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杜春蘭有什麼話可說?
我閉上眼,裝聽不見。
杜春蘭卻在我耳邊喋喋不休。
「小生,媽媽對不起你,媽媽不知道你被換回來了……
「早知道是你,媽媽一定會把世界上最好的一切都給你。
「這些年你受苦了,媽媽會彌補你的,你有什麼願望,媽媽一定滿足你。
「你跟媽媽說說話吧,媽媽後悔啊……」
她在我旁邊涕泗橫流,吵得我心煩。
於是我開口:
「確實有一個願望。」
杜春蘭的眼睛倏然亮起來,像是重新燃起希望,帶著討好朝我貼近。
「什麼願望?告訴媽媽,媽媽一定幫你完成。」
我諷刺地扯了扯嘴角,看著她,冷冷道:
「我希望,從來沒當過你的女兒。能完成嗎?」
杜春蘭眼中的光芒漸漸熄滅,無盡的失望和痛心將她淹沒,讓她幾乎無法站立。
過了許久,她捂住臉,失聲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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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我隻是背過身。
「要哭請出去,我不想聽見你的聲音。」
9
杜春蘭知道我不想和她說話,安靜了許多。
她隻是無微不至地照顧我。
或是坐在床邊,貪戀地看著我。
我的病越來越重,清醒的時間很少。
但偶爾醒來,幾次聽見病房外鬧哄哄,有人在咒罵杜春蘭。
我才知道,那天杜春蘭闖入向玥玥採訪現場的視頻,在網上瘋狂傳播。
無數網友替我聲討,說杜春蘭不配為人母。
還要求杜春蘭放棄對我的監護權,不要在我身邊礙眼。
季芸出於同情或是愧疚,提出由她來照顧我,並且承擔我的治療費用。
杜春蘭把她轟出去:
「都怪你,為什麼要換回來?
「就算換回來,為什麼不告訴我?!
「這麼多年,你看著我折磨自己的女兒,卻對你的女兒視如己出。你很爽是吧?
「我確實不是一個好母親,但你也不是什麼好貨色!」
季芸被她說得臉青一陣紅一陣。
給我的醫院戶頭留下一筆錢,走了。
還有其他提出要照顧我的網友。
杜春蘭通通不聽,把這些聲音關在門外,一心一意陪著我。
真可笑,我最恨的人,是我的監護人。
死到臨頭,還擺脫不了。
還不如趕緊死了算了。
……
等著我死的,還另有其人。
配陰婚的那戶人家,順著新聞找了過來。
七七四十九天快到了。
他們要拉我回村裡成婚。
杜春蘭說把彩禮退給他們,這陰婚不配了。
對方卻堅決不肯:
「你把女兒賣給我們,就是我家的人,必須入我家的墳!
「你說借她出來用兩三天,我們同意了。哪知道你有借無還?
「既然幹出賣女兒這種事兒,現在就別裝聖母!」
這家人不是善茬,說著就要來搶。
當初配陰婚的時候,杜春蘭精挑細選了這戶人家,就是因為對方不好惹。
她想硌硬季芸,期待看見季芸因此痛不欲生的模樣。
可最終,卻報應到她自己身上。
眼看那戶人家就要碰到我,杜春蘭和他們廝打起來。
她抄起我的拐杖,發瘋似的向前揮去。
對方不是吃素的。
當她揮舞著拐杖過去的時候,對方眼疾手快,抓住她的胳膊,用力一掰。
骨頭發出移位的咔噠聲,隻聽杜春蘭痛號一聲,手上的力道松下,拐杖也落到地上。
可她還是沒有放棄。
她踉跄起身,用頭狠狠撞向所有試圖搶走我的人,咬住他們的耳朵、鼻子、臉頰,用力撕扯,硬生生撕了幾塊肉下來。
「休想帶著我女兒!」
她就像一頭龇牙咧嘴的獸。
那家人雖然彪悍,但從未見過這樣不要命的打法。驚懼之下,拿了退回的彩禮,走了。
杜春蘭氣喘籲籲。
她沒顧著治傷,轉過頭朝我邀功。
「小生,你看,我把他們趕走了。」
她的眼睛亮晶晶,帶著期待。
「媽媽可以為了你,豁出這條命。媽媽真的很愛你,愛到可以不顧一切。小生,你原諒媽媽吧,好不好?」
她的臉因激動而漲紅,似乎終於找到理由證明自己。那雙渾濁急迫的眼睛盯著我,試圖在我臉上找到一絲諒解。
可我隻是平靜地看著她,輕飄飄反問:
「可是,他們之所以會來,不是你造成的嗎?」
如果不是杜春蘭把我賣了,怎麼會發生今天這一出?
