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天上的神仙其實都很窮,就比如我面前的獨角兕大王,他下凡七年,就吃了整整七年的橘子。


我是他從寒渠移植到「妖瓜洞府」的橘子樹,自打開了花現了形,他就成日裡叫我「小橘花」「小橘花」。


我越聽越不對味,其他橘子樹都掛了果,我氣得長了滿枝丫的青葉子。


獨角兕大王給我修剪了個時興的球頭,一邊嘰嘰咕咕地念叨著:「這都下凡七年了,他們爬也該爬到天竺了。」


終於有一天,他興奮地說出那句讓我十分熟悉的臺詞:「小的們,把豬八戒給我抬上來,今晚咱們一塊吃唐僧肉!」


我嚇得現了真身,怒吼道:「你們他媽是一群牛啊!牛吃素的啊!」


1


自打我成了精,青牛怪就老愛使喚我。


不是端茶送水,就是曬小毯子捶腿,甚至還要我蹲在床邊給他剝橘子。


剛開始也沒覺得什麼,直到他一天炫了二十斤蜜橘,我才覺得背後隱隱發寒。


經小牛精一提醒,我才知道,他成日裡喚我「小橘花」「小橘花」,在人間就是皮燕子的意思。


我怒不可遏:「我以後不叫你『大王』了。」


他把小毯子蓋到胸口,淡淡地掃了我一眼:「你想叫什麼?」


「牛兒。」我委屈巴巴說,「我記得有個白胡子老頭就叫你『牛兒』。」


彼時我還是寒渠一棵小橘苗,有天清晨,一個白胡子老頭追著一頭青牛經過這兒。


老頭在青牛怪耳邊哄了半天,又掏出個閃閃發光的圈兒,青牛才現出了人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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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抱臂輕哼道:「我可不是為了幫你,五百年前那猴子輕狂,沒把兜率宮放在眼裡,我倒要會會他,看他有幾分真本事!」


