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客廳的燈沒開,浴室的等卻是開著,因此,穆濟生的五官顯得有一點晦暗不清,可應笑卻亮堂堂的,明媚極了,黃昏燈光為她輪廓攏上一層淡淡的金,由頭到腳。


  他們兩個靜悄悄地,沒再說話,隻是對視。黃色的光溫溫柔柔,靜靜地流瀉一室,宛如河流,或者溪水。穆濟生隻覺得,他眼前的這個姑娘正在河裡微微搖曳,撲朔迷離的,又遠又近,而他自己隨波逐流,也不知要到哪兒去了。


  半晌後,穆濟生才反應過來,收回目光,垂下眸子,掩飾似的微躬下腰,將手裡拖鞋一隻一隻地擺在了應笑前面,說:“穿這個吧。我的拖鞋,有點大。”


  應笑也是有一點慌,急忙說“沒事沒事”,一手輕輕又掖了掖耳朵後的那縷頭發,一邊伸出還沒全幹的左腳,踩進穆濟生剛剛擺好的拖鞋裡。


  未免尷尬,穆濟生正全神貫注地盯著應笑穿鞋。結果,冷不丁地,他就看見應笑的腳伸了出來。應笑腳掌小巧、腳踝纖細,幾根腳趾圓圓潤潤,趾甲蓋兒微微發粉。此時還帶一點水汽。


  新拖鞋是夾趾的,應笑腳趾被分隔開,細細的兩根黑色帶子從白皙的腳面滑過,同時這鞋號碼又大,應笑小小的一隻腳踩在中間,簡直顯得有些曖昧。


  “……”穆濟生又輕輕抬眼。


  二人目光重新碰上,都知道剛才他們之間是有著什麼東西的。


  應笑有點驚慌失措,結結巴巴地說:“嗯,穆、穆醫生,我去看看蕭七七走到哪了。”


  穆濟生點點頭,讓到一邊,沉默地望著應笑因為拖鞋太大而笨笨拙拙踉踉跄跄的背影。


第7章 二更


  應笑抓起她的手機,打開微信定睛一看,絕望了。


  蕭七七確實發了微信給她,然而內容卻是:“正好趕上晚高峰了。本來也就20分鍾。現在估計40分鍾了。”“咱們吃完魚頭火鍋我回醫院寫病歷吧,明天早上更沒時間了。你陪我嗎?”


  應笑:“…………”


  算蕭七七剛才隻用七八分鍾就出門了,現在她還需要跟穆濟生單獨相處……15分鍾。


  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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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穆濟生倒鎮定如常,他邁開長腿走了過來,說:“坐吧。我剛洗了一點水果。”


  “哦,謝謝。”應笑隻好乖乖坐在一個小小的沙發墩上。


  穆濟生則在長沙發中間位置坐了下來,兩肘搭在膝蓋上頭,自己插起一塊芒果,送入唇縫,咽進腹中。也許因為是個醫生,水果切得十分好看。


  應笑想:不愧是新生兒科的,見慣了大風大浪,她自己的兩邊臉頰還有點兒躁乎乎的。


  她把長發壓在胸前,確定不會弄湿地板。她這時候突然想起她曾讀過一本言情,女主角在霸道總裁男主角家洗澡以後,赤裸的腳一路行走,地板上面全是水漬,女主長發上的水珠滴滴答答不斷掉落,男主迷到神魂顛倒。應笑當時覺得好美,現在一想男主沒扇女主兩個大耳刮子算客氣的了。而且文裡面寫黑漆漆的烏木地板極盡奢華、白花花的兩隻玉足如何如何,應笑後來才了解到烏木地板不是黑的,那霸總的烏木地板一百塊錢一個平方還特麼得送踢腳線。


  總不能一直不說話,幾秒鍾後,穆濟生問應笑:“應笑,我有點好奇……你為什麼選生殖醫學?”


  “嗯?”


  “嵌合體的那件事裡,你說你愛生殖醫學。為什麼?”


  應笑並未直接回答,她反問了穆濟生:“穆醫生,你不喜歡生殖醫學,是嗎?”


