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宴

第3章

在我身後無人不被眼前的畫面驚得目瞪口呆,就連鉗住我的婆子也松了手。


我半張著嘴,看了這張臉許久,劍眉入鬢,鼻梁高挺,薄唇溫潤,除了沒見過這雙含著秋水的眼睛,其他的都是我再熟悉不過的,多少個夜裡我用自己的貪婪目光來來回回地在這臉上描繪了多少次。


哪能想到我與顧宴第一次正式見面是這樣狼狽呢?我趕緊拉好衣裳,整了整頭發,張了張嘴,卻不知該如何稱呼。


旁人都反應了過來,或驚或喜,喊著:「三郎醒了!」


「三公子好了!」


顧三公子嘴邊勾起輕淺的笑意,我確定他是瞧著我的。


他喊我:「薛明月?」


尾音軟得可以,像是與我確認,我撇了撇嘴,委屈在心頭翻滾,終是把眼淚憋了回去。


萬福上前將顧宴推進屋子裡,我知道自己做錯了事,手指在衣角上纏著圈兒,站在顧宴身邊不敢說話。


顧夫人將手裡的家法塞進張媽手裡,來到顧宴身邊,舉起的手在顧宴臉邊比畫了一下,卻又生疏得不好意思摸上去,隻是說:「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顧宴看了一眼四下,又回頭看了看我:「方才在遠處我聽到了些,夫人和幾位嬸娘這是趁我病著欺負我新過門的妻子?」


「不,不。」


「咱們哪敢呢?」


「有些誤會罷了。」


「既是誤會……」顧宴的手悄沒聲地摸上來,我驚得像是被閃電劈中了般,「既是誤會,我初醒來有許多話要與明月說,便告辭了。」


顧夫人巴不得就這麼收場,朝我們揮揮手說:「去吧,回去吧,好生歇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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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宴彎腰在地上拾起我那快被踩扁的鞋,拍去灰塵遞到我腳下,見我不敢動,竟抓著我的腳腕為我穿上了。


在眾人小聲的議論中,萬福推著顧宴,顧宴牽起我,走了出去。


6


回西苑的路不長,我與萬福抹了一路的眼淚。


顧宴初醒,身子還虛著,又經這一路的風吹,整張臉都沒了血色。


回了屋子,我與萬福忙前忙後地添火,為他加衣,他一路自己驅著輪椅趕來,雙手凍得又紅又僵,我打來溫水為他泡過後又裹上厚厚的狐裘。


狐裘之下,他卻不肯松開我的手。


「我好似做了一場夢,夢醒來後突然有了妻子。」


他的聲音低沉溫和,如清晨薄霧,鋪墊在瓦礫與草地之上,我想抬頭看他,可又怕被他幽深的眼眸吸引了去。


我想起方才那一幕,以及顧夫人和趙嬸娘對我的謾罵,我小聲說:「我是被嬸娘二十兩賣給媒婆的,媒婆可憐我又多給了五兩,便這麼稀裡糊塗地到了顧家,你病著什麼都不知道,與我拜堂的是隻大公雞,反正你也瞧見了,我粗鄙野蠻,三公子若後悔,還來得及。」


