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我接過春枝遞過來的熱帕子,擦了擦手。

「求老太太憐惜我家姑娘,姑娘自嫁進遊家,侍奉公婆,友愛姑嫂,隻姑爺……」

她說到此處竟瞅了我一眼,停下了。

老太太叫春哥扶了南笙起來,目光凌厲地看著我,叫莫媽媽繼續往下說。

「姑爺竟時時惦記著大姑娘,一時說大姑娘做的春餅好吃,一時又說大姑娘章刻得好,一日醉了酒,抱著姑娘竟喊著大姑娘的名字……」

「你這孽障,還不跪下。」

不待莫媽媽說完,老太太已發了怒,一掌拍在桌上,我隻聽著都覺出了手心疼來。

「那遊松時時念著我,同我有甚關系?我隻見過他三次,且每次見面時南笙亦是跟著的。

第一次見面祖母您叫南笙同他討教畫技,將我趕去廚下做點心,第二次南笙同他吟詩作賦,南笙順帶提了一嘴,說我除了刻個石頭,便一無是處。

遊松要看我刻的石頭,是祖母遣了春哥帶了我刻的一枚印章來,第三次見便是她們定親那日。

既想方設法嫁過去了,好生過日子不好麼?非要找些牽強附會的緣由來攀扯我做甚?

莫非要叫我去做遊松的小妾不成?南笙,你心大的沒邊兒了。

他遊松是個什麼東西?也配我去給他做個妾?」

我下了榻,走過去挑起南笙的下巴看她。

許是懷了身孕,她臉有些腫,眼底青黑,膚色蠟黃,哪裡像個不滿二十歲的姑娘?

「南笙,蠢些無妨,若是蠢還不自知,便不大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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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不是覺得我任由你拿捏慣了?覺得我怕你?

你怎得不想想,再不濟,我也是輔國將軍府的嫡出大姑娘,我的臉就是輔國將軍府的臉。

要將我拿出去與人做妾,如溫閣老那般的人家,怕還要三思。」

我轉身,一巴掌摔在莫媽媽臉上。

6

「可知何為刁奴?說的便是你這般的,你家姑娘糊塗,你不勸也就罷了,竟唆使她生出這般糊塗的心思。

若是還有下次,你看我饒不饒你。」

我帶著春枝出了老太太的院子,將老太太同南笙的叫罵聲丟在了身後。

我這許多年,確憋屈壞了。

是時候立起來了,若我永遠裝癡賣傻,阿娘怕是永遠都跳不出南家的火坑。

今日是武侯府老太太的生辰,我家和武侯府是個八竿子打不著的親戚。

阿娘回得晚,今日的事不知是老太太不讓傳還是旁的,總之阿娘還不知。

「阿樓,溫閣老家要做春日宴了,阿娘今日見了溫家的二夫人,她親口同阿娘說改日派了人送帖子來邀咱們去。」

阿娘說著便笑了,有些得意,像個吃了糖的小孩兒般。

溫閣老家呀!

溫閣老約莫是大慶史上最年輕的閣老了吧?

我這樣年歲的女娘,關於溫閣老的事都是從家中長輩嘴裡聽說的。

聽聞溫閣老真正是個芝蘭玉樹的郎君,不僅大才,且深得陛下信重。

不過最為人津津樂道的,還是他同夫人的一段情。

京城裡哪個女娘夫人不羨慕溫家大夫人呢?

聽聞她幼時曾是溫家給溫閣老聘的童養媳,溫家出事後不離不棄,一人將淮王妃撫養長大。

他們的故事是一段了不得的傳奇,京中說書人將那段故事說了又說。

溫閣老是如何拒了諸多親事一心隻等著離家出走的溫夫人,夫人又是如何堅毅聰慧,隻一心念著溫閣老的。

我亦去聽過兩回,除了「羨慕」二字,還能說什麼?

