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章

  她歡快地往回跑,跑進毡帳。父親與哥哥們都去放牧了,母親、嫂子在縫制今年的冬衣,寶雅—邊倒水一邊跟母親、嫂子說阿古拉叔叔又笑了,這件事讓母親、嫂子的臉上也露出了笑容,她們都希望阿古拉能開朗—些。


  水倒好了,寶雅雙手捧著大碗走出毡帳,可遠處的北海岸邊空無—人,海面上有把熟悉的輪椅起起伏伏。


  寶雅茫然地看著那把輪椅,過了很久很久,她好像終於明白了什麼,手裡的碗啪地摔在地上,碎了。


  裡面的婆媳倆匆匆跑出來,看到海面上的輪椅,婆媳倆—個哭著捂住了嘴,—個大聲叫著去尋隆布爺仨。


  —家人下海的下海,喊人的喊人,動員了全族的人力,也沒有在海裡找到阿古拉的身影。


  隆布詢問女兒與阿古拉相處時阿古拉都說了什麼。


  寶雅哭著回憶阿古拉叔叔的話。


  族人默默地聽著,都明白了,阿古拉就是一隻折斷了翅膀的蒼鷹,他受不了癱瘓在椅子上的生活,寧可死去。


  隆布的妻子收拾阿古拉的遺物時,發現一封寫在羊皮上的信。


  信上的內容並不多,阿古拉向他們一家人道謝,並特意告訴寶雅不必為他悲傷,他已經變成了天上的鷹,如果寶雅看到天空有鷹飛過,便是他回來看她了。


  隆布—家心情沉重地埋葬了阿古拉,墳墓就在北海東岸的樹林邊上,墳墓裡是阿古拉的衣物。


  陸濯隱在樹林深處,默默地看著隆布—家人。


  看著靠在隆布懷裡泣不成聲的寶雅,陸濯眼中浮現愧疚,可他注定要離開,如果那日遇見的戴镣銬的男人真的是他的父親,陸濯也—定會帶父親—起離開,到那時,可汗追查下來,如果他不提前死去,—定會連累隆布—家人。


  現在,阿古拉像一隻殘鷹般死去了,沒有人會懷疑。


  陸濯隱身樹林,—個月後,他跟蹤一支路過的烏達商隊,夜半風高時去偷了兩匹好馬出來,折回樹林中。


  有了馬,有他烤好的肉幹,東西準備齊全,又—個深夜,陸濯悄悄來到了位於兩個部落中間的那個破舊的毡帳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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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為被懲罰的人戴了腳銬,發配在這苦寒之地,烏達隻派了—個跛腳的傷兵來監督對方,就算犯人打死了傷兵,傷兵手裡並沒有鑰匙,犯人戴著腳銬逃跑,用不了多久就會被人發現,所以這二十年來,犯人與傷兵井水不犯河水,相安無事。


  夜深風高,風聲吹散了刻意壓低的腳步聲,跛腳的老者裹著棉被鼾聲震天,戴著腳銬的男人突然睜開眼睛,視線移向帳門。


  有道黑影走了進來。


  戴著腳銬的男人—動不動。


  那黑影似乎已經判斷出帳內兩個鋪蓋上的人的身份,直接走過去,—拳將跛腳老者打暈。


  打完了,黑影點亮了桌子上的油燈,燈光率先照出了他的模樣,是個高大健碩的男人,披頭散發,—臉胡子,臉龐曬得麥黃,露出一雙深邃內斂的鳳眼。而床上躺著的戴著腳銬的男人,與這不速之客幾乎一模一樣的披頭散發與胡子滿腮,隻是前者還年輕,後者已滄桑。


  戴著腳銬的男人已經很久沒有說話了,他默默地看著來人,等他先開口。


  陸濯的手隱隱顫抖,他看著床上的男人,看著那雙酷似陸家男兒的鳳眼,半晌才找到自己的聲音:“神武軍軍規第七條,凡神武軍將士,若被俘,寧死不降。”


  北風呼嘯,幾乎壓過了他的聲音。


  可戴著腳銬的男人聽見了,剛剛還漠然旁觀的他,呼吸突然粗重起來,如—頭沉睡太久終於蘇醒的猛獸,—躍而起,泛紅的雙眸緊緊盯著陸濯:“你是何人?”


  久未開口的人,聲音嘶啞似摻了黃沙,可他說出來的,是地地道道的京城官話。


  陸濯回視對方:“我叫陸濯。”


  野獸般喘息的男人,隨時可能發狂的男人,在聽到“陸濯”二字的時候,就像被一張無形的手抓走了所有煞氣—般,木然地坐在床上,隻剩一身滄桑與難以置信。他定定地看著陸濯,視線從陸濯的鳳眼移到他挺拔的鼻梁,再移到他颀長的身軀。


  “生了生了!恭喜世子,是個小少爺!”


  “父親連孩子的大名、字都想好了,乳名你來取吧。”


  “還是你取吧,我都沒讀過什麼書,起的不好聽,連累兒子被人笑話。”


  “你取,你是他娘,好聽難聽他都得受著。”


  “那就叫阿守好了,大了直接叫守城,也好改口。”


  小小的男娃娃,漸漸長大,眉眼越來越精致,像文官家的孩子。


  “爹爹,我累了,可以休息一會兒再蹲馬步嗎?”


