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成親的第一天,夫君就給了我一封和離書。


「娶你非我本意,以後你仍是我的妻子。


「拿著這和離書,等過幾年,你想走了,隨時可以離開。」


我將和離書收好,沒有一點怨言。


從一開始我就知道,我的夫君心有所屬。


他的意中人,是當今皇上的貴妃。


我隻是皇上賜予他的素未謀面的妻子。


他守著他的天邊月,我過著我的後宅生活。


我以為生活會這樣繼續下去。


可是有一天,他血淋淋地從皇宮被抬了出來。


1


我第一次見江蘊,是在宮裡。


那段時間,皇上心情不好,有好幾個宮人都被打了板子。


我這個剛調到乾陽殿的宮人,就被派到了前面。


大殿裡,皇帝和貴妃坐在上首,江蘊站在下面。


「朕聽貴妃說前些年她還未出閣的時候,在街上救了一個窮困潦倒的書生,沒想到當初的書生是愛卿你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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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蘊連忙躬身行禮:


「貴妃當年救助之恩,臣不勝感激,臣必將好好報效朝廷,為陛下和貴妃排憂解難。」


皇上龍顏大悅,牽起貴妃的手笑著說:


「朕當然相信你的忠心,不過江愛卿如今都二十又三了,怎麼還是孤身一人?」


「以愛卿的樣貌,不應該呀,連貴妃都稱贊不絕,莫不是愛卿心裡藏著什麼人?」


我端著茶,小心地放在皇上面前。


一抬頭就看見江蘊跪在下面,直挺挺的,像棵青松。


他的聲音如碎玉擲地:


「皇上明鑑,臣因父母離世守孝至今,並無愛慕之人。」


皇上轉著手上的扳指,語氣漫不經心:


「這樣啊,那你看我這個宮女如何?」


我剛給貴妃上好茶,隨著皇上話音落下,一時間所有人都看了過來。


我撲通一聲,連忙跪在地上,死死低著頭,不敢說話。


心劇烈跳動,好像下一秒就要從嗓子眼跳出來。


我將手死死壓在腿上,不敢讓它顫抖。


皇上指著我,卻是看著江蘊:


「這個宮女在殿前伺候多年了,也算有些臉面,也不算辱沒了江愛卿。朕把她賜給你做妻子,怎麼樣?」


「陛下……」


江蘊沒有再繼續說下去,但拒絕之意明顯。


隨著時間一點點流逝,我的心裡越來越冷,不禁湧起一陣悲涼。


一個皇上沒有送出去的宮女。


我都知道我的下場會變成什麼樣。


氣氛越來越沉重,皇上的笑容淡了。


這時,貴妃輕笑一聲:「江大人自然是願意的,這不第一次被聖上賞賜,沒反應過來。看這丫頭長得倒是不錯,也配得上江大人。」


「你說是吧,江大人?」


我微微抬起頭,看見江蘊的背像是彎起了一個弧度。


他的手在衣袖下攥緊了又松開。


終於,他低下了頭,跪拜謝恩:


「臣多謝陛下賜婚。」


2


我心中狠狠地松了口氣,後背已被冷汗浸湿。


無論是因為什麼,這一刻我還是感謝江蘊的。


哪怕事因他而起。


因為我還要活著。


宮人的命本來就低賤。


能活下來,就是恩賜。


江蘊謝恩後離開了。


我也退了下去。


皇上和貴妃的說話聲接著響起。


「陛下何必如此小氣,我不過是提起他幾次,您何必做到這份上?」


「我看,江大人都嚇壞了。」


「怎麼,你心疼?朕看他就是心裡有鬼。」


「陛下吃醋了?他一個小小的翰林,怎麼能和您比,現在您都給了他一個好姻緣了,這事也就結束了……」


聲音漸漸變小。


我不敢停下半步,直到聲音一點也聽不見。


江蘊是上一科的傳胪。


在翰林院任職後,在南城買了一間小院。


他俸祿不高,當初買下小院,掏光了他所有的積蓄。


成親那天,江蘊來宮裡接我。


我們一起來到貴妃宮前拜謝。


我穿著一身簡單的紅色婚服,跪在階下。


貴妃穿著一身紅色華服站在上首,笑得很美。


她說:「彩雲,今後你要好好服侍江傳胪。」


我低頭拜謝。


抬頭時,我看見江蘊的目光一直落在前方。


我的蓋頭是在出宮後才蓋上的。


蓋頭被揭開時,我一下就看到江蘊那張出塵的容貌。


我朝他笑著,想對他說些什麼。


但下一刻,他遞給我一張紙。


是和離書。


3


「雲娘,娶你非我本意,以後你仍是我的妻子,但拿著這和離書,等過幾年,你想走了,隨時可以離開。」


我嘴唇動了動,說:「好。」


其實我是想說,我不叫彩雲的。


但這是皇上賜婚,我沒有怨言,隻將和離書收好。


我隻是,有些難過。


我的婚姻啊,它不是一個美好的開始。


江蘊是我見過的最窮的一個進士。


所以家裡除了一個小廝,就隻有一個偶爾來幫忙漿洗的老婦人。


平時,我要接些繡活補貼家用,他也會寫話本賺些稿費。


我們有各自的房間。


每天早上一起吃飯,然後他去上值,我出去買菜。


回來後打理家裡,然後再幫江蘊做些衣裳。


有時候家裡活多,我忙不過來。


江蘊回來時也會順便買菜。


他會朝我笑,會幫我分擔家務。


雖然我們沒有夫妻之實,但我覺得我們也還算家人。


雖然,我們不是彼此最重要的人。


4


我嫁給江蘊的第二年,那天是八月十七了,是中秋燈會的最後一晚。


我照常送江蘊出門,囑咐他早點回來。


前幾天江蘊他們事忙,他答應今天晚上帶我去看看。


我很久沒有看過花燈了。


小時候坐在父親肩膀看花燈的記憶隻剩下了模糊的畫面。


但每每想起,總會覺得美好。


出發前,江蘊笑著和我說:「雲娘,晚上不用做飯了,我帶你出去。」


我選了一早上的衣服。


我很期待晚上的出行。


但是,我沒想到的是,等到的是小廝和江蘊同僚帶回來的血淋淋的他。


聽人說,十五那天,鄰國給皇上送了一個美人。


昨晚,皇上喝醉了,寵幸了她。


今天早上,貴妃知道了,和皇上大吵了一架。


不知道他們說了什麼,一直獨寵貴妃的皇上突然說要廢了她。


送江蘊回來的同僚說。


今天江蘊主動和王講侍換了值去見皇上。


後來,內侍通知翰林院的人去把江蘊抬回來。


江蘊的同僚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昏迷不醒的江蘊。


神情有些不忍,但還是開口說:


「弟妹,皇上派人傳話,說江蘊他殿前失言,讓他傷好後去閩南江和縣任職。」


「這段時間,你先好好照顧他吧。」


我感謝江蘊同僚後,送他出了門。


我讓小廝去請大夫後,打水給江蘊清理傷口。


我看著臉色蒼白的江蘊,心裡輕嘆一聲。


像是頭上懸了很久的那把刀,終於落下來了。


5


大夫說江蘊傷得很重。


特別是他的腿,如果不好好養傷,可能會瘸。


我悄悄給大夫包了一個紅包,讓他不要把江蘊的真實情況說出去。


身有殘疾的人是不能當官的,如果被別人知道了,江蘊很可能連偏遠地區的小縣令都當不了。


大夫摸了摸荷包,對我說:


「你家夫君的傷勢,就算能恢復,至少要半年時間,夫人要早做準備。」


當天夜裡,江蘊發熱了,整個人燒得迷迷糊糊,說起了胡話。


我打湿了帕子給他降溫,依稀聽出他好像喊著:


「林姑娘。」


他的燒一直反反復復,我一直忙活到深夜。


我有些難過,今年的燈會,我又錯過了。


江蘊是第二天下午醒來的。


他醒來第一件事,讓我去打聽貴妃的事。


「你去幫我問問,我不放心。」他臉上全是急切。


我拗不過他,隻好去了。


打聽來的結果是,皇上和貴妃和好了。


皇上不僅收回了要廢掉貴妃的話,還給了貴妃一堆東西賠禮道歉。


不過似乎沒人提過江蘊,不知道是忘了還是不在意。


我在心裡輕嘆,人家兩口子鬧別扭,你湊上去幹嘛?