  “有點兒。”穆濟生倒並非否定,他遙望著應笑的臉,道:“何必勉強。高齡生育、輔助生殖都會增加嬰兒風險。我三月份接到一個18三體,是男孩子。他好痛苦……他沒辦法自主呼吸,而且永遠無法自主呼吸。自然而然,他的父母放棄了他。大約90%的18三體無法活過第一年,男孩子的平均壽命隻有短短一兩個月。我給孩子最後唱了莫扎特的搖籃曲,而後,我拔掉了他的管子。幾秒鍾後,他睜開了他的眼睛——我第一次見到它們。他沒有哭,隻是掙扎、想要呼吸,他望著我、求著我,可我什麼都沒有做。他很快地變成紫色……15分鍾後,他的全身都是灰的了。他靜靜地躺在那裡。那個孩子在醫院痛苦掙扎的三四天裡,父母一次都沒出現。我通知了父母過來,而後……他的父親右手一個黑色的垃圾袋,出現了。我好憤怒……”穆濟生手微微發抖,眼睛也發紅:“是,這個孩子又是來自某醫院的生殖中心。他的媽媽去年45歲,又是想要一個兒子,我……我無法理解。就單說染色體異常,媽媽25歲,唐氏兒的概率是1/1350,媽媽35歲,是1/380,40歲,是1/110,45歲,是1/30。很多孕婦隻做唐篩,做不起NIPT,而前者的準確率隻有70%。此外還有更加高的其他風險,比如早產……身體不允許就是不允許,人類機制就是35+就不要再懷孕生子,所以,為什麼非要這樣,為什麼非要勉強——孩子們有什麼錯?”


  “……我知道,也理解。”應笑挺直自己腰背,兩手交叉,輕輕搭在大腿上面,說,“你覺得,不能生就不要生了。可很多時候情況不是如此理想的。我打個比方。現在內卷這樣厲害,女孩子們碩士畢業就已經是26到27了。而各個企業面試她們全都會問一個問題:有沒有生育打算。大家都說,五年之內沒有計劃,也並不敢輕易違約。這五年一過,31到32了。她們開始調節身體,調個一年,32到33了。備孕一年,33或34了……這還必須順順利利,每一步都毫無差錯,沒有復讀沒有二戰也沒有換過工作。更不要說,很多女人都是想先當上經理再備孕生子的了。治療指南的推薦是34歲以上的準媽媽半年之內無法懷孕就應該看生殖中心,因為女性35歲以後卵巢功能斷崖下滑。難道,一個女人工作、孩子隻能選擇其中一個嗎?女人如果想要孩子,就必須放棄工作20幾歲懷孕生子嗎?所以,隻要她們認為一個孩子能令她們生活得更好,我就會幫助她們,我也想幫助她們。”


  聽到這話,穆濟生愣了愣,似乎沒想過這些。


  “還有啊……”應笑又道,“穆醫生,你知道嗎,人類是會變偏執的。我曾見過很多很多來看醫生的準媽媽備孕前是無所謂的,也是覺得,能懷就懷,不能懷就不懷。可是之後呢,一個月過去,兩個月過去,三個月過去……見到的全是單槓,這個時候,她們就會有一點兒不達目的不罷休了。她們記錄月經時間、計算排卵日期,或者購買排卵試紙還有別的許多東西,每四小時驗一次尿,生怕錯過排卵期。而後呢,排卵後的第六天起,她們每天幾次驗孕,有一點兒風吹草動就會琢磨是不是中了,比如胸發漲是不是中了、做春夢是不是中了……直到見到下次月經。什麼事情都不敢做,因為自己可能懷孕了。這種日子過上半年、一年甚至兩年三年,她們就會非常偏執。穆醫生,一個從來沒有復習任何額功課的裸考生,跟一個拼命復習、二戰三戰的考生,心態是不一樣的。她們很難說起‘放棄’。放棄這兩個字,好像是最簡單的事,實際卻是最難的事。”應笑意思非常明星,穆濟生就是那個“從來沒有復習任何額功課的裸考生”。


