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這一次,沒有時間留給我去爭取什麼了。


也沒有人會信,一個初出茅廬的女子,能打贏父兄都沒有打贏的仗!


 


可我的眼裡,為什麼噙滿了淚水……


 


我想起去歲漠北軍大比,我一舉奪魁時,父親狀若有憾,實則驕傲的調侃:


 


「阿寧不愧是祖母一手教養。


 


「武藝不曾輸男兒。兵法韜略,更在為父之上。


 


「若是男兒身,這鎮北侯世子,沒準就輪不到定兒當咯。」


 


阿兄也跟著笑得雙目彎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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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寧若是男兒,我甘願替她當個前鋒將!」


 


言猶在耳,斯人已去。叫我如何不神傷!


 


23


 


我連夜趕去柳仲安的小院,將曾祖母和我的打算告訴了他,並請託他在京中繼續努力,務必不要令聖上同意與胡人議和。


 


他鄭重應下,一雙眼澄澈堅定。


 


「阿寧,你放心吧。後方有我,不必擔心。」


 


我斂袖一禮,深深下拜。又將他贈我的青玉佩放回到他的桌案上,低著頭不敢看他。


 


「柳仲安,別等我了。


 


「戰場兇險,此去我S生難料。


 


「而且……我這一輩子,都隻能是李北定了。」


 


他半晌沒有答話。


 


我被這沉默壓得無端心慌起來,忍不住悄悄抬起頭來,卻見他衝我展顏一笑,如千樹萬樹花開。


 


「阿寧,你可知坊間都傳我什麼?」


 


「什麼?」


 


「他們都傳小柳大人,有斷袖之癖。且言之鑿鑿,說是多次遇見小柳大人,與一英俊小生,把臂同遊京郊名勝。」


 


我有些愕然。是了,因為習慣,也為著方便,與他一同出門時,我多半都著了男裝。


 


「所以啊,你是李北定也無妨。」


 


他的眼眸像一汪至清的春水,映滿了我的身影,一眼望去,便能直達心底。


 


我喉間一哽,啞聲道:


 


「好。若是我能活著回來……」


 


「沒有若是,阿寧。」


 


他打斷了我的話,語氣堅定,不容置疑。


 


「我柳仲安非卿不娶。


 


「你李北寧也定會平安凱旋。」


 


24


 


再長再黑的夜,也終是要過去。


 


等到天一亮,來自漠北的噩耗就將傳進京都。而鎮北侯唯一的女兒,就會受不住這個天大的打擊,一病不起。


 


卯時將至,我打點好了行裝,拜別曾祖母。


 


她這一生失去的太多,行至風燭之年,竟還要再一次白發人送黑發人。


 


她的目光穿過我,像是望向了遙遠的漠北。


 


那裡風沙漫天,旌旗獵獵,有她的青春,也有她的熱血。


 


「將軍百戰S,馬革裹屍還。


 


「這,就是李家人的命啊……」


 


我看著她威嚴蒼涼的鳳目,跪地伏身。


 


「老太君,阿寧不孝。」


 


她定定看我,仿若畫中的九天娘娘,肅穆又慈悲。


 


「去吧,我的好孩子。」


 


25


 


明月出陰山,蒼茫雲海間。長風幾萬裡,吹度雁門關。


 


疾行千裡,我終於回到了日思夜想的漠北。


 


但終究沒能趕上見阿兄最後一面。他傷重不治,在冬至夜隨父親而去。


 


我離開漠北不過年餘,竟似翻了天,覆了地。


 


如今雁門關內,滿城缟素。漠北百姓正自發替我父我兄戴喪。


 


而雁門關外,已是滿目瘡痍。


 


我隻覺心口像有一團火,燒得我痛楚難當。


 


也燒得我渾身的血,都要沸囂起來。


 


我李北寧此生——


 


但有一口餘氣在,不教胡馬度陰山!