老君忙道:「牛兒莫慌,你隻管下凡走一遭,等到點了我接你回來,別理會那潑猴。」


青牛不置可否,臨走前見我這橘子樹迎風招展,翠綠欲滴,就順手帶到了下界。


一聽我要叫他「牛兒」,青牛怪立馬仰臥起坐:「不行!」


「那他們都笑話我。」


「誰敢笑話你?」


「牛旋風、牛大,還有牛二。」


「下次再有笑話你的,你就拿刺扎他們。」


我點點頭,老老實實給他剝橘子。


牛旋風他們再當著我的面說皮燕子的事,我真祭出了枝條上的刺,沒想到他們牛皮厚,沒扎透不說,還把刺給折了。


我枝葉凋敝,隻剩下光禿禿的樹杈子立在小橘林裡,青牛怪咬著牙問:「誰幹的?」


我現出人形坐在樹幹上捧著臉哭,哼哼唧唧把牛旋風他們欺負我的事說了個大概。


青牛怪好像沒聽清楚我說什麼,隻是瞪著牛眼說:「小橘花,你又長大了一些。」


我想說,都修煉百十來年了,再不長大就成老橘子了。


他給我澆了兩桶仙泉水,然後召開了「妖瓜洞府」第一屆牛牛大會。


罰牛旋風他們漏夜時分去給山下老農犁了十畝地。


他剝了一個橘子丟進嘴裡,狠狠說:「誰再欺負小橘花,山下有的是沒犁過的地。」


從此,山腳下的沙溪郡流傳著,隻要勤勞肯幹就會有「牛牛仙人」幫人耕田的傳說。


2


「妖瓜洞府」一直沒有統一的口號。


跟隔壁豹子精爭山頭的時候,小牛精們揮舞著鐮刀、釘耙、燒火棍在一旁嗚裡哇啦。


我想了個威震八方的口號:「勇敢牛牛,不怕困難!」


他們耕田的時候喊,摘橘子的時候喊,修煉的時候遇到挫折也要吼兩句。


金兜洞後有一片小橘林,小牛精們平日裡靠種田、販橘子為生。


小橘林有百十來株金橘樹,株株碩果累累,隻有我處在橘林中央,成日裡被仙泉仙露灌溉,吸收天地精華,七年了才幻化成形。


青牛怪嘆氣,想他當年馱著三清尊神之一西出函谷,化胡為佛,在玄都天牛欄之中,吃草食素,早早得道成仙。


沒想到遇上棵這麼廢的橘子精,寶貝了這些年,卻連一顆橘子都結不成。


他一門心思帶我修煉,但那吐息打坐之法,也太難為了一株橘子樹了。


要說打坐倒也還成,無非就是改站著為坐著,隻是牛牛吐息和植物吐息本就不是一個事。


我常常一口氣沒上來,喘得葉子撲簌簌落了青牛怪一身。


任由青牛怪氣得要揪我的葉子、斷我的靈泉,我也隻能捂著臉從指縫裡委屈巴巴地看著他。


牛牛生氣的時候頭頂會現出褐色的牛角,我好奇地問:「大王,你是水牛、板牛還是黃牛?」


青牛怪鼻子冒煙,背過身去生悶氣。


「您是什麼品種的牛啊?」我繞到他面前,「大王,您看您這臉白裡透著紅,紅裡透著黑……」


「黑?」青牛怪咬牙。


「黑不溜秋,綠了吧唧,藍哇哇的……」


「小橘花!」他怒極,但作為方圓百裡最懂禮貌的妖瓜,他狠狠折了我一根枝條:「你是不是老頭故意派來折磨我的?不潛心修煉就不練了,你做一輩子橘子樹吧!」


說著,他提著兩桶靈泉就跑了。


我老老實實坐在枝頭,折了點樹枝倒也不疼,隻是從清晨坐到了明月高懸,我越來越虛弱,就連幻形都維持不了。


要不怎麼說凡間修仙不易,自盤古開天地以來,天界汲取凡間靈氣據為己有,斬斷天梯,斷了仙途。


凡界生靈靠著一點點日月精華,成妖成怪者居多,成仙成佛的幾百年都不曾有過了。


剛想閉上眼睛睡一覺,就見一個雄壯的背影在我樹根前忙活。


他邊罵邊將靈泉澆進土裡,晚間飄起了鵝毛大雪,他還張開披風努力替我擋雪。


我吸取靈氣,化形坐在他臂膀上,青牛怪壯得像座山一樣,我這法相真身比一桶水重不了多少。


我掰著他兩隻牛角,不知道是他仙家的醇厚氣息好聞,還是牛牛憨憨的樣子叫人心安,我下意識蹭了蹭他的二頭肌:「大王,以後少吃點橘子吧。」


「嗯?」


「橘子吃多了上火,您看您這大臉蠟黃蠟黃的。」


青牛怪沉默了許久,我又道:「頭發也黃黃的,您該不是黃牛吧。」


他提桶又要跑,我抬手伸出一根枝條攔住他的去路,綠葉舒展,花蕾綻放,開出滿枝丫的小白花。


橘子花清香淡雅,青牛怪最喜歡繁花簇錦的熱鬧模樣。


