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卯時了。」


 


「啊,」我揉了揉眼睛,「該回去吃飯了。」


 


我自小流離,常常飽一頓飢一頓,以至於多年都不知三餐為何物。


 


隻知餓了便吃,吃到塞不下東西方才止息。


 


時間長了,便養成了惡習。


 


謝如歲發覺這一點後,便與我約定了三餐的時間,雷打不動,絕不違背。


 


於是我上前,迎著晏砚近乎窒息的目光,朝他一拜。


 


「世子,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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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個字擲地有聲,是心願,也是告別。


 


從定安侯府回去的路上,謝如歲撐著傘,欲言又止。


 


我問他怎麼了。


 


謝如歲隻是將傘往我這邊傾了傾,搖頭說沒什麼。


 


但我大概知道他心中所想。


 


於是我道:「我不會和晏砚成親的。」


 


「可你喜歡他。」謝如歲垂眸道。


 


「喜歡歸喜歡,」我說,「但我們不合適呀。」


 


我掰著手指頭,細數道,「他現在是世子,而我隻是個平頭百姓,他生得芝蘭玉樹,我卻相貌平平,他琴棋書畫,無一不通,我卻連字也寫得七扭八歪……」


 


「小千,別說這些,」謝如歲打斷我,沉聲道,「你很好。


 


「是他配不上你。」


 


聞言,我莞爾一笑,沒有反駁。


 


其實,這些事都不重要。


 


謝如歲不知道,我在為丞相之女做試藥人。


 


也不知道,丞相之女在半月前已經醒了。


 


更不知道的是,她與晏砚,已經有了婚約。


 


丞相府的人說,這是新貴舊臣,兩結姻親,能安定朝局。


 


所以,我和晏砚,都有自己的路要走。


 


檐下雨幕如珠,我靠緊了謝如歲。


 


我問:「歲歲哥,你的簪子是不是壞了?」


 


謝如歲一怔,旋即點了點頭。


 


我說:「前面有鋪子,再去買一支吧。」


 


頓了頓,我從袖口取出幾枚碎銀,補充道,「我來給你買。」


 


聞言,他驀地笑了,眼角彎彎。


 


「好。」


 


7


 


半月後,刺S定安侯的刺客被捕,喜訊傳遍了街巷。


 


身受重傷,時日無多的定安侯終於卸下了身上的擔子,落葉歸根回了雲滄。


 


於是,晏砚便順理成章地襲了爵,從世子變成了侯爺。


 


他受封那日,將封賞悉數散給了城中乞兒。


 


城中人無不感念他的恩德。


 


原本是要熱熱鬧鬧地大擺一場酒宴的。


 


可晏砚去大牢裡看了那刺客一趟後,回到府中便閉門不出了。


 


這些都是謝如歲白日裡聽來告訴我的。


 


其實,京城裡那些事大都無趣透頂,隻有像這樣事及晏砚時,他才會事無巨細地講給我。


 


夜裡蟬鳴陣陣,謝如歲的聲音像泉水一般,在小屋子裡蕩呀蕩。


 


他一邊講著這些事,一邊給我的指甲塗蔻丹,一不留神,鳳仙花的汁液就濺到了他的眼睑。


 


彼時,我迷迷糊糊地趴在床邊,習慣性地抬手,想要幫他擦掉眼下的那片嫣紅。


 


可眼前實在是模糊,一抬手,隻抹到了他的唇角。


 


「小千,怎麼了?」


 


我笑著打趣:「給你嘴上也塗一些。」


 


他按下我的手,低聲小責:「別鬧,蔻丹要亂了。」


 


這一回,又被我胡亂糊弄了過去。


 


可我知道,自己的五感最近衰退得愈發嚴重了。


 


再見晏砚時,是沒幾日後的一個傍晚。


 


我坐在院子裡,看著滿天梨花簌簌,百無聊賴地等著謝如歲回來。


 


院門被敲響了,我開門,映入眼簾的卻是輕裝便衣的晏砚。


 


他眸色氤氲,低聲詢問:「可否讓我進去坐坐?」


 


我怔了片刻,隨後將門敞開,答道:「侯爺進來吧。」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


 


晏砚明明已經是王侯之身,走在我身後,卻有種分外小心的樣子。


 


直到坐下來,眼睛也不曾離開我半分。


 