說完我便垂著頭,等候發落。


許久都沒有聲音,我的心如沉到谷底。


顧宴的手從狐裘裡伸出來,我能感覺到他的指頭在撥弄我散落的頭發,原本是在頭發上,不知什麼時候手指竟挨在了我的臉上:「你若後悔,可是來不及。」


我身子一僵,回頭看他:「三公子什……什麼意思?」


「如此好的姑娘,本該是無價寶,哪個不長眼的媒婆竟將你賣來賣去?所幸是賣給了顧某,否則我到哪去找這麼好的妻?」


我定定地望著顧宴,他的眼裡滿是溫柔繾綣,把我瞧得心發慌,我想隻有一種可能,那便是他昏迷時我與他說的那些不著邊際的話,都被他聽了去。


我頓時羞得無地自容,我說了什麼倒是其次,我隻擔心我一邊給顧宴擦胸膛一邊饞他的身子的事他知不知道。


我擦到他的大腿根時,想到王婆說顧三郎是個癱子,不能行男女之事,我還有意撩開來細細端詳了一番,反正我也沒見過能行的人是長什麼樣,看許久也沒看出個所以然。


總歸是個醜陋的小東西。


顧宴的手遊移到我的背心:「打疼你了沒有?我瞧瞧。」


別說,那戒尺打人是疼,要不我也不至於跑,顧宴這麼一摸,我疼得龇牙咧嘴。


「轉過去,我給你上藥。」


「還是不了吧。」我扭捏起來。


顧宴從鼻子裡輕哼一聲:「隻興你把我脫光了把玩,還不許為夫看一看?」


「……」


我跪坐在火爐前,褪去外衣,隻穿了遮羞的肚兜。顧宴冰涼的手指掃過我的脖頸,將碎發都趕到胸前去。


他用指腹蘸取藥膏,輕點在被戒尺打過的皮肉上,每碰我一下,我就忍不住戰慄一次,他以為我疼,俯身來在我的傷處呵著氣。


溫熱的氣息如一枚細舌,纏綿悱惻地舔舐著我的背心,我又疼又痒,一股怪異的感覺從小腹蹿上來,逼得我心發慌。


我被自己奇怪的反應嚇到了,一抽身將衣裳披了回來,顧宴不知為什麼望著我笑,還笑得不太光明的樣子。


「三公子餓嗎,我有些餓了,要不,我們吃點東西?」


顧宴笑眯眯的:「好。」


我早就餓極,萬福端來的臊子面,幾乎是被我倒進嘴裡。


等我吃完,顧宴與萬福才從外面進來,顧宴沉著臉,若不笑的時候顯得有點兇巴巴的。


見我看過來,他又立即展露出笑容,我問他方才外面有人哭哭啼啼的做什麼。


他說:「沒什麼,不過是收拾了兩個吃我西苑飯卻做他人院中狗的下人。」


萬福在顧宴身後挺直了腰背:「少夫人,我就說了公子醒來可沒人敢欺負我們了。」


我用袖子隨便擦了擦嘴:「萬福說得對,所以你趕緊過來,今日的針還沒扎呢。」


等我把銀針鋪開,萬福不知什麼時候走了。


我跪坐在地上將顧晏的褲腿一圈圈卷起來,專注地辨著穴位,一邊落針一邊問:「有感覺嗎?」


「有。」


我很是欣喜地抬頭:「當真有?」


顧宴的眼裡仿佛鋪著黑色的絲綢,幽深,又泛著光澤,能將我整張臉照亮似的。他眨眨眼睛:「當真有。」


我禁不住鼻酸,用袖子擦了擦眼角,繼續施針。


顧宴的拇指忽然摁在我的腕上,輕輕摩挲,我循著他的目光看向脈門處那枚淺淺的月牙印,與他解釋:「這是胎記,我隨我娘姓,所以叫薛明月。」


「嗯,好看。」


「明月,你受苦了。」


我搖頭:「不苦,你能醒過來,比什麼都強。」


顧宴扶著我的臂膀將我從地上託起來,換作他抬頭瞧我:「我身有殘疾,姜氏與趙氏如此為難你,為何不走?」


我撓撓頭:「姜氏是指顧夫人嗎?她倒沒有如何為難我,趙氏嘛,她先是不讓胡先生支例銀,後又汙蔑我與萬福,屬實不對,倒也還能忍得過去。」


「嗯?」顧宴輕挑眉頭。


我看向他的雙腿:「哦,你說這呀,你的腿還有救,不算殘疾,別那麼說。」


顧宴伸手在我臉頰上不輕不重地掐了一下:「傻。」


「二十五兩銀子便把你大好的年華賣進這深宅大院了?」


「我沒爹沒娘,在關外投靠嬸娘,嬸娘給我一口飯吃,卻待我不好,為了這口飯我需要做很多的活,進顧府前我的十根手指頭凍得像蘿卜,你瞧,在顧府養得春筍般。」我蹲下繼續為顧宴施針,「若是這樣也就罷了,嬸娘家的表哥想欺負我,被我一榔頭砸暈,嬸娘橫豎也會賣了我,若不然就要報官。我當時便想,與其被賣給關外的獵人屠戶,不若冒險到京城一遭,前路是好是壞誰也不知道,但路總是人走的,我不會輕易認輸。」


「事實上,我走對了,不是嗎?」


我迎上顧宴的目光,輕輕笑起來。


顧宴的眉眼是我有限的想象力想不出來的好看,做夢都夢不到這樣的仙,那雙桃花眼一眯起來我便覺得渾身發軟。


他悄然握住我的五指:「我希望你是走對了,若我能再站起來,一定做明月最高最大的靠山。」


7


第二日顧宴便帶著我與萬福去了顧夫人的院子。


顧宴一人進去的時候,我有些緊張,萬福反倒神色輕松,勸我:「少夫人你且等著,公子自有分寸。」


萬福不知從何處搬出條小板凳,把我請到回廊拐角避風處坐下。


下過雪的院子鋪著細碎的雪粒,京城的雪與關外不一樣,不至於讓我感覺窒息,但也著實喜歡不起來。


因為在我模糊的記憶裡,我曾險些被凍斃於雪中。


屋中隱隱傳來說話的聲音,辨得出是顧宴與顧夫人你來我往在說著什麼,起初是平靜的,所以聽不清內容。


漸漸地,二人都有些激動,聲音忽然抬高。


「雖是趙氏所為,但那趙氏素來與你一個鼻孔出氣,若那日不是我恰好醒來,你們要把明月為難成什麼樣子?那把戒尺就算打在我與顧釗身上都要疼上幾日,夫人對著一個女子也下得去這般狠手?」


「你說她害我,我可是死了?夫人倒是口口聲聲為我好,宮中那樣多御醫也不見得醫好了我。」


「三郎,明月可是我為你娶來的,你一病不起,大夫來了都搖頭,有人說衝喜好,我便立即著人去尋,你才與你的新婦認識幾日,竟為了她這般質問母親?」


「顧宴的母親早就死了,就死在你進門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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