他整張臉都舒展開來,我累極了,趴在他背上咕哝著:「大王,我知道你不會不管我的……」


睡死之前我還強調了一句:「我們植物科都是光合作用的,傻牛。」


青牛怪聽沒聽進去我不清楚,隻是我迷迷糊糊躺在泉水裡,聽身邊一群小牛哞哞叫。


「大王,小橘花跟咱們不一樣,她不能吃草不能到處跑,您怎麼能這麼久不給她澆水呢?」


「修煉百十來年了,石頭都能修煉成精了,她倒好,不過是少給她澆了一桶水就病病歪歪的。」


「大王,風刮一下小橘花都要掉好幾片葉子,您素日裡就差把她栽在床邊了。現在掉了這麼多花苞苞,難受的不還是您嗎?」


「我……我難受什麼?你們都蹲這兒幹什麼?又想去耕田了?」


小牛精們一窩蜂地散了,我睜開眼時,青牛怪坐在樹根下陪我曬太陽。


他見我現出原形,立馬撇過臉去:「以……以後別說是我獨角兕種出來的樹!就這麼點事,差點形神俱滅……」


我嚇了一跳,以為開個花要不了多少法力,我連忙飛到他面前說:「大王,我錯了。」


「你……」他瞥了我一眼,又咬咬牙,「從今往後我不教你吐息了,我把你移到向陽面多曬點太陽,靈泉也會多加一桶,等你這病歪歪的原身養好了再說。」


我頓時喜笑顏開:「謝謝大王,我以後再也不惹您生氣了。」


可是靈泉澆多了的結果就是,會燒苗。


我的葉片發黃,邊緣卷曲,隻剩最後一口氣。


青牛怪捶了幾下地,咬牙切齒道:「我造了什麼孽,偏偏,攤上你這麼個……」


灌水淋洗、改栽移種後,眼瞅著苗青了,又碰上了凍雨天氣。


青牛怪辛辛苦苦搭上了棚子,回頭瞅我又翻白眼了。


「怎麼了!小橘花?小橘花!」


我氣若遊絲:「太陽……沒有太陽……」


不知他從哪裡借來了日光,我滿足地多長了幾片青葉。


沒幾天,我精神萎靡起來。


青牛怪哼哧哼哧地給我翻土的時候,我靠在樹枝上說:「嚶嚶嚶,你今天是左腳踏進的小橘園,我不活了。」


他弓著的背一僵,一臉復雜地看著我。


我細數他的罪狀:「昨天少澆了一升靈泉,隻曬了三個時辰的太陽,翻土的手太重了,蹭破了我的樹根,今天的風吹得我不舒服……」


他撂下手中的鋤頭,掐著我的樹幹使勁搖。


青牛怪的力氣差點把我連根拔起,我抱著樹枝假哭:「小橘橘我啊,今天就不活了!」


他的手一松,萬分無奈地說:「你故意的,你就是故意的……」


從那以後,青牛怪待我更加精細,靈泉拿漏鬥仔細量過,生怕多了一滴。


而我終於能化形成人,在橘林裡溜達上幾個時辰。


3


青牛怪帶我下界的第七年整,我打算給他織一條紅披風。


金兜洞窮得鬼打牆,好不容易湊齊了絲線,染成正紅色,隻能織成一條……紅圍脖。


青牛怪掛著紅巾,脖子都不會轉了。


他一高興就把從不離身的鐵圈兒丟給了我。


我拿著金剛镯跟牛旋風他們玩了幾個月的套圈,這玩意可變換大小,戴在手上也不沉。


隻是有一天,青牛怪看著被當成圈環的金剛镯沉默了許久。


他一直嫌我不開竅,一邊又安慰自己,他能指望一棵橘子樹幹出什麼大事呢?


我還真幹了件大事,他看著金剛镯上三個歪歪扭扭的圖樣,皺緊了眉頭。


「你真是……出息了。」他眯著眼,「都能在金剛镯上刻字了。」


我不覺得這是什麼了不起的事,指著圖樣跟他說:「拿什麼來拯救你,我的愛人。」


「這明明就仨字。」


我聳聳肩:「好吧,這是我,這是牛,牛和我,我和牛,世世代代好朋友。」


青牛怪正在吃茶,聽此一口氣沒上來,嗆得滿臉通紅。


「好朋友?」他目光呆滯。


我點點頭,捧著臉說:「總不能是道侶吧?您是牛仙,我是橘子精,咱們倆又不能一塊和合雙修。」


他嘴角抽了抽,隻聽到了那兩個字:「雙修?」


這幾個月我弄明白了,我此時所處的就是大名鼎鼎的西遊世界。


大王是太上老君座下的青牛,在此等唐僧西行完成 KPI。


小牛精們到處造我的謠,我不堪其擾,就順道給他們科普了什麼是生殖隔離。


「大王,是天底下最好的神仙。」我苦口婆心道,「隻是這年頭,上仙上神趕趟兒談戀愛,談一次戀愛天下蒼生就得覆滅一次,咱們一個百來歲的橘子精和牛仙兒就別湊這個熱鬧了吧。」