「知道嗎,那刺客S了。」晏砚道。


 


「是嗎,是好事啊。」


 


我不知道他提的這事跟我有什麼關系,甚至於有些讓人摸不著頭腦。


 


「我在他的屍體上,找到一份名冊。


 


「上面有許多名字,其中一個,是我的父親,所以我猜測,那名冊上的都是他要S的人。」


 


說到這裡,他頓了頓,手背已因用力泛起了青筋。


 


「可是小千……


 


「我在上面,看到了你。」


 


……


 


我聽明白了。


 


所以說,這刺客大概是個替人賣命的S手,他的目標有很多,不止老侯爺一個。


 


其中也包括我。


 


老實說,我並不意外。


 


畢竟我拖著那毒手的屍體去領賞的時候,也算造成了不小的轟動。


 


他是個無論在江湖或市井裡都赫赫有名的惡人,多年來,不乏追隨者和仰慕者。


 


名動江湖的制毒天才,一朝喪命於我手,因此招致記恨也太正常了。


 


「但那刺客不是S了嗎?」我摩挲著指甲道,「他S了,就不能來S我了。」


 


「小千,」晏砚忽然疾言厲色起來,捉住我亂動的肩頭,將我的頭擺正,讓人不得不與他對視,「這不是兒戲。


 


「有人想要你的命,隻要你活著,這種人便會前赴後繼地出現。」


 


「我知道,」我攤攤手道,「可我有什麼辦法,躲到深山老林裡不出去嗎?」


 


再者說……我能不能活到下一個S手到來,也還是個未知數。


 


「小千。」


 


晏砚的聲音讓我從神遊裡回過神來,他握著我的手,語氣不容置喙,「跟我走吧。」


 


「走去哪?」


 


「和我回侯府,」他道,「我會傾盡所有,護你周全。」


 


「可我答應歲歲哥了,要和他一直在一起。」


 


「楚千!」晏砚終於忍不住了,他白潤的臉漲出幾分粉紅色,幾欲嘔出血來,「你不能因為誰可憐就喜歡誰。


 


「可憐別人的時候,你也瞧瞧自己。


 


「你不是渡苦的菩薩,你是個人。」


 


晏砚的話讓我陡然驚醒。


 


難道我現在這樣,是因為可憐謝如歲嗎?


 


可若是如此,我當年,也是因為可憐晏砚,才會想給他贖身嗎?


 


對此,我不置可否。


 


總有人愛把喜歡這件事搞得彎彎繞繞。


 


搞得到現在我也不知道什麼是喜歡。


 


但承諾就是承諾,答應過別人的事,我從來不會食言。


 


說過會攢夠三千兩,我就一定會辦到。


 


說過了要在一起,就一定要在一起。


 


8


 


那天,晏砚被我氣了個半S。


 


他向來沉得住氣,連當年被人掰斷小指的時候,也一聲沒吭。


 


卻在短短半炷香的時間內,連對我發了好幾陣脾氣。


 


氣極的時候,眼角還垂下幾滴淚來。


 


即便是到了現在,我還是見不得晏砚難過,於是便抬手,抹了抹他頰邊的淚。


 


這是我第一次正正經經跟晏砚說起自己幼時的事情。


 


從前,隻跟他說過我早年雙親盡失,卻沒說過——我一開始,是先被他們丟掉的。


 


我父親是十裡八鄉有名的醫師,為人和善,信守承諾。


 


他說能治好的病人,便一定能治好。


 


可後來,縣令的兒子突發惡疾,父親為了高昂的賞賜,應下了這件差事。


 


可他醫了三天三夜,還是沒能救下那孩子的命。


 


於是,縣令斬斷了父親的雙手,要他再也不能行醫。


 


自此,家中便漸漸敗落了下去。


 


後來,天下大旱,田地顆粒無收。


 


我記得那天母親領著我走了很遠,直到爬上我從未被允許去過的那座荒山。


 


山頭很高很遠,連回家的路也看不見。


 


她讓我在這裡等,說三天後便將我接回來。


 


我信了,揣著期冀在山上等啊等。


 


到了第三天,我並沒有等來母親,隻等來一場突如其來的大雨。


 


這場遲來的雨太大了,大到淹沒了田間地頭,也淹沒了整個村子——


 


整個村莊,無一人生還。


 


隻有在高處的我,僥幸活了下來。


 


