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微信也給你下載回來了,能……把爸爸加回來嗎?」

「好歹,好歹讓爸爸能聯系到你,行嗎?」

說著,像是要證明什麼似的,又從兜裡掏出自己的手機。

調出界面來給我看,小心翼翼道:

「那天退群是爸爸不對。」

「你媽媽已經把我拉回群裡了,你看,爸爸在了。」

垂眸看了眼排在第一個的,我那粉粉的派大星頭像。

我抿了下唇,神情淡淡地向後退了一步。

拉開與他們的距離,並肩站在了顧麟身邊。

「不必了,一個家有一個家人群就夠了。」

「這個群就散了吧。」

「就像你們一直期望的那樣。」

「當走丟了的陸思沅從沒回來過。」

「別再來找我了,真的很煩。」

他們不要我。

我也不要他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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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你的微信頭像……是情侶的?」

「另一半是海綿寶寶?」

車窗外的景色不停倒退。

開著車的顧麟突然狀似不經意地隨口問了一句。

我點點頭:「嗯,算是吧。」

「跟誰?」顧麟的喉結滾了滾,「男朋友?」

「跟我的QQ。」

我回答得自然而然。

顧麟卻「嘖」了一聲,抿緊了唇表示無語。

我直接不服:「幹嘛,有了微信就不管QQ了嗎?」

「都是一個媽生的,就算QQ現在不如微信討喜,也不能冷落它啊。」

說著,嘴裡苦澀更盛,我側過身來靠著椅背。

攤開手掌,向顧麟賣乖求糖:

「顧麟,我能先預支,把糖吃了再去醫院嗎?」

「不叫哥了?」顧麟幽幽瞥了我一眼。

我:???

有沒有一種可能,那個「哥」就是個口頭語?

「此哥非彼哥,求給糖一顆。」

我沖顧麟嘿嘿地笑。

顧麟頓時也跟著笑了起來:「不行。」

笑容立即僵在了臉上。

我暗暗磨了磨牙。

車子停在斑馬線前等紅綠燈,顧麟伸手就敲了我的腦門一下。

「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麼。」

「吃了糖不算空腹,就不用去醫院了對吧?」

「你答應了我的,不許反悔。」

小心思被戳穿,我晃著脖子扁扁唇,耍無賴道:

「我跟我的御前侍衛說的晚安。」

「可沒說答應你啊。」

顧麟呵了一聲:「行,晚上回去就把那死兔子革職,流放到垃圾站。」

話音落下,剛好綠燈亮起,顧麟停了話頭,抬手發動車子。

車窗外的景色不停倒退。

我斂了笑意,垂眸輕輕道:

「對不起啊顧麟。」

「這下是真沒人給我上墳送花了。」

這波拼墳,著實是顧麟吃虧了。

顧麟卻不在意似的,眉眼微彎,笑意溫柔:

「那就努努力,活得肆意瀟灑些。」

「生前張揚明媚,死後不用別人送花,咱墳頭自己開。」

21

我的情況說不上特別好。

檢查完,醫生沒有把結果說得很絕對:

「先安排化療,聯合局部治療看看情況。」

「效果好、能穩住的話,就可以做手術切除了。」

化療。

我哀怨地坐在旋轉木馬前的長椅上。

愁成了一朵蘑菇。

哪怕是顧麟為了獎勵我最近勇敢打針,積極吃藥。

特地帶我來了遊樂園。

我也還是很難開心。

顧麟去遠處買烤腸了,臨走時在我胳膊上系了氫氣球。

讓我坐這等他回來。

我想著,要不趁現在偷偷溜走算了?

「思沅。」

壓抑的、帶著哀求的聲音突然從身後響起。

我愣了一下,回過頭就看到大哥陸靳然正站在不遠處,紅著眼眶看我。

「跟大哥回家好不好?」

「你生著病,總在外面怎麼能行呢?」

「家裡好歹還有你二哥,你知道的,他醫術很好,一定能好好照顧……」

我不禁輕笑,打斷了他。

視線看向了他身側的二哥陸青堯:

「我的病不就是在陸醫生的眼皮子底下得上的嗎?」

拖到晚期的胃癌啊。

期間怎麼可能一點癥狀沒暴露過?

可陸青堯連陸嘉嘉痛經時的臉色不對,都能一眼看出來。

卻愣是從沒相信過我是真的胃痛。

「我,我隻是……」

陸青堯露出愧疚的神情,蒼白著臉色張了張嘴。

隻是還沒說什麼,就被舉著烤腸回來的顧麟打斷了。

「哥!」我盯著烤腸,眼睛一亮。

顧麟冷冷地掃了陸家一起來的這幾個人,冷嗤一聲。

將烤腸遞給了我:「慢點吃,小心燙。」

「嘔!」

嘔吐緊隨著顧麟話的尾音襲來。

我忍不住跪倒在地,痛苦地幹嘔。

顧麟想要上前,卻被陸青堯搶先跪在地上,伸手想過來扶我:

「思沅……」

「滾開!別碰我!」

可能是這些天來實在是被他們纏得太煩了吧。

我的情緒突然就繃不住了似的。

打從心底湧上了一股無名火,燒得我同樣紅了眼眶:

「他媽的早幹嘛去了?」

22

為了得到愛,我卑微內斂了多年。

在腦子裡轉過無數次,都能繞地球三圈的臟話,終於在此刻出口。

震得在場所有人都是一愣。

我攥拳強逼著自己不許掉眼淚:

「我回到陸家是一年兩年嗎?」

「是十五年!」

「我等你們接納我,重新愛我,等了十五年!」

「是,我比不上陸嘉嘉燦爛明媚,比不上她容易親近。」

「但是我不想活得落落大方嗎?」

「是我不想不用卑微討好,不用唯唯諾諾,就能招人喜歡嗎?」

「是他媽沒人教我!」

七年的缺席,我們之間必然是疏離的、陌生的。

需要大量的愛和關心才能填滿。

可他們已經有了一個現成的,符合他們心意的陸嘉嘉。

所以,他們不願意從頭開始,再重新教養一個我。

於是他們得過且過,粉飾太平。

讓我在這個家裡活成了錦衣玉食,卻融入不進去的外人。

眼淚最終還是逃離了眼眶。

劃過臉頰,滴落在地上。

我松開了攥緊的拳頭,眼底重回一片死寂:

「滾遠點吧。」

「別再來用所謂的懺悔和愧疚惡心我。」

「我真的半點都不想看到你們。」

去他媽的對不起。

我想要的,從來都是對得起。

「對不起。」

很突兀地。

陸家人的最後面,響起一聲不識相的道歉。

紅著眼眶的陸嘉嘉走上前來。

屈膝慢慢在我面前跪下了。

張口的瞬間,泣不成聲:

「姐,對不起。」

「我隻是不想被你搶走家人,不想被趕走。」

「我沒想害你死的……」

23

畢竟是被整個陸家用愛寵大的姑娘。

拋開那些故作懂事,加深家人對我偏見的綠茶行徑。

嚴格來說,陸嘉嘉其實隻對我出過一次手。

就是在家人對我頻繁的胃痛起了擔憂,準備送我去醫院檢查時。

將我的胃藥,換成了維生素。

隻那一次,卻從此坐實了我撒謊演戲,利用家人的愧疚來爭寵的事實。

怪她嗎?自然是怪的。

但我也不能昧著良心說全都是她害的。

這點,我清楚。

陸家人自己也清楚。

「陸嘉嘉,你該跪。」

「但該跪的,不止你一個。」

「不過那都不重要,因為跪了也沒用。」

「你們的懺悔,隻會讓我覺得惡心。」

哪來的什麼追悔莫及,悔恨終生?

沒人會懷著愧疚過一生的。

總能找到借口讓自己解脫、放下。

就像我剛走丟時,他們那麼那麼愧疚。

沒過幾年不還是領養了陸嘉嘉,讓自己好受點嗎?

所以,他們的愧疚,能值幾個錢?

他們啊,永遠是在失去我的時候,才最愛我。

太可笑了。

不再看他們哪怕一眼。

我拽住了顧麟的衣袖,轉身就走。

剛邁出兩步,身後卻傳來了大哥陸靳然帶著壓抑哭腔的聲音:

「思沅……再叫我一聲哥吧,回家吧。」

「求你了!」

24

腳步停下。

我回過頭來,看著同樣跪到了地上的陸靳然。

歪了歪頭,冷冷扯唇一笑:

「1。」

25

這天之後,陸家人開始不再對我假惺惺地懺悔。

而是一天天地輪番跪在了顧麟家門口,求我回家。

我權當看不到。

隻開開心心地一邊化療。

一邊拽著顧麟去做我從前還沒來得及做的事情。

顧麟管這叫「墳前養花計劃」。

但這計劃時長有點短。

隻展開了兩個多月,就因為我的頭發全線掉光,而徹底中斷。

我能清晰地感受到每一次化療結束。

我的體力和生命力都會被抽走一部分。

「顧麟,你好像一直都不怎麼悲傷啊。」

第三次化療住院,我躺在床上搖頭晃腦。

用光頭的反光光影在他臉上晃著玩:

「我這幾次化療的結果,可都不怎麼好哎。」

顧麟給我削著蘋果,仍舊淺淺地笑:

「因為咱倆拼了家,也拼了墳,你生死都有我挨著。」

「所以,結果如何都沒關系。」

我垂眸揪著兔子玩偶的耳朵,扁扁唇:

「你最好是。」

門框上的玻璃窗,隱約有人臉晃動。

我抬眸看去,有人快速地躲了起來。

沒看清臉,但我也知道是誰。

因為那抽泣壓抑的哭聲,實在是有點多且吵。

「讓他們滾遠點吧,哭也別讓我聽見。」

「煩。」

顧麟點了點頭,卻沒立即起身。

視線瞥了眼門口,聲音微微提高了些:

「陸嘉嘉好像要搬出陸家了。」

「你三哥,聽說有了很嚴重的自殘傾向。」

「昨天見到時,手腕上全是刀口,死不了,但看著挺疼。」

「你二哥倒是沒再來,聽說天天瘋了似的查胃癌治療方案。」

「你爸媽……」

「我不想知道,顧麟。」我靜靜地開口,「我不知道怎麼才能算跟他們扯平。」

「我隻知道,我半點不好奇他們的結局。」

「他們慘,我不會開心,因為他們抹消不了我的痛。」

「他們彌補,我也不需要。」

「因為我不相信這家人會永遠愧疚。」

「除非他、們、死。」

26

第六次去化療前,下了一場初雪。

我卷著羊毛毯子縮在搖椅上,顧麟在我旁邊看書。

腳踩著搖椅腿,一晃又一晃地哄我睡覺。

我昏昏沉沉地抬了抬眼皮。

落地窗外的院子裡,齊齊整整跪了六個人。

我伸了個懶腰,終於從毯子裡出來,看向顧麟:

「我們去墓園看看吧。」

「我想去看看我的風水寶墳。」

「順便看看咱爸媽,認認門。」

最後一次化療了。

這次的結果,決定了我是後期等死,還是有了生機。

「這墳讓我遇見了你。」

「感覺應該真的挺靈的,我想去拜拜。」

「求它把我下輩子的運氣挪一挪,不用保佑我下輩子的幸福了。」

「保佑我這輩子能活吧。」

翻頁的修長手指驟然一頓。

顧麟垂眸抿緊了薄唇,足足停了一分多鐘,才終於點了點頭。

再次開口時,嗓子沙啞得厲害:「好。」

柔軟的圍巾圍住脖頸。

顧麟給我戴上去迪士尼時買的兔耳帽子。

把我裹得嚴嚴實實,毛茸茸的。

隻露出一雙眼睛。

顧麟沒忍住,用食指輕懟了一下我的腦門。

本就像個球似的我,一屁股坐在上了沙發。

喘了好幾口氣才有力氣笑出來:

「欺負病號,你禮貌嗎哥!」

「小孩兒一樣,忍不住。」

顧麟從兜裡掏出根棒棒糖。

拆了包裝紙後,輕輕拉下我的圍巾。

將糖塞進了我嘴裡。

嗯,剛好能壓住血腥氣。

顧麟隨之抽了茶幾下的一支油性筆。

單膝跪下來在我面前,輕輕展開我的手心,在上面一筆一劃地寫字。

我咂著糖味,不明所以地沖他笑:「幹嘛?寫手機號啊?」

顧麟也笑,隻是笑得紅了眼眶:

「做個記號,丟了好找。」

記號筆收回,一個「麟」字躺在我的手心。

我垂眸默默將手攥緊。

正要松開時,一滴淚滴落在指縫。

顧麟顫抖著雙手將我這隻手合在掌心,額頭低下來。

就這麼跪在那裡,埋著臉,泣不成聲。

這是相識這半年來,我第一次親眼見到他的悲傷:

「陸思沅,別離開我……求你……」

27

我在顧麟父母墓前,磕了個頭。

而後看著被我支開,站在很遠處的顧麟,偷笑著說道:

「不好意思啊爸媽,我現在有點醜。」

「但你們相信我,我有頭發有氣色的時候,真的挺漂亮的。」

「所以請素未謀面的您二老,保佑保佑我吧。」

「這輩子要是能活,我就做你家兒媳婦兒啦。」

「要是不能活,下輩子……」

我停下來思考了幾秒。

緩了好幾口氣,才恢復了些力氣,虛弱地笑:

「不管是女兒還是兒媳婦,我都是你家的人啦。」

說著,我伸手將手心裡的「麟」亮給了他們看。

指了指旁邊的空墓位:

「我死後會跟顧麟一個墳。」

「來世肯定會有緣相見的。」

「要是沒緣,有這個記號,顧麟也會找到我的。」

墓園安安靜靜,飄雪無聲。

我微微抬起眸,越過滿園的墓碑,看向了那群站著的模糊身影。

是陸家人。

我叫他們來的。

讓他們親眼看著我找到新的爸媽,新的家人。

絕了他們再來糾纏的心。

這輩子也好,下輩子也罷,我們再也不是家人。

「陸思沅,我好像一直沒告訴你一件事。」

顧麟穩穩背著我,慢慢地在墓園的路上走著。

我虛虛摟著他的脖頸,有氣無力:「什麼?」

「我聽力蠻不錯的。」

「嗯,然後呢?」眼皮有些沉,我困了。

「我聽見你說要做我媳婦兒了。」

「這回是你親口說的,不能再耍賴了吧……」

我的手,無力地垂了下去。

顧麟的腳步猛地停住,眼眶瞬間紅透。

但隨後,又笑了笑,邁開步子,繼續走。

語調仍然輕松,但聲音抖得厲害:

「反正我做好記號了。」

「下輩子你就算投胎成狗,我都能找到你。」

「聽見了沒陸思沅……」

「你這個騙子……死騙子。」

「陸思沅……」

28

雪花飄落,落在臉頰。

將眼淚都帶得冰涼。

風雪中,似乎有一聲輕輕的回應在耳邊響起:

「你才成狗呢。」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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