而她,居然還想借此朝我邀功。
「省省吧,你身上受的傷,不及從前你傷我的千分之一。」
杜春蘭愕然失色,認命地低下了頭。整個人仿佛陷入了寒冬,隻剩頹喪萎靡。
我心中有種悲涼的快意。
血脈相連的母女,淪落到這樣的境地。
我早已不再期待她的愛。
但我也沒有放下。
那句原諒,就算我不死,也永生永世不會答應。
10
又過了幾天,到了我 18 歲的生日。
這天,我像是回光返照,精神變得格外好。
終於熬到 18 歲,死前,我還有一件事想做。
杜春蘭小心翼翼來到我床前,說要送我生日禮物。
她親手做了一隻發夾。
一隻鑲著珍珠和蕾絲的小兔子發夾。
比向玥玥十歲生日那年,做得更大、更華麗。
「小生,這個小兔子發夾,你之前不是很喜歡嗎?媽媽做了個更好的給你。」
她捧出發夾,想要給我戴上。
10 歲的我想要,杜春蘭把我打了一頓。
而今,18 歲的我,已經不想要了。
我看著發夾,淡淡說:
「這一個,沒有當初你送給向玥玥的好看。」
拒絕之語,卻讓杜春蘭欣喜若狂。
「小生,你想要原來那個對不對?媽媽這就去找向玥玥還回來。小生你等著我,我很快回來!」
她以為,我還會接受她的禮物。
但我隻是故意支走她。
杜春蘭前腳剛走,我就忍著疼痛,打車去了派出所。
今天,我 18 歲了。
可以更改自己的名字了。
我在派出所,把「賤生」,改為了「見生」。
見生,看見眾生。
我願見星辰宇宙,見山川流嵐,見春樹暮雲,見河傾月落。
見生,見幸福。
告別今生。
來世,請讓我見見幸福吧。
番外:
再度睜開眼,我發現自己重生了。
重生成了一個嬰兒。
杜春蘭正將我抱在懷中,休息時也不肯撒手。
季芸就在隔壁的病床。
這一世,杜春蘭沒有偷換孩子。
她給我取名「見生」,跟死前我自己改的名字一樣。
她看我看得跟眼珠子似的,抽血、做鑑定,確認我是她的孩子無誤,才抱回家中。
看著她這一系列舉動,我清楚,杜春蘭也重生了。
她想要彌補上一世對我的虧欠,恨不得將一切她擁有的都給我。
就像上一世她對向玥玥做的那樣。
我隻是一個嬰孩,不會說話,也沒有獨立生存的能力。
不得不依靠她長大。
我需要時間,為獨立積蓄資本。
我本就聰明,上一世在她的打壓下,尚且能夠考上最好的高中。
這一世,杜春蘭竭盡所能地支持我,我如虎添翼,成績名列前茅。
就算偶爾失誤,杜春蘭也是滿臉慈愛。
「沒關系,我的女兒就是最棒的。媽媽永遠愛你。」
與其說這話是給我聽的,不如說,是給她自己聽的。
唯有如此,能彌補她內心的悔恨。
杜春蘭精心調理我的飯食,替我養胃。
10 歲那年,她親手做了一隻鑲著珍珠和蕾絲的小兔子發夾。
和上一世送給向玥玥的一模一樣。
她以為我會喜歡。
可我隻看了一眼,就別過頭。
「不知道為什麼,看著這個發夾就膈應,好像之前在哪裡見過,很惡心。」
杜春蘭嚇得臉色慘白,立刻將發夾扔進垃圾桶。
好像生怕我想起來什麼。
她似乎沒有發現我也重生了。
又或是發現了,卻寄希望於感化我,讓我忘記過去的一切。