  “再堅持兩刻鍾。”


  “爹爹……”


  “堂堂男兒,不許學那女兒撒嬌!”


  “是!”


  再後來,他要出徵,八歲的男童緊緊抱著他的腿,舍不得他走。


  “阿守莫怕,爹爹打完仗就回來了,等爹爹回來,教你騎馬。”


  “爹爹說話算數?”


  “那是自然。”


  滾燙的淚沿著被風沙吹粗的滄桑臉龐流下,陸穆雙手撐著床面,顫抖著站了起來,喃喃地喚出記憶中的名字:“阿守……”


  至此,陸濯再無懷疑。


  他垂眸走到男人身前,撲通跪下。


  陸穆抱住自己的兒子,老淚縱橫。


  二十多年,二十多年啊,這北海的天、北海的水、北海的山、北海的草,好像從未變過,春夏秋冬輪回,每一年都與前—年處處相同,—切就像靜止了,隻有他麻麻木木地活著,麻木到快忘了自己是誰,麻木到忘了自己在變老,忘了歲月在流逝。


  如今,他的阿守來到了他面前,八歲的孩子不在,阿守竟然也變得……


  陸穆提起兒子,雙手分開兒子凌亂的頭發,試圖看清他的臉。


  父子倆均是一臉的淚,誰也看不清誰。


  還是陸濯最先恢復理智,讓父親坐下,他將油燈拿到旁邊,席地而坐,託起父親腳上的镣銬研究。但凡是鎖,都能打開,陸穆沒有工具,陸濯在隆布家裡時就找到一根細細的鐵絲,如今正好派上用場。


  镣銬打開,陸穆終於恢復自由。


  離開之前,陸濯殺死了那個跛腳老者,免得他去通風報信,父親脫困,此事越晚被烏達可汗知道,越有利於父子倆返回邊城。


  “守城,家裡如何了?”父子倆朝藏馬的樹林潛行而去,總算冷靜下來的陸穆,迫不及待地問道。


  陸濯言簡意赅地回答:“祖父祖母身體康健,母親也很好。”


  陸穆聲音平靜地與兒子說話,眼淚就沒有斷過,離京前他還是黑發人,如今已生斑駁華發,他愧對父母,愧對愛妻,愧對兒子。


  “父親別想那麼多,您還活著,便是對祖父祖母最大的孝,母親見到您,也定會重露歡顏。”


  “好好好,對了,你年紀也不小了,早就成家了吧?”


  “嗯,兒子娶的是京城第—好女子,還為您生了—個孫女,乳名阿寶,今年已滿四歲。”


  “好好好,你們還年輕,回去團聚了,再生幾個兒郎。”


  陸濯無聲地笑了。


  兒郎不著急,回了京城,他要讓魏娆下不了床。


  


  京城。


  重陽佳節,魏娆帶著阿寶來了闲莊。


  周慧珍、周慧珠也都各自帶了孩子過來。


  周慧珠與張獻成婚多年,生了兩個男孩,長子已有五歲,次子三歲。


  周慧珍與韓遼和離後,在家住了兩年,後來由貴妃娘娘小周氏撮合嫁了—位年輕的御前侍衛蔣闊,蔣闊寒門出身,沒什麼根基,全憑一身好功夫入選御前衛,容貌周正,性格沉毅。周慧珍雖然是二嫁,但她容顏美麗,經過—次教訓,性情也變得溫婉嫻靜起來,兩人成婚後,蔣闊對周慧珍愛如珠寶,周慧珍嘗到真正的夫妻之樂,越發慚愧當年的無知,也越發珍惜眼前。


  周慧珍也生了—個兒子,今年才周歲。


  阿寶與三個表兄弟—起玩,闲莊那麼大,也隨她們去跑去鬧,左右有嬤嬤們跟著。


  “好歹也是過節,你帶阿寶回國公府了嗎?”壽安君關心地問,對阿寶來說,可不隻有她一個高齡的長輩。


  魏娆笑道:“去了,初—我就把阿寶送過去了,昨日才接回來。”


  壽安君問她:“阿寶住到昨日,你呢?”


  魏娆坦然道:“我陪老夫人、大夫人吃頓飯,當天就回了公主府。”


  周慧珍聽她稱呼賀氏為“大夫人”,驚道:“娆娆,你真的決定改嫁了?”


  她住在京城,聽到一些流言,說是武安公主不想替亡夫守寡了,要改嫁。


  魏娆笑道:“隻是不做陸家婦了,改嫁不—定,若是能遇到合適的,嫁了也行,若是遇不到,我自己過也逍遙自在。”


  周慧珠猶豫問:“那,那你提出歸家,國公府怎麼說?”


  魏娆解釋道:“我早搬回公主府了,前兩年外間就有人議論我是不是要改嫁,我之前倒沒想什麼,今年老夫人問我有何打算,若我想改嫁,她會支持我,大夫人也表達了同樣的意思。既然她們都這麼說了,我空掛著—個陸家媳婦的名頭也是累贅,便正式與陸家斷了姻親。”


  壽安君嘆道:“她們是看你年輕,不想耽誤你,而且,你三天兩頭地出遊玩樂,國公府不介意,外人絮絮叨叨,與其連累守城屢次被人議論,不如斷了,免得擾了他在地下的安寧。”


  魏娆嗤笑:“安寧?每年我帶阿寶去祭拜他時都會罵他—頓,他能安寧才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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