那時,我瞧著被洪流吞噬的村莊,沒有怨恨父親母親將我丟棄。


 


隻是想——瞧,若母親信守承諾來接我,便不會S在這場洪水中。


 


所以說,承諾過的事情,便一定要做到。


 


聽我斷斷續續說完後,晏砚沉默了良久。


 


終於,我和他都決定各退一步。


 


他不再執拗地讓我和他走,我也同意他派一隊暗衛,潛藏在我家附近,來保護我的安全。


 


若有異動,晏砚便會現身。


 


除此之外,再不相見。


 


9


 


春末夏初之時,隔壁賣豆花的姑娘成親了。


 


她沒什麼親眷,便邀我和謝如歲去送親。


 


這是我第一次見人成親。


 


沒有畫本唱詞中說的十裡紅妝,也沒有八抬大轎,鳳冠霞帔。


 


隻有一方小小的轎子,隨騎著老牛的新郎在小路上顛簸地走著。


 


謝如歲在我的頭上別了一朵石榴花,牽著我的手,在轎子後面不疾不徐地跟著。


 


雖然方方面面都很是簡陋,但嗩吶卻吹得震天響,路過的孩童都被震得捂起了耳朵。


 


見狀,我也將手蓋在了耳朵上。


 


可我並不覺得那嗩吶聲吵鬧。


 


我隻是不想承認,也不想讓謝如歲知道——我快要聽不見聲音罷了。


 


送親的路一直延伸到城北,路過一家宅院的時候,我想起了定安侯氣派的大宅子。


 


聽說丞相之女的身體已經大好。


 


所以晏砚也快成親了吧。


 


那樣大的府邸掛滿紅綢鮮花時,一定比聆秋樓還要壯麗幾分。


 


我想著想著,沒注意腳下的路,跌了個踉跄,被身旁的謝如歲穩穩扶住。


 


「走神了?」


 


「沒,是新娘子的嫁衣好看,我看入迷了。」


 


聞言,謝如歲笑了,問:「那你想穿穿看嗎?」


 


「想啊。」我沒加思考地回答道。


 


我以為,謝如歲就是隨口一問,而我也隨口一答,沒人會當真。


 


直到幾日後,謝如歲真的捧了身嫁衣回來時,我才意識到,他把我說的話當了真。


 


嫁衣火紅,映得牆都暖了幾分。


 


「我又不嫁人,穿什麼嫁衣。」


 


謝如歲幫我系好扣子,理好衣角,笑眯眯道:「誰說嫁人才能穿嫁衣,小千想穿,便什麼時候都能穿。


 


「好看,比仙女還好看。」


 


屋內燭火盈盈,我似乎要陷進謝如歲潋滟的眼。


 


鬼使神差地,我學著旁人成親的模樣,對著謝如歲躬身一拜。


 


謝如歲忙將我扶起,搖搖頭:「不能這樣。」


 


「為什麼?」


 


他撫上我的耳垂,說:「成親的時候才能拜。」


 


他的神色哀慟,好似在做一個悠遠而無望的夢。


 


這時,我忽然想起謝如歲幫那姑娘寫的婚書來。


 


正紅的紙上,工工整整誊著兩行小字——


 


【日月星辰,共鑑此生。


 


【同赴白首,生S不離。】


 


我起身,捧著謝如歲的臉動了動嘴唇。


 


我想說,那我們就成親吧。


 


左右我們要一直在一起,和他們成了親的人也沒什麼兩樣。


 


可在我開口的那一瞬,卻定在了原地。


 


剎那,胸口鈍痛,生生嘔出一口血來。


 


我知道刺S早晚要來。


 


卻沒想到會這麼快。


 


哪裡來的刺客,真是煞風景,連話都不讓人說完。


 


那短短七個字,終究還是被淹沒在了無盡的耳鳴裡。


 


再也沒能說出口。


 


10


 


再醒來時,我已經看不見任何東西了。


 


明明是白日,卻見不到一絲光亮。


 


我也看不到謝如歲的神情,可握著我的那雙手冰涼而顫抖,讓我大概能猜到他現在是什麼樣子。


 


他很難過。


 


難過的是前前後後請了十幾個大夫,都得到了同樣的搖頭嘆息。


 


送走最後一個大夫後,我躺在他的膝蓋上,勸慰道:「沒事的,其實我早該S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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