 


26


 


馬作的盧飛快,弓如霹靂弦驚。


 


打仗的日子我無暇他顧。


 


倒是柳仲安,每旬都有書信來。


 


他說聖上決意不議和,嚴相一黨已經偃旗息鼓。


 


他說聖上已經知曉我奔赴漠北一事,默許我頂著阿兄之名繼續領兵作戰。


 


因為漠北情況特殊,朝中也確實沒有比我更合適的人選了。讓我不必擔心事後有欺君之罪。


 


他說漠北酷寒,軍糧和棉服都已悉數備好,不日就將發往漠北。


 


……


 


殷殷切切,滿篇說的都是軍國大事。


 


隻在每封書信的最末,留下一行溫柔繾綣的小字:


 


「盼卿,安寧。」


 


信紙輕且薄,家書抵萬金。


 


27


 


曾祖母突然也有信來。


 


她說,柳仲安投了嚴相一黨。


 


京中罵聲四起,特別是他當年交好的清流士子們。


 


都覺得他辜負了範閣老的傾心栽培,玷汙了範閣老一生清名。


 


也背叛了他們共同的抱負與志向。


 


曾經愛之有多深,如今恨之便有多切。


 


金陵柳家也將柳仲安清出了族譜,除了一個柳伯元,竟是無人替他說話。


 


眾叛親離,莫不如是。


 


可曾祖母讓我不要怪他。


 


她說嚴相一黨一直拿軍費甚靡作文章,意圖削減漠北軍補給。


 


聖上雖定了不議和,對軍費一事卻態度搖擺。


 


柳仲安不敢等,不敢賭。


 


所以竟是毅然決然,以身作餌投了敵營。


 


他不知怎麼說服了嚴相,多方轉圜,不僅保住了漠北軍補給,甚至還多了兩成。


 


我怎麼會怪他。


 


我怎麼舍得怪他。


 


我又如何不知,他滿腹詩書讀到骨子裡,看似練達,其實都藏著清傲。


 


這一舉自汙清名,他心裡怕是比誰都痛。


 


我第一次提筆給他寫信。訴不盡的話語都堵在筆尖,最終隻化作了寥寥數字:


 


「君恩深重,無以為報。」


 


回信來得很快,字如其人,勁瘦挺拔,筋骨分明。


 


「阿寧,有你如風燈在前。


 


「我願以身作舟,涉深河暗夜。」


 


28


 


有柳仲安在後方替我掃清一切魑魅魍魎,我打了漠北有史以來最痛快的一場仗。


 


軍民勠力同心,這是一直有的。


 


軍糧寬裕,軍備齊整,這是前所未有的。


 


我們很快就收復了一半失地,將胡騎S退數百裡。


 


何副將也露出了久違的招牌式咧嘴大笑:


 


「阿寧,將軍地下有知,一定高興極了!」


 


是啊,父親。


 


阿寧終於如你所願,成為了漠北長空的鷹。


 


若你在天有靈,請一定佑我,酬你未盡壯志。


 


……


 


落日餘暉下,得勝的將士們正在安營扎寨。


 


長風吹起漠北軍的旗幟,浩浩湯湯。


 


我望著天邊如世事般變幻莫測的雲,一會兒層層疊起,一會兒又飄散如絮。


 


最終,都被京中急報的馬蹄聲驚碎成空。


 


來的是曾祖母的喪訊。


 


她終是沒能熬過三九嚴寒,在大寒那日溘然長逝。


 


我對著京都方向,重重地跪了下來。


 


淚水混著風沙,模糊了我的雙眼。我仿佛看到她風華正茂的模樣。


 


長眉入鬢,英姿颯爽。


 


然後策馬揚鞭,一路不回頭地奔向遠方……


 


「老太君!」我終是失聲痛哭,驚起一片寒鴉。


 


它們繞樹三匝,無枝可依。


 


夕陽西下。


 


有斷腸人,在天涯。


 


29


 


大寒既過,立春也就不遠了。


 


我決定速戰速決,正月就發起大決戰,以免耽誤了新一年的農耕。


 


景平六年的除夕夜,我在漠北大營裡一人獨坐,認真推演沙盤。


 


將如何大反攻,默默盤算了一遍,又一遍。


 


此戰,不容有失。


 


拔掉最後一枚代表胡騎的小紅旗,我驀地想起去年此時。


 


何副將帶來天大喜訊,我喜不自勝,跑去找柳仲安,與他徹夜暢談,把酒言歡。


 


不過一年光景,竟已恍若隔世。


 


先是父兄,再是曾祖母。


 


親者長逝,獨留我孤零零一個。


 


與柳仲安一樣,在這世上茕茕孑立。


 


也不知他此時此刻,又在奮筆疾書些什麼。算一算,這兩日他也該有書信來了。


 


我心頭猛地一跳,像一腳踩空,突然自高處墜落。


 


還沒等我細細尋思,帳簾已經被人卷起,熱情的喊聲伴著漠北的寒風一起灌入:


 


「將軍!快出來與我們喝酒!」


 


是夜星鬥滿天,犒勞三軍,與子同樂。


 


將士們圍著篝火喝酒吃肉。酒至酣處,齊聲高歌:


 


「胡軍遙見漢家營,滿谷連山遍哭聲。


 


「萬箭千刀一夜S,平明流血浸空城!」


 


歌聲激昂,振奮人心,我也將碗中烈酒一飲而盡,擊缶而唱:


 


「批鐵甲兮~挎長刀,同敵愾兮~共S生。」


 


共S生!