隻他們那般般配,天造地設般。

溫家尋常並不舉宴,家中一個一品大員,兩個三品大員,平日卻是極為低調的。

聽聞溫家有個家規,溫家兒郎皆不納妾,若無所出,即便過繼也不可納妾。

這規矩是溫閣老親定的。

溫家三個郎君,已有兩個成了親,隻餘下一個溫侍郎,京中多少世家貴族的女娘擠破了腦袋想嫁進去,隻溫家娶媳婦的標準似同旁家不大相同。

那溫侍郎今歲都二十有九了,還未曾娶妻。

溫家春日宴的名帖,一貼難求,竟說要給阿娘麼?

「或是話趕到了哪裡,不一定真送的。」

我將銀耳羹遞到阿娘手中,不是打擊她,隻怕到時沒有,她太過傷感。

「溫家的人從不虛言,二夫人既說了會送,定然是會送的,阿娘也不想著高攀了溫家去,隻春日宴上的郎君夫人極多,雖比不上溫家,但總有好的。

阿娘在珠玉閣給你訂的頭面,明日便好了,讓春紅陪你去取來,到了春日宴……」

我的婚事,是阿娘的心頭大病。

若是可以,我也想立時將自己嫁出去。

7

春日的天已慢慢長起來了,平日是要一大早便去老太太房中問安的,可自昨日事後,想來老太太也不願見我。

阿娘去了一趟,很快又回來了,說南笙昨日來的,晚間不曾回遊家去。

老太太忙著,沒時間搭理旁人。

又問起昨日在老太太房裡的事兒,不知是誰說的,總之阿娘是知道了。

我觀阿娘臉色,並不曾生氣,我也沒瞞著,將細節同阿娘說了一遍,阿娘輕撫著腕上碧綠的玉鐲,一句話都沒再講。

今日休沐,難得是阿爹竟也在阿娘房中,我們一家三口沉默地吃了一餐朝食。

阿爹期期艾艾許久,定然是有我在不便說的話,我先出了門。

不用聽我也知曉,約莫又看中了那家姑娘,想納妾。

男人都是如此,喜新厭舊罷了!

日日看著阿爹,我對男人早沒了太多的期待。

溫家那樣的人家,畢竟是鳳毛麟角,甚少見的,不知該有多大的福氣才嫁得。

阿娘想讓我嫁那樣的人家,可我有什麼呢?

