饒是溫昀多次讓我改口,可我總習慣性地喊他少爺。
在他們怔愣之時,我笑著說:「我攢足了三百金,這次可以接一個人走。」
「剩下的錢,我再慢慢湊,總能一個個都接回去。」
我以為他們會歡喜雀躍,可屋裡突然安靜了下來。
溫昀的眼眶微微泛紅,他問我:「三百金,足足三百金啊,阿荷,你得受多少苦才能攢這麼多錢?」
「京中達官貴人多,我給人相面,他們給的錢也多。再說,春蘭她們也湊了很多錢,幫了不少忙。」
我一邊說,一邊下意識將手背到身後,生怕他看見我手上的疤。
貴人總喜歡聽吉利話,可我在相面時不能撒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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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次我說一個侍郎會S在女子榻上,他氣得不行,讓人狠狠揍我一頓。
幸好他第三日就被小妾捅S在床上,解了我心中之恨。
「少诓我。」溫昀伸手揉了揉我的發,拉著我走到了小院中。
天地間剎那間隻剩下我們兩人。
天色暗得很早,今日無星有月,遠處的燈火明明滅滅。
他站在我的面前,呼吸近在遲尺,琥珀色的眸子倒映出我的模樣。
一顆心如同小鹿亂撞,有什麼東西在我們之間默默湧動。
片刻後,溫昀低聲問我:「阿荷,我可以……抱抱你嗎?」
我沒有回答他,隻是踮起腳尖,摟住了他的脖子。
他慢慢嘗試著環住了我的腰,而後微微低頭,與我額頭相抵。
彼此無言,我將下巴擱在他的肩頭,他輕輕順著我的背。
好像能順走我所有的疲累。
「阿荷,你能相面,可你從未說過我的結局。」他輕聲問我:「我的下場,是不是不好?」
我的心不由自主地「咯噔」了一下,連忙搖頭:「少爺說什麼呢?」
「少爺這樣好的人,自然會平平安安到老。」
溫昀的聲音有點沉悶:「阿荷,你又在诓我了。」
「哪有诓你呢?」
即便他的命運已經注定,我也會拼盡全力改寫他的結局。
「我這不是來接少爺離開了嗎?」
溫昀背脊微微一僵,忽然傾身低頭,在我的額上印下輕如落雪的一吻。
他艱澀地說:「阿荷,對不住,我可能不能跟你走了。」
11
溫昀的話令我頗為愕然。
轉眼希望落空,我忍不住問:「為什麼?」
此處隻有我們兩人,他拉著我坐在回廊小椅上,用隻有我能聽見的聲音說:「我想求你將昭昭帶走。」
「近來失蹤的女婢有幾十人。昭昭隻知自己的玩伴失蹤,可我觀察一番,總覺得此事和金國撇不開幹系。」
「我在周將軍的書房當值時,曾瞥見兩份寫著金文的書信。又聽說金國來監軍的太子和作戰的將軍好色,一個偏愛幼女,一個喜歡年齡正好的姑娘。」
「今天白日時,昭昭曾和我說,周將軍端詳她片刻,突然拍了拍她的肩膀,誇她生得標致。」
溫昀的聲音壓得很低:「昭昭隻有八歲,如果她被送去……我不敢想象。」
「阿荷,能不能求求你帶走昭昭?我知道讓你一個未婚姑娘帶著這麼大的孩子謀生不易,你贖回她後,可以將她送去慈安堂,隻要讓她能像個人一樣堂堂正正活著便好……」
他的每個字都吐得艱澀,看著我的目光帶著明晃晃的哀求。
我隻能看見小姐落入冰湖的結局,自從她的命運被我更改之後,我便沒法給她相面了。
我救下小姐一次,自然不希望她再一次陷入虎狼穴中。
「可少爺怎麼辦?春試就要到了,你已經中了會元,若此次春闱高中,在皇上面前長了臉,許是溫家的流刑便能被赦免了。」
溫昀低垂著眼,長長的睫毛翹出漂亮的弧度。
他說:「阿荷,你說的這些我都知道,可我不能拿昭昭的命去賭。」
「況且周聞旋一族駐守北地及山海關,倘若他真通敵叛國,放金國入境,那麼金人將一路往南,直搗京城。如今皇上登基不久,根基未穩,又在革除時弊,如果周家驟然叛變,怕是……會亡國。」
我忍不住問他:「溫家本是鍾鳴鼎食之家,卻因族親之事被皇上株連,落得如此下場。少爺,你不恨皇上嗎?」
他想了想,含笑朝我頷首:「恨啊。」
「可打仗S傷的是黎民,我讀聖賢書,是教我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家國大義永遠凌駕於我個人的情仇之上。」
我不知道周聞旋和金國的關系,我隻想更改溫昀的命運。
可冥冥之中好像有什麼推手,推著溫昀的命運朝著既定的軌道向前。