 


30


 


大戰將至,我坐在營帳裡,按軍中慣例留下遺書。


 


又是一年上元節。但是戰亂中的漠北,沒有花燈夜市,也沒有滴酥鮑螺。


 


有的隻是寒光照鐵衣,鐵馬踏冰河。


 


而明日,就是最後一戰了。


 


打贏,就能保漠北至少二十年安寧。


 


我的遺書是寫給柳仲安的。


 


我拜託他:


 


若我不幸戰S,請他多看顧幾分漠北軍將士。替那些陣亡將士的父母妻兒,多爭取一些撫恤。


 


請他去找六皇子周全,擇一愛兵之將來接漠北軍。


 


若是將來,他還願來漠北就任,請他多體貼百姓。


 


……


 


最後,也願他能再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


 


信寫到這裡,我竟覺手中筆,像是比繡鸞刀還重。


 


重得我再也寫不下去。


 


躊躇良久,也隻是顫抖著補了一句:


 


「願君,歲歲長安寧。」


 


31


 


景平七年,正月十六。


 


建日。


 


天刑黑道,利出師。


 


旌旗蔽野,S氣凌空。


 


我立於陣前點兵,雪粒子紛紛灑灑,落到盔甲上。


 


鼓角齊鳴。


 


遙望前方城寨,黑雲欲摧。


 


我一馬當先,衝進漫天霰雨,高舉秀鸞刀:


 


「為了漠北!」


 


這一刻,百年鎮北侯府,四代英魂,皆與我同在!


 


身後三萬將士齊吼,聲如春雷滾滾:


 


「為了漠北!


 


「為了漠北!!!」


 


你聽啊,戰馬長嘶,鐵蹄轟鳴。


 


一聲炮響,天昏日慘。


 


廝S伴著風聲呼嘯,血滿如川。


 


……


 


溫熱的血液不斷濺上我的臉頰,又不斷被吹幹。


 


不知過了多久,鼓噪聲終於平靜下來。


 


我勒韁坐於馬上,與何副將相視而笑。


 


我們,贏了。


 


在天有靈的你們,都看到了嗎?


 


……


 


32


 


胡軍見勢崩摧,撤營逃遁。一路丟棄辎重牛馬無數。


 


我回首看了看我身後的將士們。


 


朔風吹雪,他們麾上的血跡都已經幹了。


 


但他們眼裡還有火,似灼灼,欲燎原。


 


軍心可用呵……我沉吟一瞬,做出了跟多年前的曾祖母一樣的決定:


 


「追!」


 


戰馬飛馳,朔風獵獵。


 


隔著漫天雪霧,我突然又看見了曾祖母的臉。


 


她舞一雙流星錘,鳳目熾烈,勢不可擋。


 


我心頭有熱血奔湧,奔湧!


 


……


 


你是我之所來,也是我心之所往。


 


那就——


 


讓我沿著你走過的長路,


 


續寫你山河無恙的巾幗詩篇。


 


33


 


一路追擊,胡軍四散潰逃。


 


留下大部隊休整後,我又獨自帶著精銳,繼續千裡奔襲。


 


直至一箭射S胡軍主帥。


 


「漠北大捷!」


 


「滅胡軍主力三萬餘人!」


 


「胡軍主帥被誅!」


 


……


 


喜報一個接一個地傳向京都。


 


待我回到雁門關的時候,已是驚蟄時節。


 


御使從京中遠道而來,帶著滿滿當當的天子賜慰,正在城中等著我。


 


王內侍笑臉和煦,滿臉的褶子都舒展了:


 


「恭喜小侯爺!此次大捷,聖心甚慰。


 


「且重賞之外,另有密旨口諭與你。」


 


我屏退左右:「王大官請宣。」


 


「李娘子,聖上冊封你為安平縣主的旨意已經送入鎮北侯府。


 


「請李娘子隨微臣一同回京,面聖謝恩。


 


「至於小侯爺,就報戰S吧。」


 


一陣驚駭卷上心頭,我強作鎮定:


 


「那漠北軍怎麼辦?


 


「我受封之後,還能繼續領軍守關嗎?」


 


王內侍笑著打了個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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