  “子宮、卵巢有問題的很多患者也是這樣。她們根本不能接受自己身體有著‘缺陷’……她們自己稱其為缺陷。而我見過的最偏執的莫過於多次胎停的。她們隻想寶寶回來,走路都會哭出聲音來。我幫她們查封閉抗體各種抗體,她們最最想聽到的,並不是‘放棄吧’,而是相反的。我每一回拿出來那張表格,就是‘流產三次的女性裡90%依然是有了孩子,流產四次的……流產七八次的女性裡50%也還是有了孩子’的那張表,她們都是很開心的。所以難道,我們可以單單考慮小孩子的身體健康,而不考慮這些女性的心理健康嗎?這種狀態心理醫生未必能有多大用處,最根本的解決方法大概隻有……達成心願。隻有生殖科能做到。”


  她們常常偏執到讓應笑震驚的程度,可,她們最終達成心願、喜極而泣的那一刻,應笑也是又感慨又高興的。


  “再比如,”應笑又道,“我以前也不能理解‘多子多福’這個觀念,覺得應該優生優育。可是後來我們科室馮延己醫生說呢,貧困的人的想法,跟我們這樣的人的想法,是不一樣的。貧困家庭的邏輯是‘隻生一個非常危險’。穆醫生你應該知道,一對父母幾個孩子其實相差非常大。人的基因無法預測,同時孩子智力還有性格也並不是容易確定的。因此對於他們來說,如果獨子非常笨、非常混,孩子以後就完蛋了,貧困家庭是沒下限的,他們不像我們一樣至少能有穩定工作。所以,多生幾個、多填筷子,總有一個還不錯的,幫襯幫襯兄弟姐妹,也給自己養老送終,就是他們的生活方式,這是窮人千百年來降低風險的方法。馮醫生還說,隨著現在生活水平的提高,‘多子多福’這個觀念就漸漸沒那麼流行了。”馮延己是生殖中心主治醫生之一,他不會寫研究論文,35了還是主治醫生,可他把患者當作朋友、與她們在“不孕”這條艱辛路上一同前行,一直廣受患者好評。


  頓頓,應笑十指攪得緊緊的,又說,“所以,我認為,一味怪罪這些夫妻也並不是好的方式。我們應該一方面對這些夫妻教育、勸服,另一方面也促使整個社會做出改變。比如,努力保障證工作婦女的生育權,而不是由資本家們剝奪女性的生育權,使女性沒有選擇。再比如……”


  穆濟生靠著沙發背,翹著長腿,抱著胳膊,專心地聽。


  末了,應笑總結道:“要孩子的原因很多,喜歡小孩、滿足父母、討好丈夫、延續血緣、完整人生、建立羈絆、排解孤單、寄託希望、養老送終,甚至隻是單純的掙掙面子……有些原因非常正常,有些原因我也憤怒,可是,對於後者,我也不覺得我們應該一味怪罪準父母們,我想應該一邊勸阻這些家庭,一邊推進社會進步。有些家庭太過分了,我們是會盡量勸阻的。”


  最後,應笑一錘定音了:“穆醫生,我認為,生殖醫學也是醫學……醫學是偉大的。”


  聽完應笑的話,穆濟生長長地吸了口氣,又長長地呼了出去,半晌之後,他道:“沒有別人說過這些。”


  知道對面的穆濟生稍微理解一點患者了,應笑莫名有些高興,道:“我也有些明白了新生兒科的想法。”


  穆濟生的喉間發出一聲輕笑:“不是新生兒科的想法,隻是我個人的想法。”


  “哦……”應笑撓撓腦袋瓜子,兩手按著兩膝之間的小沙發墩,向前微微傾著身子,定定地望著穆濟生:“不過,穆醫生,你好喜歡小孩子呀。”


  “嗯,”穆濟生的唇角撩撩,“他們好像一張白紙。”


  “嗨,”應笑傻乎乎地笑,“誰還不是一張白紙了?可是社會過於復雜了,人們被迫越懂越多,比如人的自私、人的貪婪……可我認為,人生確是一場修行,明白一切但保持善良,才是真正值得敬佩的。”


  這回穆濟生沒說話,他隻專心望著應笑。


  “怎……怎麼了?”應笑有點愣神了。


  穆濟生還是靠著沙發背,翹著長腿,一手搭在沙發扶手上,撐著下颌,嘴角微微露出點笑,揚揚下巴,逗應笑:“那應醫生也在修行?”