現在人家和好了,你被貶了官職,還落了一身的傷。


我將聽到的消息告訴江蘊後,他明顯松了口氣,安心了不少。


在知道被貶和自己的身體狀況之後,也隻是失落了一下。


江蘊要養好身體,不僅需要時間,還需要藥。


他職位變動後到上任這段時間,是沒有俸祿的。


我這段時間因為照顧江蘊,沒有再接繡活。


看著家裡越來越少的銀錢,我期期艾艾地向江蘊建議:


「夫君,家裡的銀錢不多了,我們能不能先賣掉院子,找個地方養傷?」


畢竟貶到那麼遠的地方,想要再回來,得要好多年。


江蘊聞言愣住了。


但他沒有拒絕,隻是沉默了好久過後,淡淡地說:


「再等等。」


我不知道他要等到什麼時候。


隻是等到江蘊的同僚,同窗,好友都來看望過他,都沒有見到什麼特別的人來。


在家裡快要沒錢的時候,江蘊終於決定要離開了。


6


牙行是早已聯系好的,院子下午就賣掉了。


漿洗衣服的老婦人也辭掉了,小廝在把我們送到鄉下後也要離開。


我從來沒有見過混得像江蘊這般狼狽的進士。


隻是一般能考上二榜的人,都是有些家底的。


很少有人和江蘊一樣毫無根基。


這麼看來,江蘊確實很厲害。


我們回了江蘊老家黎縣的一個鎮上租了一個院子。


這裡環境清幽,很適合養傷,物價也很友好。


賣掉京城小院的錢,足夠我們在這裡生活好幾年了。


江蘊的小廝叫江安,他要去江和縣替江蘊先了解情況。


江安是江蘊進京不久後就跟著他的,知道他的很多事情,也很忠心。


「大人剛到京城的時候很落魄,餓暈在了街頭,是貴妃娘娘救了大人,還給了他銀錢參加會試,對大人如有再造之恩。此次貴妃娘娘有難,大人不能視而不見。」


說完,他自知失言,緊張地瞥了我一眼。


我知道貴妃對他有恩,隻是他將這恩衍變出了情。


正因為這樣,我才被賜婚,嫁給了他。


「他這樣隻會給他貴妃帶來困擾。」我收起手中的繡線。


「不會的,大人隻是想幫貴妃。」


「那這次幫到了嗎?」


江安久久不語……


我又問:「那你覺得今後,你家大人還能幫得了貴妃嗎?」


7


雖然江蘊被皇帝貶了,但同為七品官員,縣令也不能對他視若無睹。


我們到鎮上時,縣令派了一個捕頭來接我們。


將我們帶到院子後,他說:


「大人,夫人這裡不比京城繁華,但這片地區平時都是我巡視,縣令大人吩咐過,如果需要幫助,可以直接來找我。」


我應聲道謝,讓江安送他離開。


走到門口,他忽然又回過頭來。


這位捕快不過二十來歲,但身材高大,此時他站在陰影下,顯得有些兇狠。


「夫人,最近鎮上不太平靜,你們剛來,家中人也不多,養上一條狗,可能方便一些。」


我再次道謝。


江蘊自從離京後心情一直低落。


每天隻是出來喝藥吃飯,其餘時間都待在房間中。


我沒有管他。


人到了陌生的環境後不好的情緒會被放大,過段時間就好了。


幾天後,我拿著一對拐杖走進他的房間,放在他面前。


「你打算什麼時候開始復健。」


江蘊沒有看我,他表情帶著些漠然,答非所問:


「雲娘,你看十年寒窗,兩榜進士,許多讀書人一生的追求,也不過是一句話就能毀掉的事,到頭來,什麼也得不到,什麼也保護不了。


「是不是很可笑?」


我走到一旁,將屋子裡的燈點燃:


「雞將蛋生下來,不是為了拿它去碰石頭的,而是希望它孵出來,然後長大,它可以去刨土,可以去捉蟲,可以去做許多其他的事。」


他問:「你是說,我做錯了?」


「不,隻是時機不對罷了。一句話就能被否定的人生,要麼是他不夠強大,要麼是不夠重要。就算是如今的王首輔,也被貶了三次。」


「不管夫君你是要保護什麼,還是要造福百姓,都需要自己站得更高,而這些第一步就是要有一副好身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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