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夫妻六十餘載,我想讓宋景煥先走。


到頭來,竟是我先確診了癌症。


夜裡我在醫院疼醒時,待我一向淡漠的宋景煥卻靜靜坐在床邊,眸色晦暗不明。


我別過頭,不想看他。


可在我艱難地想轉身之際,宋景煥卻握住了我的手。


他沒有說話,我也是。


他的手很暖,卻無法暖到我的心。


1


宋景煥就這樣握著我的手,在病床邊坐了一夜。


真佩服他的身子骨,就算再給我三年的時間,我也熬不過他。


更何況,我哪還有三年。


胰腺癌晚期,最長不過三月光景。


其實我並不是不和宋景煥說話的,隻是那晚,我铆著氣不肯開這個口。


輸了宋景煥一輩子,我想贏他一回。


可這廝,直至天放亮,他離開病房前,還是未同我說上一句話。


將將打了個平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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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痛中作樂這般想著。


2


宋景煥離開後,我淺淺睡了過去。


夢裡都是宋景煥的背影。


即便我怎麼緊趕慢趕,卻還是隻能踩中他的影子。


他的妻子,從未能和他並過肩。


即便是在夢裡也不能夠。


3


我睡下沒多久,宋景煥又折回了病房,這次他手裡提了份從食堂打包回的稀粥。


他輕輕將粥放在床頭桌上後,又安靜在我身邊坐下。


其實他動靜不算大,可我的睡眠已輕到落針可聞的地步了。


隻是以往在知道是兒子或是女兒後,我還能安心繼續睡下,而宋景煥,卻讓我精神時刻緊繃著。


我無法不在意他。


可我仍在裝睡。


直至七點五十分,宋景煥才再度握住了我的手,俯身在我耳邊輕輕道:「阿璃,該起來吃藥了。」


住院以來,我都是這個點吃的藥。


是以,我無法再裝睡下去。


宋景煥將病床搖起後,端了杯溫水給我漱口。


待我漱完了口,他又舀了一口尚還冒著熱氣的粥吹了吹遞到我嘴邊:「你喜歡的,地瓜粥。」


看向我的目光難得溫和,可那不像他所該有的。


我微微偏了頭,啞著聲音問:「思懿呢?」


我和宋景煥育有一兒一女,思懿是我們的女兒。


兒女們沒有請護工,而是一人一天輪流照顧著我。


有時兄妹倆也會一起過來,他們一人一手牽著我,坐著矮矮的椅子,輕輕靠在我膝蓋上,一如兒時那般,聽著時光慢慢淌。


隻是輪到女兒這天,來的人卻是宋景煥。


宋景煥沒說女兒忙,隻是道:「以後我會常來看你。」


我搖頭:「不用了,孩子們把我照顧得很好。」


「先喝粥吧,不燙了。」


那口粥再次遞到了我嘴邊,我定定看了宋景煥好一會兒,才張了嘴。


不知是地瓜不夠甜,還是喂的人不對,那天我尤其沒有胃口,一碗粥也隻吃了六七口便難再下咽。


我是愛地瓜粥,可自六十八歲那年患上糖尿病後,便甚少再吃過了。


每天清晨一片二甲雙胍,我未向宋景煥提過,他便也難知曉。


不過如今隻有三個月光景,吃什麼又有什麼所謂呢。


隻是戒了多年,再吃上好像也不是最初的味道了。


宋景煥之於我,也似這地瓜粥,寡淡無味,再嘗時卻仍使人難掩感傷。


下決心戒掉他時,我同樣也是六十八歲。


那一年,嚴舒曼病逝於秋冬之交。


享年七十。


4


和宋景煥的婚姻其實是我求來的。


不是求的宋景煥,而是嚴舒曼。


我求她,把宋景煥讓給我。


嚴舒曼是留洋讀過書的女子,通情曉理。


去尋她那天,我本做好了以死相逼的準備,可她很輕易便應了我。


隻是一臉的悲切色。


我尚未同她道謝,她卻先同我告了歉:「對不起莫姑娘,我不知道你等了景煥這麼多年。我會離開他,此生絕不介入你和景煥的婚姻。」


她是我一生悲劇之源,我卻恨不上她。


可如果她也寫自傳的話,我又何嘗不是造成她不幸的始作俑者。


