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景煥推我轉了一圈後,也在長亭歇了下來。
他在我身邊坐下,而在他右手邊坐著的,是個抱著英語書笨拙練習口語的小男孩。
那天他的話題便自英語開啟,他同我說,他最初學英語的時候,比那小男孩還吃力。
許多我不曾聽聞的他留洋時的趣事,他都說與了我聽。
隻是佔據他留洋生活大片色彩的嚴舒曼並沒有出現在故事裡。
不知從何時起,他已學會在我面前收斂對嚴舒曼的愛意。
他學著像《家後》裡唱的那樣,坐在長椅上同我吹噓往昔,學著和我做夫妻。
也是那天下午,我才知道,我的丈夫在大學裡創辦過詩社,組過樂隊,也參演過話劇。
我才知道,他也曾那麼有生機和朝氣。
憶往昔是要說與曾並過肩之人才懂得其中的美好的,並不適用於我和他。
他如此行徑隻叫我更加清晰看到,我同他之間的差距是一道永遠跨不過的天塹。
即便沒有嚴舒曼,這般的他亦不會愛上陳腐守舊的我。
是我非要強求,造成了多般錯。
10
第三日,宋景煥提著一沓舊相片進了病房。
他將病床搖了起來,將一張張舊照片攤在我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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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照片其實我已看過多回,隻是和他湊在一起細細翻看還是頭一遭。
照片多是兒女小時候,而今他們也都到了六旬的關口。
時間就像把無情的利刃,揮刀向人時快得教人不知道疼。
待回頭望去,才發現面頰已被利刃刻下了無數道斑駁的傷痕。
年輕時,我和宋景煥的合照隻有一張。
他抱著兒子,我抱著女兒,攝於 1950 年的天安門前。
他指著嘴巴張得大大的女兒,淺笑著問我:「還記得麼,那天思懿差點走丟了,拍照時正哭著呢。」
瞧著女兒的「血盆大口」,我似乎尚能聽到貫耳的魔音。
我無奈搖頭輕笑:「她啊,可比她哥皮得緊。」
兒女面前,我們一直是對和諧的父母親。
也隻有兒女,是我們倆唯一的共同話題。
就著孩子們小時候的趣事,我和宋景煥聊了一下午。
他是嚴父,我為慈母。
許多次他訓完孩子,我都偷摸著給他們塞糖吃。
而那糖,其實是宋景煥買回交由我保管的。
我沒讀過多少書,可在宋景煥的教導下,兩個孩子甚為愛敬我。
隻是合上相冊之後,我又一次認真同他道:「景煥,你也上了年紀,真的不用家裡醫院來回跑,以後不用再來了。」
宋景煥輕輕握住了我那已如枯柴枝的手,再次強調:「我說過的,我們是夫妻。」
以往若非不得已的觸碰,宋景煥從未主動牽過我的手。
這些天,他寬大的手掌倒是包住了我的「枯樹枝」一次又一次。
可他愈是如此,我便愈是心酸。
花開堪折,可我已謝了花期。
我靜默許久後,方抬眸緩緩對上他的視線,我問他:「如果我死了,你會為我難過麼?」
「會。不過人老了總要落葉歸根的,我們不會分開太久。」
他沒有安慰我,說我會好起來,而是給了我重逢的期待。
我再問他:「那我死了,你會像嚴小姐離世時那樣難過麼?」
那是第一次,我拿自己同嚴舒曼作比。
有些不自量力,可終其一生,我求的也隻是這一個答案。
「那得等你走了才知道,據說人的聽覺是最後消散的,你到時候可以留心聽一聽。」
做了一輩子科研的宋景煥,總是那麼嚴謹,一句糊弄人的話也不會說。
我笑了:「可是我希望我走的時候,你不要來,也不要難過。」
嚴舒曼起了誓決不介入我和宋景煥的婚姻,她做到了。
宋景煥也說過他這一生都不會對我有感情,我希望他也可以做到。
如若不然,我這一生的苦悶與心傷又算什麼呢?