青牛怪揉了揉額角:「你我隻是共同修煉,不,是我一個人給你這棵橘子樹當牛做馬……」


「不是啊大王,」我反駁道,「我也是有努力修習的,趕明兒我功法大成,一定給您結一個又大又甜的果子。」


青牛怪哼了聲,淡淡地瞧了我一眼:「若真有那麼一天,也不枉費我天天回宮取靈泉……至於你說的什麼『生殖隔離』……」


他看天思索了片刻,往外走去。


聽說,那天金兜洞鬼哭狼嚎。


又聽說,那年沙溪郡收成極好,產量翻了三番。


小牛精們再不敢造我的謠,我樂得悠闲自在。


春日遲遲,卉木萋萋,我舒展了枝丫,開了滿簇的花。


青牛怪靠在樹幹上靜靜聽著風聲。


我悄悄跳下樹往他牛角上戴了個橘子花環,青牛怪淡然地掀了掀眼皮子。


百無聊賴地玩了會兒金剛镯,用它套住了幾隻嗡嗡叫的蜜蜂。


都說放牛容易困,沒多大功夫我就眼皮子打架,靠在青牛怪身邊直打呵欠。


睡眼蒙眬間,牛牛輕輕將我摟進了臂彎裡。


4


古有王寶釧苦守寒窯挖野菜十八年,今有橘子樹滿山頭挖野菜喂牛牛。


當我提著菜籃子滿載而歸時,洞裡多了個俊俏的和尚。


青牛怪正在跟他在走流程。


不承想我的眼睛比他更亮,菜籃子一丟,激動道:「御弟哥哥?」


唐僧瑟瑟發抖,瞧我一副精怪打扮,便篤定我是這洞裡的女妖精。


青牛怪看著地上的野菜眉頭直皺:「你認識他?」


不等我開口,唐僧就雙手合十道:「女施主,貧僧有要事在身,不如放我們西去……」


他話還沒說完,青牛怪一挑眉,朝我冷笑道:「女施主?小橘花,你給我解釋解釋,你為什麼要叫他御弟哥哥?」


我掏出手鏡,左瞧右看,連連哀嘆自己長得不夠漂亮,御弟哥哥竟然沒有叫我「女菩薩」。


「放心吧,我們不會吃了你的。」我軟下聲寬慰唐僧。


青牛怪拎著我的衣領子,湊在我耳邊咬牙道:「別裝聽不見,你給我解釋解釋,什麼叫御弟哥哥?什麼他媽的叫御弟哥哥!」


我揉了揉耳朵,小聲解釋:「大王,那唐朝和尚的外號就叫『御弟哥哥』,我聽來往客商說的。」


他將信將疑地看著我,我伏在他耳邊大聲密謀:「唐僧要洗剝幹淨了,餓上兩三天才好吃,不如咱們先吃那個肥頭大耳的?」


旁邊被捆成豬的八戒霎時間被嚇得面如金紙:「你……你們這群妖怪,我們大師兄是孫悟空,你們敢吃我,定要叫你們好看!」


青牛怪看向我的眼神欲言又止。


等人押下去了,我才撇撇嘴:「你們他媽是一群牛啊,吃素的!跟著瞎摻和什麼吃唐僧肉?」


青牛怪松了口氣:「我還以為……罷了,你若是想增長功力,他日我回到天上,跟老頭討上一兩丸仙丹。」


我點點頭,撿起籃子給小牛精們去做青草沙拉,吃飽飯才能演好戲。


唐僧關在後山洞裡,我終究是有些心痒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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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了唐僧肉能長生不老,是誰放出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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