我以父母之命的一紙婚書,生生拆散了一對有情人。


可再往前幾年,宋景煥留洋前分明許諾過我,待他學成歸來,便同我完婚。


我痴痴等了他七年,直至二十五歲,才等來了他攜嚴舒曼回國的消息。


再見面時,宋景煥很意外我還守著他,他問我:「你沒收到我寄回的退婚書麼?」


我搖頭,紅了眼眶,蒼白又無力道:「此去七年,沒有音訊。可你說過,回來便同我完婚,所以我等了你七年。」


「抱歉,我不知退婚書你沒收到,讓你苦等了我那麼久。可是阿璃,我還是要跟你說一句對不起,我不能同你完婚了。」


我看著他,輕輕道:「你許諾過我的。」


宋景煥與我自小便有婚約,也算青梅竹馬。


隻是他上了學校,我裹了小腳。


此後的一路,我便漸漸跟不上他的步伐了。


宋景煥待我不算親密,卻認同了我這未婚妻子的身份。


雙方父母本欲在他留洋前便為我們將婚事操辦了的,可留學的,多是進步學生。


既是進步學生,更甚少有早成家之人。


宋景煥拗不過他爹爹,便來求上了我,求我延後婚期。


說好的隻是延後婚期的啊。


宋景煥目色含愧,可退親之意卻仍是決絕。


他同我說,他不曾愛過我,隻是在遇著嚴舒曼之前未曾抗拒過這樁婚事罷了。


可事因時易,他既已愛上嚴舒曼,便不能含糊同我成親。


及時止損,是他所唯一能為我做的。


我拗不過他,遂偷了師,求上了嚴舒曼。


那是 1940 年,嚴舒曼這一離開,便在宋景煥的生命中消失得徹底。


離開前,她給宋景煥留了一封書信,字字不提他們的情誼,卻句句在勸他莫要負我。


那封信是多年後,我為宋景煥收拾書房時,在某本書裡找到的。


而那本書的扉頁上寫著【曉看天色暮看雲,行也思君,坐也思君】。


落款是:舒曼書於 1936 年。


清雋好看的字體,一如她的人一般美好。


怪不得,宋景煥惦記了她一生。


5


我和宋景煥其實算不得怨侶,甚至在外人面前,我們亦算得上是一對模範夫妻。


隻是,他這一生都不會愛我,這是他同我成婚前明說了的。


或許吧,十八歲的我聽聞此言論,會主動要求退婚。


可二十五歲的我,再經不起磋磨。


等了他七年的,不隻是我,還有我的父母親。


他回國那年,我母親已染了沉疴,是斷受不得刺激的。


是以,無論是全私心,抑或是顧孝義,我都要嫁他。


父母做主的婚姻是封建糟粕,而我是將糟粕奉為圭臬的操刀者。


我自私又怯懦,自覺愧對宋景煥良多。


是以婚後,我不遺餘力對他好,竭力想證明我也可以是他的良人。


可宋景煥對我,始終淡淡的。


都說飛蛾撲火,自取滅亡。


若是飛蛾抱冰呢?可否融化一座冰山?


我用了近五十年的時間小心求證,最終放棄於宋景煥找到嚴舒曼的那年。


6


宋景煥是大學教授,一生致力於醫學物理方面的研究,也常奔走於各地進行學術交流。


那天他本要飛往天津,卻在收拾行李時接到了昔日同學打來的電話。


老同學告訴他,嚴舒曼於前年回國養老,如今便住在她老家的養老院裡。


而她已罹患肺癌,恐命不久矣。


宋景煥登時改了機票飛往青島,而此事他亦未瞞我。


在我面前,他愛嚴舒曼愛得磊落又坦蕩。


此後半年,他放下了手上所有的研究,住進了養老院裡,與嚴舒曼毗鄰而居。


嚴舒曼一生未婚,無兒無女。


她贈了我一段尚算完滿的婚姻,卻將自己囚在了死巷裡。


對嚴舒曼,我終究是有愧的。


宋景煥說得對,事因時易,而我們相遇在了新舊交織的錯誤時代。


我好像沒有錯,又似乎毀了三個人的一生。


那半年,我未去養老院打擾過他們倆,宋景煥中途卻回過家一趟。


他回家拿學生時代的日記本,那是屬於他和嚴舒曼獨有的回憶。


日記本一直放在書桌抽屜裡沒有上鎖,我卻從未翻閱過。


我不敢面對,那上面於我而言是穿腸毒藥的綿綿情意。


宋景煥再要離家前,我在他身後輕輕道:「景煥,我們可以離婚。」


「離婚?」


宋景煥頓住腳步,回頭問我:「為什麼?」


好一句為什麼。


他知道的,不是麼?