豈不是會淪為笑話一場。
遲來的情深,我要不起。
「你從未同我說過,你已這般怪我。」
宋景煥聲音裡滿是疲累和無力。
我搖頭:「成婚前我便知了你的心思,這是我自己的選擇,怪不得任何人。」
「那你為何……」
我自嘲扯了扯嘴角,那些注入日常點滴的愛意他若覺察不到的話,又有何明言的必要。
徒做飛蛾幾十年,我隻是累了。
六十八歲那年,我戒掉的其實不是對他的愛,而是對他的期待。
終於感受到他在乎的我,似闢谷了一輩子的人突然飽餐了大魚大肉,不適感直衝心頭,膈得我陣陣犯嘔。
很突然地,我起了離婚的心思。
我沒有解答宋景煥的疑惑,而是輕輕道:「你說過,嚴小姐離世後你隨時可以和我去離婚。趁著這些天我精神尚可,明兒我們去把手續辦了吧。」
「阿璃,你為何一定要這般別扭!我自問婚後從未負過你,我和舒曼之間也清清白白,養老院那半年,我隻是去送一位老朋友離開。到底還要我怎麼說,怎麼做,你才能相信我?」
宋景煥目含痛色看著我,於他而言,我的確是在無理取鬧。
可我仍如六十三年前那般,隻一味強調:「你許諾過我的。」
11
宋景煥一生重諾,隻有攜嚴舒曼歸國那次才和我說了一遍又一遍「對不起」。
我提出離婚的次日,他便請了位護工陪我們去民政局。
不過離婚一事,我和他都瞞著子女,隻同他們說,他帶我出去轉轉。
接待我們的工作人員說,我們是她入職以來接待的最年長的夫妻。
也是唯一一對攙扶著走進民政局,又都主動提出淨身出戶的夫妻。
我看了宋景煥一眼,而後笑著對那位工作人員道:「結婚六十三年,我和他從不是怨偶。」
「既然這樣,奶奶你們為什麼要離婚?」
工作人員問我時,我眼角餘光處瞥見宋景煥也在看著我。
我仍是衝工作人員釋然笑笑:「想要換種活法。」
正如其實我吃不得地瓜粥,卻在僅剩三個月生命的時候放縱了自己。
雖已步入新時代多年,可我骨子裡仍是傳統。
隻有真正拿到離婚書,方能卸去我心底的枷鎖。
此生我同宋景煥提了兩次離婚,隻有這一次才是真正為了我自己。
無論之後我是剩下一個月、一周,抑或是隻有一天可活,我的靈魂都將是自由的。
雖無處可依,卻隨處可去。
12
可不承想,離婚後,宋景煥還是常來看我。
兒女在旁,我不好發火。
隻有趁兒女不在時,我才低著聲音同他說:「我們已經沒有關系了,不用勞煩你來看我。」
這聲音低的,我早戀的曾孫女都沒我這般偷摸。
宋景煥卻首次同我耍起了無賴,可他仍用一本正經的神色看著我:「來看八十餘年的老朋友,總可以吧?」
六十餘年的夫妻,八十餘年的老朋友,他倒是算得一筆好賬。
我本欲駁斥他,可打完水回到病房的女兒卻接著宋景煥的話道:「那可不,我的爸媽可是如假包換的青梅竹馬,兩小無猜。」
她一直以為,我們很恩愛。
在女兒面前,我到底是失去了言語,默許了宋景煥留下來。
既是老朋友,便該做些老朋友該做的事情。
之後的日子,宋景煥不再同我糾結於感情話題,而是帶著本《水滸》坐在我床邊慢慢讀與我聽。
小時候便是這樣,他較我長了一歲,字也識得比我多,我便總愛纏著他給我講《水滸》與《三國》。
可我精神頭愈發不好了,他《水滸》尚隻念到了張順魂歸湧金門,我便永遠睡了過去。
有一點宋景煥其實說得不對,我並沒有聽見外界的任何聲音,感知不到他是否為我悲傷。
可我在一片黑暗中見到了從光裡向我緩步走來的宋景煥。
我迎上他視線,問他道:「下輩子,你選我還是選嚴舒曼?」
其實我知道,我和宋景煥的症結所在從來不是嚴舒曼。
隻不過嚴舒曼具象化地成了宋景煥的白月光,她身上有著所有我踮腳不可及的渴望。
我羨她自由、勇敢、決絕、果斷。
宋景煥在思量片刻後告訴我,他選擇不遇見嚴舒曼。
而我,下一世想成為嚴舒曼。
【番外·女兒視角】
1
母親走後第三年,我在家找父親病例時,意外翻到了他和母親的離婚證。
離婚證上的日期,是母親病故前一個月。
我分外震驚,登時致電給了阿兄,阿兄亦不知情。
在我和阿兄記憶裡,我們的四人小家一直和諧美滿。
我甚至記不起,父母何時有過爭吵,又何時紅過臉頰。
父親身體已算不得好,母親走後,他精神頭便差勁了很多。
於母親喪禮上,我雖未見他流淚,然他卻全程靜坐於棺木旁,直至目送殯葬車載著母親離開。
我向來以為父母感情甚篤,可在翻到離婚證的那一刻,我的信仰卻呈了崩塌之勢。
到底是怎樣的矛盾,使得已病入膏肓的母親非要撐著一口氣前往民政局?
