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索要的謝禮不過是讓我隨便給他做點什麼吃的。


叫花雞的香氣溢滿房間。


 


他一手一隻雞腿,吃得不亦樂乎。


 


那時的夏日格外悠長,連聒噪的蟬鳴都變得婉轉。


 


晚風送來陣陣花香,也送來下朝歸家的孟九思。


 


落日的餘暉灑滿整個房間,溫暖又明亮。


 


可如今,光亮不再,舊人不見,一切物是人非。


 


就隨便拿點什麼東西好了。


 

Advertisement


他與李琰狼狽為奸,不幹好事,指不定哪天就暴斃了。


 


到時候,我也犯不著給他立牌位,單單對著這件東西上香了事。


 


算是還了他對我的恩情。


 


我在房間翻翻找找。


 


鎧甲——太大了。


 


烏木弓——太長了。


 


銀槍——太鋒利了。


 


而且這些指向性都太強了,但凡拿出一樣來,別人都能知道我在給狗賊孟九安上香。


 


打開衣櫃,想找些荷包玉佩之類的小物件,不想掉出來一個巴掌大的木雕。


 


刀削錘鑿下勾勒出一個少女倚在灶臺邊打盹的模樣。


 


眉眼有些熟悉。


 


我不可置信,想要細細端詳確認,木雕卻被人猛然抽走了。


 


12


 


孟九安不知何時出現在我身後。


 


一邊用手摩挲著木雕,一邊似笑非笑看著我,「不遵旨意,擅自離開。」


 


「你說,我派兵抓你好不好?」


 


我氣不打一處來,「聖旨又不是給我下的,我為什麼要遵守。」


 


「噢。」他若有所思地點頭,「我記錯了,是給孟九思下的聖旨。」


 


說罷,他抬腿就要往外走。


 


我急忙抓住他的衣袖,「不許你找他麻煩。」


 


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他的身軀似乎頓了一頓。


 


在那短暫的一息中,我聽到他微不可察的嘆息聲。


 


「至於嚇成這樣?」他轉身盯著被我攥住的衣袖,「不想讓我去也行,你乖乖坐在椅子上,讓我把這個木雕做完。」


 


屋內燃起了燭火。


 


孟九安將工具一一擺好,還不忘指揮我,「右臂搭在桌上......支起來......撐住下巴。」


 


我怕真惹他不高興,吆喝一聲就把孟九思送進大牢,隻能聽話配合。


 


平日見慣了他的桀骜模樣,這會兒看他拿著細小的工具一點點削平打磨,反倒讓我想起先前那些歲月了。


 


他總是在夜晚無事時,坐在桌前陪我練字。


 


我寫得七扭八歪,他也不惱。


 


這是很奇怪的情形了。


 


因為孟家上下所有人都知道,孟九安性子風風火火,平生最厭蠢人。


 


我不知道他是如何耐著性子握住我的手,從橫平豎直教起。


 


又如何帶著咬牙切齒的微笑,告訴我慢慢練不著急。


 


「你怎麼會這個?」我問他。


 


孟九思正用尖細的刻刀雕琢嘴巴,沒有抬頭,「我會的多著呢,隻不過你平時都不在意。」


 


真是百口莫辯。


 


我每天早早就要起床燒水添茶,都快困S了,哪有時間留意其他事。


 


孟九安問:「孟九思偶爾翻看的《懷鄉詩集》放在哪裡?」


 


「他書房左邊架子第三層第六本。」我脫口而出,「怎麼了?」


 


說完我就後悔了,嘴咋那麼欠呢!


 


孟九安不甚在意地笑了笑,「阿念,猶豫著說出來的話不一定是真的。但下意識說出來的話一定是。」


 


「你騙我可以,我還是會配合你。」


 


「但遇上別人,我可不敢保證你能得到想要的結果。」


 


我知道他在責備我厚此薄彼,索性閉著眼睛,逃避尷尬。


 


他不是要雕刻打盹的情形麼。


 


我閉著眼睛正好成全他。


 


視覺關閉,其他感官就被無限放大。


 


京城百姓在街頭巷尾燃放爆竹,幼童稚子嬉笑追逐。


 


祠堂中孟九思轉動輪椅發出聲響,還有桌前刻刀嵌入木塊中的切割聲......


 


一切都顯得那樣遙遠而真切。


 


還有越趨越近的溫熱,在這寒冬臘月裡越發想讓人親近。


 


直至那溫熱附上額頭,我才後知後覺地錯開身,對上孟九安近在咫尺的眼睛。


 


眼眸裡有狡劼、有調笑、還有壓抑不住的歡喜。


 


「下次再見面,我親的可就不是這裡了。」


 


13


 


回去的路上,下起了小雪。


 


孟九思問我為什麼隻用帕子擦額頭。


 


「有嗎?」我停了手,心虛地問。


 


「嗯。」他點著自己的眉心,指給我看,「你這裡紅了好大一片。」


 


別說紅了好大一片,要是有可能,我恨不得把這塊皮給磨光。


 


怎麼這麼晦氣!


