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鏡仙看著鏡子,有點不滿意,「這也太醜了,我這輩子還沒有這麼醜過。」
「要不你留下,當歸和我去?」我仔細檢查著俞當歸準備的各色藥粉。
「我去,我去還不成嗎?隻要能跟你在一起,醜點也沒事,反正別人記不住我的美麗,你還記不住嗎?」張鏡仙眼看我不帶她去,立刻換了口風。
我拍拍她的肩膀,「走吧。現在就出發。」
我們兩個人第一次去北朝,扮演的是來往南朝北朝做貿易的商人婦和婢女,因此不騎馬,而是坐馬車。
張鏡仙在閨中,張家覺得她奇貨可居,除了貴女們的聚會,輕易不讓她在人前露臉,久居深宮更是不能出來,後來當了我的樂府令,才陪著我南徵北戰,不過北朝土地,她也是第一次踏上,興奮得不得了,不停地掀起簾子看。
「注意點兒,你是跟隨著商婦來往北朝許多年的婢女,不要左顧右盼地漏了餡。」我不動聲色地輕輕拍了她胳膊一下。
張鏡仙這才放下簾子,徹底老實了。
馬車過了汝河之上的大橋,向著北朝邊境越來越近,我閉上雙眼,心裡一片火熱。
也不知道隱歌小師姐給我留了什麼穿越求生指南。
我已經興奮地在心裡搓手了。
17.
順利進入了北朝地界,我們把馬車交給郭蘊手底下的探子們,然後輕騎快馬地往甘南城奔去。
一進甘南城,根據之前郭展顏告訴我的情況,我和張鏡仙順利找到了祠堂。
祠堂在一個很偏僻的地方,確實和郭展顏說得一樣,適合吊古,整個建築古樸而冷清,正殿中間有一張女子畫像。
那女子並沒有身穿龍袍,反而是一身黑衣,長長的頭發打成辮子,束於腦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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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抬頭看著,種種過往,恍如昨日。
霍隱歌看著有點冷淡,但實際上是個做學問十分用功的人,古代戰爭史那一門永遠能得到導師的表揚,她自己卻並不滿足,在校期間印象最深的就是我一直在幫她收快遞,打開泡沫紙一看,全都是書。
但是她作為師姐確實是合格的,不說別的,就說我來這個時代用的很多戰術,都是當初在臺燈底下抄她的論文順便記在腦子裡的。
她失蹤後,我渾渾噩噩了好久。
也不知道她在古代,有沒有想起過我,惦念過我。
看著她的畫像裙裾上的北鬥七星圖案,一股悲哀染上我的心頭。
她的書架永遠是凌亂的,但是隻要我頭天晚上開口借什麼資料,第二天她就會把資料找出來,用她桌子上那個銅制的七星鎮紙壓在我的書桌上。
而鎮紙上北鬥七星的柄勺,是永遠指向我的。
難得她穿越一次還能記得我這個倒霉師妹,真是感天動地的同門情誼。
此時畫像衣裙上的北鬥七星柄勺,是指向西北,我看著正殿,發現西北處什麼都沒有。
目光略微上移,張鏡仙在我旁邊用左腳踏了一下正殿石板,借力旋身上了房梁,然後對著我一點頭,輕輕松松又旋身下來了。
這家伙看來背地裡苦練了不少日子,輕功漂亮得很,我想。
張鏡仙把東西遞給我,我低頭一看,是一塊浸滿了油脂的毡布,裡面包裹著一本書。
我揣在懷裡,「走吧,去圖南城。」
圖南城的祠堂也是如法炮制,同樣得到了一本小師姐的手書。為了保險起見,我與張鏡仙並未在城中多停留,反而打算在圖南城不遠的荒漠露宿一晚。
扎起帳篷點起了篝火,我立刻打開這兩本書,然後冷笑一聲,難怪沒有人看懂。
霍隱歌這家伙是用拉丁語寫的指南。
拉丁語是古羅馬的通用語,西羅馬帝國滅亡之後,由於羅馬教廷是用拉丁語作為基督教的法定語言的,所以拉丁語成了各個國家的公用語言。
這就導致了我與霍隱歌求學的時候,拉丁語是繞不過去的坎,因為想要看懂很多歐洲歷史文獻,必須學習拉丁語。
我打開仔細看了一下,這是講政治制度的,應該是第三冊,又打開另一本看了一下,第二冊是講如何發展水利民生以及古代如何以國家層面搞經商流入白銀的。
都不是講軍事的,聯想起郭展顏說她手裡有兩本,那就是第一冊和第四冊了。
我皺著眉頭,拿出包袱裡的紙筆和炭條,開始坐在沙丘上翻譯霍隱歌給我留下的輔導書。
多年前我當學生的時候,每次到了考核前夜,霍隱歌就坐在書桌前抿著嘴刷卷子,我就坐在旁邊飛快地用紅色中性筆勾勒重點。
雖然是兩個做題家在內卷,但也別有一番寧靜溫馨的感覺在。
多年後,我孤身一人坐在沙丘上,篝火噼裡啪啦地燃燒著,荒原裡的風撫過我的發髻。
明月當空,故人長絕。
我很寂寞。
很多人羨慕我,很多人懼怕我,很多人愛我,很多人恨我,很多人把我當作偶像一樣崇拜,很多人欲殺我以絕後患。