又是為何,離婚後父親還能以老朋友的身份常去探望母親,在我和阿兄面前狀若無事?
時下父親正住著醫院的心髒科,或許我不該在那時打擾他。
可無論我長到多大,亦仍是他們的女兒,亦深愛我們的家。
是以,我沒忍住,將離婚證連同病例一起,帶往了醫院。
2
我到醫院時,父親恰好拎著輸液瓶,步履蹣跚自衛生間走出來。
為他將輸液瓶重新掛好後,我從包裡拿出離婚證,攤開在了父親面前。
我問他:「為什麼和我媽離婚?」
父親怔了怔,苦澀扯嘴角道:「是你媽要同我離婚。」
可他稍作停頓後又道:「這麼說,好像我成了受害者。哎,其實也不是這樣。思懿,是我欠了你母親良多。」
「為什麼?你和我媽不是很好麼?」
幾乎在頃刻間,我紅了眼眶,也哽咽著出聲。
那天下午,我坐在父親床前,聽他緩緩道盡了前塵。
我才知道,他和我媽之間,還有位嚴阿姨的存在。
原來,他和母親的結合是父母之命,他是被逼的婚。
原來,他早在婚前就同母親說過,他永遠不可能愛上她。
原來,母親說他出國做學術研究的那半年,他實則是在養老院陪著昔日的女友,與她重憶年華。
我竟不知,母親所受的委屈是那般多。
可這些都是父親的錯麼?
我已不是無知小兒,深知吃人的從來是舊社會,不是追求進步的逐光者。
父親他,何嘗不是為封建禮教所蹉跎。
我隻問他一點:「你當年,真的給我媽寫了退婚書麼?」
父親點頭:「是。我是對不起阿璃,可於這點上,我無愧於心。怪隻怪時局動蕩,造化弄人。」
也對,我向來相信父親的人品。
3
從小我便知道,父親和母親其實並不相配。
父親是高校的教授,母親則是個隻會操持家務的小腳婦人。
可正是因為他們的不相配,我才一直堅信,他們的結合定是父親愛及了母親。
父親有好些個同事,在婚姻之外插起了片片彩旗,卻將原配困在了圍城裡。
可父親沒有。
即便我知道,他所任職的學校裡,有許多學生仰慕著他。
他雖不善談笑,卻是尊重母親的。
猶記得,阿兄有一次散學歸家後頂撞了母親,他說母親一無長處,隻會依附父親過活。
那天母親抬起了手,卻遲遲未落到阿兄身上。
她隻是轉身又進了灶房,伴著眼淚為我們做飯。
待父親歸家時,母親已做好了一桌熱騰騰的飯菜,她什麼都未同父親說,我卻率先告了狀。
父親沉默著吃完飯後,將阿兄帶進了書房。
我不知道那晚他同阿兄說了些什麼,隻知道從書房出來的阿兄誠摯向母親道了歉,此後再未曾忤逆過她分毫。
阿兄道歉時,我在旁支著腦袋看熱鬧。
父親則拍了拍我肩膀,蹲下身平視著我的眼睛道:「以後也要這般尊重和愛護你母親,知道麼?」
若這般維護還不是源於愛的話,那我的父親確也算個不賴的人。
4
可我不死心,還是代母親向父親求要一個答案。
我問他:「你和我媽結婚六十餘年,當真心上從頭到尾都沒有她嗎?」
「有。」
父親幾是應聲便答了我:「你媽也問過我類似的問題,她問我,如果她死了我會不會為她難過,我說會。可她緊接著又問我,我因她而起的難過比之舒曼去世時又如何?那時的我答不上來。」
「所以你的答案是?」
我下意識屏住呼吸,手指也不自覺蜷成了團。
可父親告訴我:「舒曼病逝那天,是我此生最難過的時候。」
我的心寸寸下落,寒氣也陡然從腳底涼上心窩。
雖在意料之中,我卻仍替母親起了難過。
父親沒有看我,隻自顧目含痛色緩緩道:「我對你媽是有愧,可我此生最對不起的人是舒曼。我不該,不該在許諾了你媽之後又將她招惹。」
「如果能夠重做選擇,爸,你會如何選呢?」
「我選擇不遇見舒曼。」
「所以你最終愛的還是我媽?」
我心情似在坐過山車,又有幾個孩子能爽利接受父親不愛母親的呢?