可他非要我說出個所以然來,非要我說,當年是我錯了。


我強按下心底翻湧的悲意,斂眉平靜開口:「用婚書綁了你四十三年,夠了。你既放不下嚴小姐,便回到她身邊吧。」


我仍稱呼嚴舒曼為「嚴小姐」,一別四十餘年,她在我記憶中,一直是宋景煥皮包夾層裡黑白照片上的模樣。


既是白月光,便不會有黯然的一天。


宋景煥卻因我的話而驟變了眸色,可他並非是舍不下我們的婚姻,隻是覺得我欺辱了嚴舒曼的人格。


他同我說:「舒曼說過此生絕不介入你我的婚姻,如今行將就木之時,你讓我和她在一起。阿璃,你把舒曼此一生的孤苦當什麼?笑話麼?」


「不是的,我隻是、隻是……」


那是成婚以來,宋景煥第一次帶著情緒同我說話,我卻半天答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


這就是為何,我一輩子都比不上嚴舒曼吧。


「我可以和你離婚,隻是要等舒曼不在了。我不會讓她背上介入我們婚姻的汙名,我和她之間清清白白,無愧於心。」


最終,宋景煥留下這句話後便轉了身,隻留給我一個漸行漸遠的背影。


7


後來我和宋景煥誰也沒再提離婚的話題,嚴舒曼病逝後,他便從養老院搬了回來。


回家後,他大病了一場,足有兩個月下不來床。


那兩個月,是我無微不至照顧他。


他的病漸漸好轉,可我的心卻在一點點變涼。


因為,我無比明晰地感受到他對嚴舒曼的在乎。


那在乎,是我一輩子都無法企及的高度。


向來,我隻拿婚書說事。


卻從未同他說過,其實我很愛很愛他。


等他的那七年,我日日苦捱思念,卻又甘之如飴。


我雖困於舊制,卻愛慕宋景煥能在自由的旗幟下引吭高歌。


可最終,我卻仍將他拖入了封建的泥沼。


相較嚴舒曼而言,我的愛是那般的不堪和難以啟齒。


可我還是努力了四十餘年,將我那不堪的愛意掰爛了、揉碎了摻入與宋景煥夫妻生活的點滴裡。


直至嚴舒曼離世,我才不得不承認,我失敗得徹底。


照顧宋景煥的那兩個月裡,我常常在想,如若身患重病的那人是我,他可會為我擔憂難過?若我不治病亡,他可會為我痛斷肝腸?


答案是不會。


可若角色互換,我應也會為他痛得病倒在床。


如何才能讓自己活得不那麼悲哀?


要離婚麼?其實我還是不舍。


宋景煥既未重提,我便也就此揭過。


思來想去,我最終隻決定了:我要放下宋景煥,我要比他命還長。


如此,我既看不到他的冷漠,亦不會為他心傷。


可我還是輸了,2002 年底,我確診了胰腺癌。


沒多久,《家後》於臺灣發行。


這首歌旋律一起,便觸及了我的淚腺。


我將自己蒙在被子裡,哭得陣陣發抖。


若和宋景煥結婚的人是嚴舒曼,他們的婚姻該會是歌裡唱的那樣吧。


她會陪他坐在公園的長椅上,回憶與他留洋時候的點滴美好。


她會陪他翻閱家裡的老照片,和他重走一遍青春路、年老橋。


無論順境逆境,他們定不會將對方的手來拋。


我所向往的婚姻生活本也是如此,可此生啊,已達不到。


8


我尚在被子下抽抽時,宋景煥已從食堂打好飯折回了病房。


自我確診後,他幾乎是兩天來一次醫院,一待就是大半天。


我們還是少有說話,可往往隻要我的一個動作,他便登時反應過來我想要什麼。


那該是照顧嚴舒曼大半年攢下的經驗吧,我想。


宋景煥放下粥後掀開了被子的一角,本是要喚我吃飯的他卻被我滿臉的淚意唬了住,他急急問我:「又疼了?我去找醫生!」


「不用,我沒事。」


到底是年紀大了,宋景煥腳步不似年輕時快捷,能夠被我勸止住。


他停下腳步,又轉身問我:「那你……怎麼了?」


我搖搖頭,隻是道:「景煥,你以後不用來了。」


「你哭是因為我麼?」


宋景煥輕輕嘆了口氣,扯了張紙巾俯身為我將滿頰的淚拭去。


我反問他:「你為什麼要來?」


「因為,我想來見你。」


宋景煥聲音很輕,卻字字砸在我心頭。


我還是問他:「為什麼?」


這次宋景煥稍稍怔了住,他想了想,才回我道:「我們是夫妻。」


是啊,夫妻何必問那麼多為什麼。


我將孫子買給我的隨身聽從被子底下拿出來,遞了一隻耳機給宋景煥,而後按下了播放鍵。


《家後》旋律一出,我又紅了眼眶。


一人一隻耳機聽罷一曲後,我看向他,平靜道:「你看我們,像夫妻麼?」


宋景煥終於默然,許久後,他才輕輕回我道:「再不像,也當了六十三年了。」


9


我以為那天之後,宋景煥便不會再來看我。


可第二天,他又來了。


這次他租了個輪椅,央護士和他一起將我攙在輪椅上,推我下樓曬太陽。


住院部樓下是個長亭,常有病人坐在那納涼,看著人來人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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