 


在新一年的第一天,被孟九安那個混賬給親了。


 


他這些日子不曉得親過多少女人了,他都不純潔了!


 


再不濟我也是伺候他多年的丫鬟,他居然來禍害我!


 


搞不好接下來這一年我都要倒霉的。


 


而且這種事我都不能跟別人說。


 


尤其是孟九思。


 


我一心裝著他,想要嫁給他,難道還能腆著臉問他:你那個走狗弟弟剛才不小心用他的嘴唇子觸碰到了我的腦袋,這種情況,我要如何應對呢?


 


這啞巴虧吃得,簡直憋屈S了!


 


好在孟九思今晚心情不錯,竟然說他打算在茅草屋前支一個攤位。


 


做些代寫文書、題字畫扇的活計。


 


一來可以愉悅心情,二來還能幫我賺些銀子。


 


我求之不得,連夜幫他準備好了東西。


 


起初光顧的人很少,大多是路過歇腳喝茶的。


 


他們打量著坐在輪椅上的翩翩公子,驚嘆於他不落俗世的氣度。


 


有時亦交頭接耳,將他是如何斷腿、如何住在這窮苦之地當作談資。


 


孟九思很多時候都窘迫地坐在桌前,無措地低頭搓弄宣紙一角。


 


我理解他的心情。


 


從太子少師的神壇跌落,混跡於市井走卒之中,這份落差隻有他自己能夠體會。


 


一如我當初第一次支起棚子賣茶,也同樣羞紅了臉。


 


但這關乎自尊的一步,隻能自己跨過,旁人說得再多、鼓勵得再甚,都沒有多大作用。


 


他落寞地在寒風中坐了三天,看著熙熙攘攘的人從他面前走過,卻沒有人為他駐足片刻。


 


第四天,他小聲地叫住一個人,「需要我幫你寫信嗎?畫像也行。」


 


「你叫我?」那人不解地回頭,「你說什麼我沒聽清。」


 


孟九思又重復了一遍,聲音提高了不少。


 


那人思考了片刻,坐到孟九思的桌前,「情詩會寫嗎?」


 


那天,滿腹經綸的狀元郎絞盡腦汁寫出六首情詩。


 


都被對方以太過晦澀難懂而嫌棄了。


 


他無奈地堆砌了一些「比翼雙飛」、「郎才女貌」的詞句上去,又做了一首,反而博得對方連連叫好。


 


孟九思把賺得的十文錢遞給我,「原來,他隻想要最平凡最直白的幸福。」


 


「那你呢?」


 


他收拾紙筆的手一僵,然很快就恢復如常。


 


「我不能。」


 


「我也不配。」


 


14


 


不知是不是心情不好的緣故,近來我總覺得腦袋昏昏沉沉的,連床都起不來。


 


孟九思給我端來白粥,一點點喂給我。


 


該怎麼形容呢。


 


一想到是孟九思給我親手做的,我就覺得甜蜜至極;


 


復又想到他那兩句明晃晃的拒絕,我又覺得酸澀無比;


 


再加上他從來沒有下過廚房,愣是把粥煮得糊了鍋底。


 


一入口,焦糊味道直衝天靈蓋。


 


幾番滋味雜糅在一起,我忍不住幹嘔幾下。


 


「不能再拖下去了。」孟九思放下碗,轉動輪椅要出去,「我去給你找大夫。」


 


我是心病,我清楚得很。


 


縱有仙丹妙藥入腹,也不及孟九思對我說幾句甜言蜜語。


 


可他規規矩矩地幫我蓋被子,端的是一副無情的模樣。


 


喜歡他是我一個人的事,我不會挾恩圖報強迫他喜歡我。


 


我擺擺手,閉目休息,「沒事,我大概隻是染了風寒,明早就能好。」


 


不知是我想得太簡單了,還是真的因為除夕夜被孟九安給親了變倒霉的緣故。


 


接下來的幾天,我一會感覺如墜冰窟,冷得不行。一會又覺得像在火焰上炙烤,胸膛熱得要冒火。


 


我能感覺有陌生人來找孟九思,與他低聲說著話。


 


他亦回答著,時而為我敷上冰涼的帕子,時而幫我掖好被角。


 


我恍惚聽見「離開」、「太子」、「突襲」、「傳信」之類的話。


 


可那些聲音暗啞,低低切切的,似乎隻是北風鑽進窗棂的嗚咽聲。


 


在某天午夜,迷迷糊糊間,我感覺有一隻寒涼的手掌撫了撫我的臉頰。


 


很輕,像是不敢觸碰水中銀月的倒影。


 


