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隻是一言不發,那雙丹鳳眼波瀾不驚,就那麼沉靜地盯著我。


像身處一個冷冽的雪夜,我隻覺被他看得後脊生汗,水涔涔地冒出點寒意。


緊接著,恍然記起地牢裡那道湿冷、黏膩的注視。


巨蟒探出了猩紅的蛇信,鑽入裙底,沿我的足踝盤纏,絞收……


我深吸了一口氣,錯開他。


片刻之後,方辭玉慢條斯理地垂下眼,語氣如常。


「好,我相信小娘。」


眼前的少年,金相玉映,眉眼昳麗,是一張頂漂亮的臉。


一笑,就拂去了眉宇間的陰戾,馴靜軟和,周身仿佛一泓溶溶的月色。


他輕聲說:


「別再騙我。」


4


時間一晃三年。


我新嫁入侯府的那一年,悲痛欲絕的老夫人一病不愈,不久便隨著侯爺去了。


嫡母早亡,方家旁支更是沒個成氣候的出來主事。


這幾年裡,偌大的侯府,管事的隻我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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孝期一過,依照侯爺所留下的遺囑,我被抬為平妻。


到底是沾了這張與先夫人有幾分相似的臉的福氣。


據說初遇時的一眼,就讓侯爺丟了魂,一意孤行地要將我這在勾欄唱曲的清身抬進侯府。


救風塵啊……


出於報恩心態,也為了給自己留條後路,我待方辭玉與方砚清可謂是無微不至,悉心教導。


一方面企圖感化堪稱陰暗批的方辭玉,另一方面小心呵護單純溫良的方砚清。


好在一周目的時候,我在沈家積累了不少管家的經驗,不至於出太大的紕漏。


簡單說就是馬馬虎虎地混日子。


不求打出完美結局,隻求安全通關。


一夜夢沉,不知檐下春風吹落了幾瓣桃花,鶯啼初罷。


我又自夢中驚醒,床幔半敞,漏入幾束幽微天光。


雙生子頻繁入夢,這次也同往常一般,夢醒無痕。


近年來,或是方辭玉,或是方砚清,極少如今日一般,竟是一同落入我夢境。


即便不在那晦暗無光的地牢,我的腕上、踝間常常也扣著鎖鏈,沉沉的磨得皮肉泛紅。


這次夢裡的幻景換作了高臺樓閣,恰一看是雲窗霧檻,好似伸手就能攬明月。


可向下一望,夜市千燈,鼎沸人聲猶然能被晚風送入耳中。


近似在人前赤裸裸地偷歡。


我被迫軟了腰肢,伏在長欄之上,搖搖欲墜。


身後,方辭玉漫不經心地攥住我側腰,滾燙的呼吸燎過我耳畔。


「小娘,害怕麼?」


他語氣惡劣,修長手指抹去我頸間的汗,滿是遺憾地感嘆。


「你怕得渾身顫抖、淚光漣漣的模樣,真令我見之難忘。」


瘋子……


我喃喃著抗拒,咬住唇,一動也不敢動。


摔下去,就是粉身碎骨。


見我瑟瑟發顫,方辭玉強硬地鉗住了我的下颌,含著笑,將我抱起,交到另一個人的手上。


足鏈錚鳴,琅琅清響。


方砚清低熱的體溫裹挾我,他神色淡淡,看不出情緒。


「你嚇到她了。」


……


荒唐一夢。


我隱約能察覺出,這些連年來不斷的夢境,皆是對我將來結局的預示。


但不論我對他們再好、再用心,終究沒能逃掉「被囚禁」的下場。


沒完沒了的還……


當真到了恨我入骨的程度。


我嘆息著,掀被下榻,喚來門外守著ŧŭⁱ的婢女。


大丫鬟芸香捧來銅盆,伺候我漱口淨臉。


瞧見我身下水色旖旎的裙紗,她笑著打趣,一派嬌憨神情。


「夫人睡得熱,衣裳都湿透了,不如將被褥換成薄些的。」


我一怔,不免有些面紅耳熱。


但水潤的紗黏著在腿間並不好受,夢裡出的一身汗也該洗掉,我三言兩語糊弄過去,叫芸香再打些熱水來。


等到坐在桌前享用早點時,已是半個時辰之後了。


此刻過了時間,廚房做了新的菜式呈上來。


芸香替我添了碗清粥,隨口提起:


「大公子用過早飯後出門了,二公子在書房看書。」


我頓了下提筷的動作,想了一想。


「他今日去做什麼?」


芸香笑說:


「大公子交代了,要是夫人問起,就說是與同窗到城郊踏青呢。」


踏青呀……


穿到țű₀此地已三年了,我擔驚受怕,如履薄冰,盡心盡責地做好小娘該做的事,可謂是鞠躬盡瘁,整顆心都撲在了方家兄弟身上。


嗯,沉Ṭů₋迷打葉子牌、看戲聽曲不算。


我朝芸香嫣然一笑,意興盎然。


「走,咱們也踏青去。」


5


京郊。


柳垂金絲,桃吐丹霞。


我梳了京中少女間時興的發髻,眉描黛色,唇點丹紅,眼角眉梢自有一段晚熟的嫵媚。


而一襲點翠的雪色裙裝,長袖翩翩。


當料峭的春風拂過,如吹落下漫天星子,撞翻了一汩銀河。


敞闊的郊野,比花光柳影更惹人注目的是其間穿行的女郎。


不論華冠麗服,還是荊釵布裙,一張張明媚妍麗的臉龐動人心扉。


她們含羞地與關系相近的男子同行,脈脈不語。


我了然,原來不是「踏青」,是「聯誼」。


芸香雀躍地走至一株梨樹下,花瓣簌簌搖曳,有如晴雪。


她仰頭,看那枝頭上迎風招搖的一串花骨朵兒,央求說:


「夫人,折一枝帶回去插瓶子裡吧,開花了好看。」


我故意逗她,單手提起裙衣,微踮起腳,去夠那高高翹起的枝丫。


芸香忙要上前來替我,我不許,跟這總是差一點的枝杈較起勁來。


差一些,就一些些。


觸手可及的花苞明晃晃地誘惑著人,我心一急,顧不上端莊,微一躍起。


摘是摘下來了,人卻沒站穩,崴了腳。


這下子我得意不起來了,蔫蔫地將手上的花枝遞給芸香,自個俯下身,撩高裙擺,拉下羅襪,探看負傷的慘狀。


纖細白嫩的腳踝,紅腫起好大一片,像是血玉洇開的豔色,觸目驚心。


走是走不動了,我犯起了愁。


就在這時,一道潤朗的聲音響起。


「方夫人?」


數步之外,身著淡綠長衫的沈書容眼含關切,溫潤如玉。


「需要我幫忙嗎?」


他視線一錯,落在了我露在羅襪之外的足踝,耳廓迅速浮上緋紅。


君子端方,非禮勿視。


沈書容挪開眼,不敢再看,隻疏離地半側過身,朝我遞來一方手帕。


竟至注意到我履襪沾染上了湿泥,細心如斯。


待我整理完畢,他才轉回身,又是一怔,沉默了片刻,澀然開口。


「夫人的裙衣繡工精巧,不知是在哪家成衣鋪所裁制?沈某……想為家中女眷置辦新衣,故而貿然詢問,還望夫人不要怪罪。」


沒等我說話,身邊攙扶著我的芸香搶先回答,滿臉神氣。


「這布上是夫人親手繡的梨花,外頭可買不到。」


我失笑,這小丫頭心直口快,平日裡從不吝嗇於吐露對我的崇拜之色,這會兒倒是招搖到沈書容面前。


於是我嗔怪地看了她一眼,向沈書容解釋:


「我闲暇時愛做些繡工,胡亂繡的花樣,讓沈公子見笑了。」


隻見沈書容失了神,微斂起眉,好似心事重重。


他欲言又止,眸底朦朧著淡淡霧氣,略失焦距。


我想問,又不知從何問起。


畢竟我與他之間已相隔了千重的山、萬重的水。


千個的他、萬個的他,終結亦是新生,並不獨屬於我。


在新的時空下,現在的沈書容,於我而言隻是有過幾面之緣的後輩,不復昔日親密。


方辭玉不知什麼時候走到了我身側,一隻手微微扶上我肩頭。


這其實是個保護與佔有意味都極為濃烈的動作,我心不在焉,也沒留神,如夢驚醒般地轉過臉。


「小娘,是我。」


他仔細打量我,察覺我與沈書容間的微妙氣氛,擋在我身前。


「沈兄,薛梨姑娘正在那邊等你,不宜讓佳人久候,錯失春日了。」


一番話說得溫文爾雅,其中的驅趕之意卻不容忽視。


連遲鈍的芸香都聽出來了,不安地拽了下我的衣袖,低聲說:


「夫人,我們也跟大公子回去罷。」


我頷首,心緒混亂。


崴著腳踝的緣故,由方辭玉背著走了。


一回頭,沈書容仍站在原地,久久地、深深地凝望著我。


叫人要碎了。


6


回府的路上,方辭玉罕見地沒有言語,不提我與沈書容湊巧的偶遇,也不問我今日為何出現在京郊。


我一瘸一拐地下了馬車,走在前頭的方辭玉腳步一頓,又折回頭,不由分說地將我抱起。


他託住我的背,勾著我膝彎,一著力,我的側頰便抵在了他堅硬滾燙的胸膛。


成熟男性特有的氣味充盈鼻尖,短短三年,纖弱單薄的美少年長成了芝蘭玉樹的大美人。


我抬起臉,恰好能看清他。


白似美玉,唇薄如劍,初長成的清雋青年有著極為銳利的美,眉間輕輕蹙起,沉沉的壓迫感就提了起來。


美則美矣,可惜是個小陰暗批,要囚禁我、折辱我的那種。


我收回欣賞的心思,就聽見方辭玉哼笑了聲,緊盯著我的雙眼侵略感極強。


「小娘,還掛念著沈書容?」


他還是沒改口叫我「母親」,聽慣了「小娘」,我也沒強求。


隻是這話怎麼聽怎麼嘲諷,就好像我與沈書容早暗度陳倉了似的。


我伸出手指,在方辭玉的腦門上重重一戳,學著他語氣,哼哼地回擊。


「對,我改嫁,行了吧?」


「……」


方辭玉眸色一暗,嗓音忽地沉下些許。


「你敢?那我就追到沈家去,搶回我方家的人。」


乍一聽,有些歧義,我也懶得糾正,給叛逆繼子捋捋順毛。


「幼稚,我才不改嫁,等我走不動路了,就讓你就在跟前伺候。」


長長的青石路在短短的幾句話間走至盡頭。


日暮時分,餘霞散盡,窗紙上映出一星躍動的燭火,氤氲出溫暖的光。


方辭玉邁過門檻,放下我。


「小娘傷著了?」


說話的是方砚清。


他烏黑的瞳一眨不眨地看向我,而後霜色泠泠的眼往下,察覺出我站姿的古怪。


一眼就看穿我把腳崴了。


他起身,快步上前來,將我扶至桌前落座。


滿桌菜色皆是我平時偏愛的口味,唯獨一盤清炒蘆筍可憐兮兮地擠在桌角,這是方砚清留給自己的。


我與方辭玉晚歸了好些時辰,盤中的菜量分毫不少,甚至還冒著騰騰熱氣,定然是溫了好幾回,等著我們歸來。


好一個貼心小棉袄。


我看了眼方辭玉。


他氣定神闲,夾起一片高湯雲腿放入我碗底。


「小娘,補補身子,以後要用到的時候還很多。」


方砚清並不說話,就著清淡炒菜,從容自如地用完了碗裡的米飯,朝我微微頷首。


「我這多了瓶藥油,若是小娘需要,用過晚飯,到我院中取便是。」


我笑吟吟地:


「乖。」


月色流銀,淌了滿地錯落光影。


我掌燈,袍袖翩翩地穿過遊廊,輕悄推開了方砚清書房的門。


昏黃的燭光勾勒出青年臨桌而坐的身姿。


他像是剛沐浴完,長發披散,除卻那襲雪白的褻衣,隻單披了一件月白色長衫。


松敞的衣襟間,骨肉勻平細膩,一縷烏發順著軟白的耳垂滑落,垂在頸前。


不比平日將那截脖頸掩得嚴嚴實實,強迫症般的冷冽禁欲感。


當真是瑰姿豔逸。


「小娘?」


他察覺聲響,輕輕側過臉來。


我看了眼,不見他眼下那顆漆黑的小痣,確認不是方辭玉,才放下燈,眼底帶上些輕松的笑意。


「我來了,在做什麼?」


方砚清略不可察地一怔,旋即微微翹起唇角,姿態溫馴。


「看書。」


正如話中所說,他面前攤著本泛黃古籍,桌角還堆著幾本,十分痴愛。


我自是坐在了方椅上,信手從桌上摸了本看。


冊子裡都是些民間志異、光怪陸離的故事。


經不起推敲,但著實有趣。


我看得入迷,忽地感覺腳下一涼。


方砚清不知何時半跪在我雙足邊,褪下了我的一隻繡鞋。


我指尖一抖,捏緊了頁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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