父親看著我,搖搖頭:「我犯的錯,不想歸咎於任何一個人,不遇見舒曼不代表我就愛得上阿璃了。舒曼磊落又坦蕩,不該為我背負插足婚姻的罵名。我隻是希望她不要遇著我,如此,她的人生便會少些苦難。」
這般說,他愛的人還是嚴舒曼了?
可父親接著又轉了個大彎——
「我心上的確是有你媽的,隻是待我發覺時,已經是幾十年後的事情了。二十多歲的留洋少年,意氣風發,正是逐夢的年紀,隻看得見與我並肩的人。甚至三四十歲時也一樣,我也一度以為我此生不可能會愛上她。可當八十歲後,站在人生邊上回望此一生,我方才驚覺,她和我早已是不可分割的共同體。
「我這年紀再說愛就矯情了,我也不知該如何定義愛。我隻知道, 你媽走後,我很想很想她,甚至想到能與她重逢,就連死亡也不那麼可怕了。」
父親聲線平靜,卻聽得我淚水洶湧。
心上不愛便罷了, 可他心上明明有母親,為何要讓母親抱憾離開?!
「你為什麼不讓媽知道?如果媽知道,她又怎麼會和你離婚?」
「其實舒曼病重的時候, 你媽就和我提過一次離婚。我知道她是好意想成全我和舒曼,卻同她起了爭執。我質問她,在舒曼行將就木的時候放手,她把舒曼這些年所受的孤苦當什麼?後來, 她把這句話還給了我。她說,若我對她太好, 也教她這些年的苦悶和心傷成為笑話。
夢裡都是宋景煥的背影。
「落我」父親辯白了很多,可沒有一句說到了點子上。
「嚴阿姨病逝後你仍有二十年的時間能重暖我媽的心, 可你又做了些什麼?口口聲聲心上有媽, 可又有多少是我媽能感受到的?
「因為我……我是在你媽確診胰腺癌的那晚才想通的。過去六十餘年, 我已習慣和你媽那樣的相處模式了, 並未意識到有何不妥。直到你媽聽了《家後》那首歌,蜷縮在棉被底下哭時, 我才知道我所錯過的,所遺失的, 已經來不及彌補了。」
父親一臉頹唐, 我卻終於明白, 為何母親拼著病體也要和他去把離婚手續辦了。
他是個好父親,是個優秀的學者,甚至於是個尚算不錯的人, 可他並算不得是個好丈夫。
他仍同我說著:「我本以為你媽走的時候我會難過,可眼見著她不再被病痛所折磨, 我的心反而輕松了許多。橫豎我也九十二歲,應是要很快就能見到你媽媽了。」
可是,我不想讓他再見我媽媽了。
這一世的痛,就在這一世了結吧。
5
父親是在母親走後第四年的寒食節離開的, 享年九十三歲。
他臨終時的遺願是要和母親合葬,可我和阿兄商量後,決定將母親的骨灰單獨帶回老家安葬。
自 1974 年離開老宅後, 我便再未回去過。
此番回去, 我花了一周的時間整理父母親留下的舊物件。
最終, 在雜物間最裡邊的一隻木箱子裡,我翻出了一本泛黃的日記本。
那本子已被老鼠咬得粉碎,唯有扉頁尚算完好。
我就著燭火辨認了好一會兒才看清, 那上面寫道:【曉看天色暮看雲,行也思君,坐也思君】。
落款是:莫璃書於 1933 年。
"我是個貧窮潦倒,為了錢無所不為的普通人。 卻穿越成了一本狗血小說中的惡毒女二身上。"
"攻略齊司年的第七年,他摘下了影帝桂冠。 同時,我死亡的消息被爆了出來。 記者問他:「請問陳安安死了,你會難過嗎?」 他摟著白月光的手緊了緊,神色卻如常。 「她那麼惜命的人,怎麼可能死,不過是挽留我的把戲罷了。」 可他不知道,我真的死了。 攻略失敗,被系統抹殺。 "
"我壽終正寢,一世平淡。 畢竟,不是每個女子都能像長公主一樣,活得轟轟烈烈。 可我死後才知,我這一輩子都是個笑話。 "
我哥變成了貓,我變成了狗。 好消息是,他認出我了。 壞消息是,他認出我的時候,我正在挨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