度。
心一沉,我揚起手,可還沒落下一分,就被他反手捉住。
揚起另一隻,又被捉住。
雙手反剪,他逼步將我抵在牆上,空出一隻手揉著我發麻的指尖,神情溫柔又寵溺:「阿梨啊,一年之隔,你真是越來越對我胃口了。這樣好,你別委屈又扭捏,我也不用裝得那麼辛苦。
「就像你說的,阿梨,我是髒水,你就是裝我的水溝,咱倆絕配啊。你要好好裝著我,可別讓我弄髒了和當初的你一樣的小——」
一口唾沫啐在他臉上,薄奕眉頭不自主地抽搐著。
可手腕的力量更重了。
薄奕喉結上下滑動,眸中浮現狠厲與躁意,可都被冷淡掩過:「我也不是不講理的人。溫梨,你流掉我兩個孩子,還給我,我就放你走,怎麼樣?」
灼燒感順著脊骨一路向上,我剛要喊人,他就吻了上來,咬著我的舌尖不讓我發聲。
腦袋像失了火的房子,我拼命反抗,思緒雜亂的下一秒卻聽到了開門聲。
林清瑤?
她扶著門把手,禁不住後退了兩步,晶瑩的淚珠從眼角掉落。
薄奕松開我,低眉去擦被我咬破的嘴唇,眼神落在林清瑤身上,口吻不甚耐煩:「誰告訴你我在這兒的?」
林清瑤咬著下唇,幾經猶豫,最後委委屈屈地喊了聲:「老公。」
「閉嘴!」
薄奕聲音一瞬間提高,嚇得林清瑤打了個激靈。
薄奕餘光掃來。
心虛?愧疚?
他是想看我崩潰,哭著求他的模樣。
我順好頭發,手背狠狠擦過嘴唇:「薄先生,既然結了婚,就不要出來拈花惹草了。」
薄奕不滿地皺了眉,剛要開口卻被林清瑤搶了話。
「溫梨小姐,」她煞有介事地擋在薄奕身前,削薄的身體壓不住發顫的聲音,「我知道,薄夫人的位置本該是你的,你隱忍這麼多年,被我捷足先登心裡肯定很不舒服,但你也不能誣陷我害你流產啊?」
「夠了。」
薄奕適時制止。
我看看林清瑤,又看看薄奕,好像明白她說的話。
身體忽然有些發軟,我推開林清瑤,一點一點趨向病床。
「溫梨!」林清瑤再次擋在我眼前,「我知道你不喜歡我,怨我搶了你的資源,可這都是我自己爭取來的,不管是電影的女主角還是薄奕的愛,都是我啊——」
一聲清脆的巴掌。
林清瑤白皙的臉上霎時紅腫起來,我喘著粗氣:「可以了嗎?可以就滾開!」
門外的攝像頭我早注意到了。
不就是想給自己塑造一個無辜的受害者形象嗎?
我配合。
反正我的名聲也已經爛透了。
薄奕似乎也察覺到了門外的情況,把林清瑤拉進懷裡,低語安慰了幾句,隨後便離開了。
誰知他離開前有沒有回頭看看呢?
我倒在床上緩了一會兒,手機界面彈出幾條薄奕的消息,掃了一眼,反手將人拉進了黑名單。
沒什麼可收拾的,我換好衣服準備離開,可剛邁出醫院的門,閃著光的鏡頭便從四面八方湧了過來。
一道道閃光燈,像一個個刀片割在眼睛,耳邊都是亂糟糟的哄鬧聲,我透過縫隙看著這一切,整個世界像老電影的剪影一樣恍惚。
脫身是幾位安保人員上前組織秩序,待我緩過神來,唐醫生正賣力往我嘴裡灌著水。
一陣長長的窒息感過後,我大口呼吸著,豆大的汗珠自側臉滑落,我呆滯地看向唐醫生。
唐醫生是我爸的主治醫生,因為特殊安排,對我也很是照顧。
他遞來一張紙巾,看著窗外仍舊躍躍欲試的狗仔,無奈嘆口氣:「或許你需要一名律師。」
9
唐醫生當晚就把他口中的陳律師約到了醫院一旁的咖啡館。
兩人興許是同學,常規的寒暄過後,陳律師向一直攪咖啡的我伸出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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