萬人如海,洶湧澎湃。
可是我還是很寂寞。
婢女們無法理解,哪怕她們足夠貼心;陸孤月、楚弄玉無法理解,哪怕她們全心全意地輔佐我;甚至連郭蘊都無法完全理解我,她是懂我,但我也沒辦法和她解釋我究竟是從什麼樣的世界來的。
前面有霍隱歌小師姐,來者有郭蘊,可我仍然念天地之悠悠,獨自愴然而涕下。
「你在傷心。」張鏡仙挑了挑眉毛,坐在我身邊,「能告訴我為什麼嗎?」
見我不理她,張鏡仙抱著膝蓋,自顧自地說起來,「我小的時候,我娘就經常這樣望著庭院外面。」
「她年輕時候,是整個汝南有名的才女,後來遇到了我爹,她自己覺得是相思相望又相親,實際上我爹隻是想借著她才女的名頭,給張氏門楣、給仕途上添光。」
「娘不恨他,因為他給了我娘金尊玉貴的生活,也讓我無憂無慮地過了一整個少女時期,我從小到大,衣櫥裡的衣服都是帝都閨秀裡面最多的。」
「但是我猜我娘是後悔的。」
聽到這一句,我有些好奇,「你娘跟你訴苦了?」
「我娘不讓我讀書,我沒讀過幾本書,識字也不多。」張鏡仙苦笑不已,自顧自地說了下去。
「我娘鬱鬱而終後,我一入宮就是貴妃,受盡了寵愛,可郭蘊讓骊珠押著我讀書的時候,連皇帝自己都不敢大聲說話,我更慘,被她逼著天天跟郭展顏一起讀書,簡直是酷刑。
「後來郭蘊厭煩了這種日子,她想奪權,就和我商議了一出好戲,於是她就進了冷宮,而我也不用再去跟郭展顏一起被太傅罵了。
「我讀過書,才知道娘為什麼不讓我讀書。外面的百姓都因為飢餓易子而食了,宮裡還在用精粟米養綠孔雀供貴人玩樂,以前我不讀書,所以我也不明白為什麼有百姓膽敢用怨毒的詛咒辱罵皇室,後來我讀了書,明白了,卻身居深宮,無能為力。
「郭蘊剛奪了權那會兒,彈劾我是禍國妖妃的折子幾乎能把我整個人埋了,她為了堵悠悠眾口,把我剝了衣服,打入冷宮,張家也跟著獲罪了。
「我以為一輩子就這樣了,在冷宮裡有吃有喝也不錯,然後你來了。
「後宮裡的嫔妃那麼多,我卻向來隻對郭蘊又怕又敬,她讀過很多書,武功不錯,通曉政史,還會和大臣們打交道,比起我們這群以色事人、人老珠黃後隨時可以被拋棄的東西,要強出百倍、千倍。
「人在遇到自己望塵莫及的對象時,往往容易失態。在宮中的時候,我跳著腳地和郭蘊作對,她都不正眼瞧我。我知道,她看不起我。」
張鏡仙的眼淚淌了下來。
「後來,你把我從冷宮裡拉出來,讓我進軍營當樂府令,行軍打仗我也參與了,軍功我也有了,兵法也在看,武藝也有了,郭蘊這才願意正眼看我。她這個時候才把我真真正正地當人看。」
「然而你又開始親近她。我怎麼那麼倒霉啊,就連我唯一的光,她都要搶走嗎?她明明已經擁有了那麼多,不差你一個人的。」
我哭笑不得地拍拍張鏡仙的肩膀,「其實大家都很尊重你的,之前陸孤月還說起來呢,說你人不可貌相,武藝學得很不錯了。」
「那是自然!我五歲就開始學習舞蹈了,足足跳了二十年!論協調平衡性,整個帝都,我敢說第二,沒有人敢說第一。」張鏡仙著實是個很好哄的女孩子,我一轉移話題,就跟著我的話題說下去了。
然後我貼近她的臉,認認真真的直視著她說:「郭蘊從來沒有看不起你,如果她真的看不起你,就不會強迫你去陪著郭展顏讀書了。我猜她是覺得,你那麼漂亮,應該多讀一些書,讓內在和外在一樣。」
「你在宣撫軍中不可替代,沒有你拿鼓聲指揮,士兵們和我都會失去方向。
「你說我是你的光,但其實我每一次上戰場都很緊張,南國江山本來就不穩,我害怕我打輸了,會真的亡國。甚至有多少次,我表面不動聲色,心裡的那根弦都差點繃不住了。可我想想,無論是你,還是陸孤月她們,都在我身後,我要是輸了,你們怎麼辦?所以我硬著頭皮也要上。
「大家其實都是互相支持的,沒有誰是誰的光這一說,我是真心把你當妹妹看待的。」
張鏡仙剛剛哭過,偽裝盡去,恢復了原本美豔的面容,她定定地看著我,突然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如果你早一點遇到我,會不會更喜歡看我跳舞呢?到時候,就是郭蘊那個狗東西在暗暗傷心,哭爹喊娘了。」
我摸了摸她的頭發,溫聲說,「會。」
「好,那下輩子,我一定要跑得比郭蘊快,到時候你要先看我跳舞,再遇到郭蘊啊。」張鏡仙的眼神裡都是悲切,可嘴角卻掛著淺淺的笑,「給你留個記號,免得你忘了我。」
她低下頭,迅速地咬住我的左手手臂,一陣劇烈的疼痛後,胳膊上留下了兩排血淋淋的牙印,然後她掏出懷裡俞當歸給她的紅藍花,把紅藍花在手裡揉搓碎,敷在了牙印上。
「等傷口好了,就會留一圈一直都掉不了的紅色疤痕。」張鏡仙做完這些,就一把抱住了我,緊緊地沒有撒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