12 歲那年,我考上本地最好的初中,立刻要求住校。
杜春蘭舍不得我,希望我在家多陪陪她。
可我隻是皺了皺眉,流露出不耐煩。
她就忙不迭同意了。
隻要我開心,她就同意我的一切條件。
不過她還是擔心我的胃,每天做了飯菜送到學校,保證我營養均衡。
看著她殷殷切切地忙活,我卻依然感覺自己是個局外人。
上一世備受虐待的我,似乎飄在半空,冷冷看著杜春蘭所做的一切,再感嘆一句:
「原來,被她愛,是這樣的感覺啊。」
也沒什麼了不起的。
上一世我無比渴望得到的愛,這一世唾手可得,我卻已經不再期待。
15 歲那年,我參加中考。
上一世我考了全區第一,而這一世,我考了全市第一。
順利入讀最好的高中, 和向玥玥做了同學。
大多數時候,我的成績壓她一頭。
杜春蘭時常拿著班裡的成績單發呆。
有時, 我能聽到她口中念念有詞:
「早知道靠我自己,也可以養出這麼優秀的女兒, 上一世何必偷換孩子……」
又抹了抹眼淚。
「幸好,還有這一世可以彌補。等小生考上清華北大, 我就帶她去季芸面前, 讓她看看, 就算她嫁入豪門又怎樣,我的女兒就是比她的優秀。」
都第二世了,她居然還想著跟季芸攀比。
本性難移。
這一世, 我順利參加了高考。
市狀元,從向玥玥, 變成了我。
得知記者要來採訪,杜春蘭得意洋洋, 精心打扮。
她還給季芸撥電話,讓季芸和向玥玥準時收看我的採訪。
採訪中,記者問我:
「你已經成為市狀元了,下一步還有什麼願望想實現?」
我的目光從記者臉上移開, 看向後面的杜春蘭。
微微偏過頭,似笑非笑地問她:
「媽媽, 你還記不記得, 之前我快死了, 被搶救回來, 你問我有什麼願望嗎?」
杜春蘭興奮的笑容, 頓時凝固。
這一世, 我沒有被搶救過。
那是上一世的事。
「當時我的回答,和現在是一樣的。」
我看著她,一字一句, 清晰無比。
「還是玥玥乖,有福氣,我一看就喜歡。我給玥玥買了金鎖金手鏈,快戴上看看。」
「(這」杜春蘭渾身癱軟,似乎失去了所有力氣。
她哽咽著,帶著哭腔,絕望地問:
「……你, 也回來了?」
我點點頭。
她又問:「18 年了, 你有沒有哪一刻,原諒過我?」
我搖搖頭。
「從未。」
若是這樣原諒, 我對不起上一世的自己。
那些痛苦悲愴的記憶,還停留在我的身體裡。
她不是愛我。
她隻是愛她自己塑造出來的慈母形象,一個為女兒無私奉獻、不擇手段的母親。
換做誰是她的女兒, 都無所謂。
採訪結束後, 我收拾行李, 離開了這個家。
「今後,我不會再回來了。你好自為之。」
杜春蘭無力地站在門邊。
她自知沒有挽留的資格,隻是默默看著我。
而我, 一次也沒回頭。
從此掙脫束縛。
我要見星辰宇宙, 見山川流嵐,見春樹暮雲,見河傾月落。
今生的幸福, 由我自己給。
見生,見幸福。
這一世,我一定可以看見。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