  “對唄……”至少現在還有初心吧。


  穆濟生正想說什麼,應笑手機就發出了“叮”的一聲,蕭七七說:【笑笑我到了!!!】


  應笑趕緊站起來,說:“蕭七七到了。我去開門。”


  “嗯。”


  應笑穿著穆濟生的寬大睡衣寬大睡褲,趿拉趿拉地走到了穆濟生家的玄關處。


  沒想穆濟生家防盜門鎖奇形異狀十分難開,應笑鼓動了好半天也沒擰開,有些發愁。


  穆濟生無奈,於是隻有邁著長腿走到門口,從應笑身後伸出左手,打開門鎖,推開大門。穆濟生在應笑身後,他一推門,應笑像在他的懷裡一樣。


  大門一開,蕭七七就受到了極為強烈的視覺衝擊。


  隻見她的好閨蜜應笑穿著男人衣服,松松垮垮,頭發還是湿乎乎的,她身後,一個男人身形高大,正貼著應笑,像把應笑摟在懷裡。


  蕭七七的兩隻圓眼瞪成銅鈴那麼大,一副“我隻上了一天夜班,你怎麼就這樣子了”的表情,而後憤恨地蹬向了才40分鍾就跟應笑曖昧成了這樣子的男人,聲音立馬變了調子:“穆、穆、穆醫生???!!!”


第8章 三胞胎(四)


  穆濟生的左手剛剛撒開鋼制的門把手,他此時還微微躬著腰,下巴就在應笑左肩上方不遠處的一個位置上,右耳仿佛馬上就要挨上應笑的左耳,蕭七七覺得男的帥女的美,視覺衝擊實在太大了。


  “呃,”應笑趕緊解釋,“我是來勸一個患者做減胎手術的。她覺得我咒他們,潑下來了一盆冷水,我電話裡都說過了。穆醫生呢正好住在這個小區,上下班近,我們倆是正好碰上的,穆醫生就帶我過來洗個澡兒、換個衣服。”


  “……”蕭七七的兩隻眼睛還是一直滴溜溜轉。


  “好了好了。”感到氛圍有些詭異,應笑忙道,“七七,我的衣服呢?”


  小七七則舉起袋子:“這裡。不過不是你的衣服,是我的衣服。”


  “對對對,你的你的。”應笑一看,閨蜜帶了好幾套來,真不愧是自己鐵瓷兒,於是接過塑料袋子,轉過身,突然之間有點緊張:“嗯……穆醫生……”


  說到名字,應笑抬眼,卻冷不丁撞進了一雙深邃的黑眸裡——穆濟生正垂頭看她,於是應笑趕緊掩飾似的望望裡面的次臥:“那,我馬上把睡衣換掉。”又轉回頭看穆濟生的下颌:“我們兩個就不打擾了。”剛穆濟生已經說了他不去吃魚頭火鍋。那,哪天換個方式感謝好了。


  最後應笑鼓起勇氣,又飛速地看了看穆濟生的眼睛:“謝謝招待。”


  該死,應笑想,穆濟生一直看她。


  而後穆濟生點點頭,讓開一步。


  浴室的門是磨砂的,於是應笑進了次臥。


  她換上了七七帶的一套藍色的運動裝,把穆濟生睡衣睡褲整整齊齊地疊好了,擺在床尾,又走到浴室,將髒了的過膝裙子揣進袋子,而後重新回到門口,告訴自己不要心虛、不要慌張,要淡定、要牛逼,要宛如是無事發生、要表現成純爺們兒,絕對不能顯露出來顏控這種世俗的欲望,做了很多心理建設,抬起眼睛看穆濟生,笑道:“穆醫生,我們走了,今天真是太謝謝了!”說完擺擺手:“拜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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