日頭還不高,我帶著春紅去珠玉閣取阿娘定下的頭面。

珠玉閣不是京中最大的,因阿娘同掌櫃娘子是交好,價格又公道,樣式也不少,所以我同阿娘的首飾頭面便多在她家做。

我對首飾之類並不十分熱忱,每每親來,隻為尋一塊適合刻章的石頭。

我這人性子十分無趣,除了吃便是瞅著石頭發呆。

我祖父在世時最喜寫字,刻章次之。

我打小看著,慢慢也懂了些,後來就真正喜歡上了。

一張紙一塊石頭並不需要想方設法的去刻意維護感情,你隻要用了功,它自然就能立刻給你回報。

好不好,看一眼立馬就能知道。

時候還早,店裡的人並不十分多,掌櫃娘子和我阿娘差不多年紀,生得弱柳扶風,人卻十分爽利。

見了我便讓人帶我去了二樓,親自將阿娘定的頭面送了來。

是一套粉晶的,春紅捧在手裡隻說好看,眼睛都直了。

對我來說卻太過粉嫩了些。

我知道阿娘的心思,也笑著說好。

「姑娘,你不是想吃榮升齋的千層糕嗎?今日還早,興許能買得著,奴婢去瞧瞧去!」

春紅急匆匆去了。

又來了客人,掌櫃娘子下樓招呼去了,我走走看看。

二樓並無首飾,擺的都是各類原石,專做熟客的生意。

「這塊可否取出來給我瞧瞧?」

我指著櫃裡一塊黑色的卵石對著伙計道。

伙計是做老的,自是麻利地將石頭取出來託在布巾上給我看。

「姑娘好眼光。」

他隻說了這樣一句,便不再多言了。

石皮極薄,手觸之圓順溫潤。

身後忽傳來說話聲,我驚了一跳。

我拖著石頭到了窗口對著光瞧,此時看,不過一塊極普通的黑色石頭罷了。

「是塊好石頭。」

回頭去看,卻是那日柳樹下見過的郎君。

他背著手,微微彎腰看著我手上託著的石頭,眼角微翹,嘴角帶笑。

本是十分不妥當的姿態,可由他做來,又覺不出絲毫的輕佻來。

這是個說什麼都帶著十分認真的郎君。

8

「看質地該是塊黃山石,隻暫時不知是什麼顏色,若是黑色,不知姑娘可否割愛?」

他直起腰,拱手對著我道,樣子十分真誠,真誠裡又帶著三分羞澀?

這樣一把年紀的郎君,竟會羞澀?

「我為何要讓給你?」

於我而言隻不過一塊石頭,有或沒有皆可,可不知為何看著他的模樣我便起了玩笑的心思。

「過幾日便是我長兄生辰,我想刻塊印章送他做生辰禮。」

他是個滿身滿臉都寫著真誠的郎君,平日裡我們管這種人叫做老實人。

隻著郎君生得高大俊朗,將那滿身的老實遮掩了一二。

「也可,隻你得拿件東西來換。」

我笑瞇瞇地瞧著他。

他蹙眉思索了半刻,竟真的從隨身的荷包裡掏出了一塊小小的印章遞到了我眼前。

印章通體色黃,質地寶潔,透明,通靈,肌理紋路隱約如絲,是塊極好的黃山石打磨雕刻的。

表面油潤細膩,一看就是時常拿在手中把玩。

他竟真的要拿東西來換。

我驚住了,他看我不動,又將那印章往我眼前遞了遞。

我看清了印章上刻的字。

「清風朗月。」

刻的竟是這四個字。

字體幹凈利落,是隸體,章底並無印泥,新得一般。

「隻是一塊石頭,且石皮還包裹著,裡面到底是什麼顏色亦不知曉,我隻說要換,你至少該等我將石皮去了在換呀!」

他默了默,有些訝異,又笑了。

牙齒潔白齊整,笑得有些憨厚。γz

「無妨,去了石皮即便不是黑色的我也要,總之看著該是塊好石頭。」

我嘆了口氣,叫了伙計來,問了石頭的價格,拿出荷包裡所有的銀子才夠買下。

這是我省吃儉用幾個月才存下的,就買下了這樣一塊石頭,可好的石頭就是這樣,可遇而不可求。

不過此時我並不為著這塊石頭,我看上這郎君手裡的印章了,要拿這塊石頭去換。

「姑娘你大可不必如此,我可以買下的。」

約莫我掏錢時的模樣太過肉疼,讓這樣一個人生出了不忍來。

或他本就是這樣的性格,善於吃虧。

「郎君如此說甚是不妥,我看上郎君的印章,若不買下這石頭來換就要了這印章,便是郎君送我的,我同郎君非親非故,平白無故拿郎君的東西怎說得清楚?」

他的嘴張張合合,卻沒說出一個字來,隻是擺著手,著急的模樣。

「郎君不必多說,我知郎君不是孟浪的人。現下是我看上了郎君的印章,想用這石頭換的,一會兒不論這石頭內裡是何顏色,郎君且末後悔才是。」

我歪頭看著他,語氣不由自主便帶了三分玩笑的意味,一時自己都有些納悶了,我從不對旁人這樣。

「怎會?是姑娘成全了我才是。」

他一揖到底。

我從未見過這樣的郎君,或是我見的郎君還不夠多?

難道他們都不該是我阿爹同遊松那般?

他是個看著憨厚老實,卻能體察人情世故,又心懷善意的郎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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