也很快,一觸即離,仿佛那隻是我的錯覺。


 


茅草屋的房門開了又關。


 


而後,獨屬於孟九思身上好聞的墨香味,緩緩消散了。


 


我疲累的躺在那裡,沉重地睜不開眼睛。


 


我知道孟九思終有一天會離開。


 


他第一次爬到窗邊往外看時,並不是偶然。


 


他聽見南來北往的人小聲傳達著前太子李璟的消息,又看著昔日同窗扮成平民在我的茶鋪裡與他遙遙相望。


 


他與他們借著代寫文書的生意,既正大光明又偷偷摸摸相聚。


 


身體的殘破和命運的困頓,並沒有將他擊垮。


 


那些昔日他照拂過的同僚以及秉承著為萬世開太平的學子們並沒有將他拋棄。


 


我分明在他眼裡看見了希冀。


 


我知道,一個瘸腿的燒火丫頭、一個開在城門口的茶鋪、一間隻有我們兩個人居住的茅草房是留不住他的。


 


所以,我找木匠打了那個輪椅。


 


我用我所有的錢,送他去任何他想去的地方。


 


我人生的第一次愛戀,結束於那個寒風刺骨的冬天。


 


15


 


孟九安人模狗樣地來「問詢」我。


 


大咧咧地往桌前一坐,樂呵呵地,「就半夜偷偷走了,沒帶你?」


 


我翻了他一個白眼。


 


他還挺高興,打趣著又說:「妾有意、郎無情,你說你怎麼這麼倒霉!」


 


他不說還好,一提「倒霉」二字,我立時就想到了除夕夜發生的種種。


 


沒準就是因為他!


 


我揮起掃帚趕他。


 


明明他身手很是敏捷的一個人,卻故意邁一步緩兩步地等我。


 


等我馬上就能打到他的時候,他又一個閃身上了馬。


 


馬鞭一揚,隻留下一串爽朗的笑聲。


 


我壓抑在胸口的那團悶氣也就散了。


 


茶鋪又支了起來。


 


我還一並做起了代寫文書的活,賺得銀子比以前多很多。


 


與此同時,也傳來了關於孟九思的好消息。


 


聽聞他被救走之後,在邊關與李璟匯合,召集了一批誓要撥亂反正、重振朝綱的軍隊。


 


如今由李璟親自領兵,孟九思輔佐,已經接連攻下三城。


 


我為孟九思高興,可我不敢表現出來,因為孟九安接到了平定叛亂的聖旨,即刻就要出兵了。


 


他一手將我按在桌旁陪他,一邊品著茶,「阿念,你希望我和他,誰贏?」


 


這個問題很難回答。


 


我當真低著頭認真思索。


 


幹燥溫熱的手附上我的發頂,使壞似的揉了幾下。


 


「算了,」孟九安說,「你這個人啊,就是見不得他吃一點虧。」


 


「但你又不想讓我太傷心,所以一定會搪塞著回答我。」


 


「大概會說,希望回到過去,沒經歷過這些亂遭事,對吧。」


 


我心虛地偏過頭,又被附到頭頂的大手給轉回來了。


 


「可我希望這一次,就這一次,你稍稍擔心一下我。」


 


孟九安驀的將我拉近一些,直視著我的眼睛。


 


眼神充滿期待又夾雜著不安,一眨不眨地看著我。


 


一如當日,我高燒蘇醒後,他望向我的神情。


 


我猶豫著掏出城隍廟求來的平安符,遞給他。


 


「聽聞李璟起兵的消息,我就知道一定會有這麼一天。」


 


「戰場上刀劍無眼,你自己要小心。」


 


孟九安的眸光,在那枚平安符和我的臉上逡巡,遲遲沒有說話。


 


不知過了多久,我手上一空。


 


他旋風似的跨坐到馬上,笑得無比燦爛。


 


拍了拍貼身塞著的平安符,「有了它,我定會所向披靡,攻無不克。」


 


「阿念,功成身退之時,我八抬大轎娶你進門!」


 


說罷,仰天大笑,催馬行軍,在漫天的煙塵中化為一個看不清的虛影。


 


16


 


盡管京城遠離戰場,仍舊鬧得人心惶惶。


 


每天都有將士送來前線的戰報。


 


有時踏著熹微的晨光,有時披著星月的光輝。


 


有時臉上帶著笑,有時亦會眉目緊鎖。


 


不過終歸是得道多助、失道寡助。


 


孟九安與李璟苦戰三個月,竟然將帶去的精銳損失殆盡,現已退守距離京城五百裡的慶門關。


 


狗皇帝李琰坐不住了,親自率兵前去迎戰。


 


我照常過我的日子。


 


支起鮮少有人光顧的茶攤,擺好文房四寶,在夏末的蟬鳴中昏昏欲睡。


 

潛力新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