翌日,我用三百金贖回了小姐。
夫人將小姐鄭重地交到了我的手上,囑咐小姐要好好聽我的話。
我正欲帶小姐離開,堪堪轉身的那一瞬間,聽見了跪地之聲。
老爺、夫人、少爺、小姐齊齊朝我跪下。
小姐恭恭敬敬地給我磕了三個響頭:「阿荷姐姐的救命之恩,昭昭沒齒難忘。」
老爺向我道謝:「槿荷,辛苦你了。」
我想扶起他們,可他們執意給我磕頭,到最後我也一同跪在地上,幫他們擦掉眼淚。
還好那日我將小姐接走。聽說在那之後,與小姐年紀相仿的小女婢,要麼忽然失蹤,要麼莫名橫S。
小姐暫先跟著我在寧古塔住下,我給她買最厚的袄子,將炕燒得熱乎乎的。
沒過一個月,就傳來了老爺病逝的消息。
我帶著小姐前去奔喪,送她父親最後一程。
溫昀穿著孝服,眼下一片淡青,顯然是一夜未眠。
他將我拉到一邊:「父親留了個東西給你。」
老爺留給我的,是一方小小的雞血石印章。
「這是傳家的東西,父親託我給你,說讓你拿去變賣,換點錢補補身子。」
「父親走了,昭昭定然難過,還請你幫我開解開解她。」
我輕輕抱著溫昀,拍著他的脊背:「昭昭難過,難道你就不難過了嗎?」
「少爺,靠一靠我的肩膀吧,我在這裡。」
溫昀的身子一開始有些僵硬,而後在我懷裡漸漸放松下來,聲音悶悶的,帶著點顫。
「阿荷,周聞旋當真和金人有勾結。寧古塔將亂,此地不宜久留,你們趕緊回京。」
我撫著他的臉頰:「好。」
我本來就打算等老爺安葬好後,便將小姐送回京城。
我事先和春蘭聯系過了,她答應會照顧小姐。
此刻她裹著厚厚的袄子,親自來寧古塔接小姐回京。
「少爺……他怎麼樣了?」春蘭問我。
「他還好,撐得住。」我如實回答。
春蘭輕輕頷首,嘆了口氣,又喊我一道回京:「你不一起回去嗎?」
我替小姐系好鬥篷,將那枚雞血石印章塞進她的懷中,又送她上了馬車。
「小姐,等開春了我便去接你。」
春蘭沒好氣地瞪了我一眼:「寧古塔的冬天這麼冷,你非要在這過冬是吧?」
「是是是,我就喜歡這天寒地凍能把耳朵都凍掉的地方。」我連忙拉上車簾,和她們揮手:「一路平安!」
春蘭不知道,夫人和溫昀都會S在寧古塔的冬日裡,我得留下來,才有可能逆轉局勢。
12
府衙對外招募僕從。
我用刀劃傷了臉,一道傷從眼角一直蜿蜒到唇邊。
管事原本嫌我難看,不想招我,可惜近來實在缺人手,終究還是要了我。
溫昀瞧見我後,微微一怔:「不是說好回京嗎?怎麼跑這來了?」
「我託春蘭送小姐回京,小姐好著呢,你放心吧。」我笑眯眯地回答他。
溫昀沉了眉目,語氣中隱隱有些薄怒:「我自然放心昭昭,我放心不下的是你。」
「此地兇險,我讓你趕緊離開,你倒好,主動卷進這旋渦中心裡來。」
「少爺別生氣啦。」我將揣在懷裡的甜糕給他:「我也不放心你呀,想著離你近點,還能互相照應。」
「而且少爺看我現在副醜樣子,他們的歪主意打不到我身上的。」
溫昀撫上我新添的疤,深深嘆了口氣,不解地問我:「為了陪我,毀了半邊容顏,值得嗎?」
「那少爺會嫌我醜嗎?」
「胡說。」他飛快搖頭:「阿荷是世上最美的姑娘。」
我笑著道:「那就值得。」
與金國的仗打得愈發頻繁,雙方互有輸贏。
與此同時,有大胤女子被源源不斷地送到金國。
一開始還是女奴,到後來連民女都莫名失蹤。
府衙裡來過好幾個生面孔,說著我聽不懂的方言。
溫昀說,那些都是金人。
縱然我們都知周聞旋有叛國之心,可我們別無他法。
周聞旋和皇上是少時好友,空口白牙舉報無用,近來溫昀一直暗中收集他叛國的罪證。
可即便收集了罪證,將證據呈給皇上又是一樁難事。
好在天無絕人之路,東北連月戰事引起了朝廷的注意。
皇上派睿王犒勞三軍,振奮士氣。
明日睿王會抵達寧古塔,府衙設宴款待。
溫昀將罪證寫於紙上,置於信封之中。
我知道,他想將周聞旋的罪證呈給睿王。
睿王來的前一夜,寧古塔下了好大的雪。
溫昀和我並肩行走在雪地裡,輕輕拉住了我的手:「阿荷,你還記得那年上元節嗎?」
當然記得。
那時溫昀說有話想與我說,可惜溫家出了事,他便再也不曾開口。
此刻他站在我的面前,說起了這樁陳年舊事。
「少爺想說什麼?」
溫昀偏頭望著我,語氣比這紛紛揚揚灑了滿地的雪花還要溫柔。
「我本來想同你說,我心悅你。可那天你搶先一步,把我想說的話說出來了。」
他伸手拂去我頭頂的雪花,唇輕柔地落在我臉上那道蜿蜒的疤上。
「阿荷,若明日萬事順利,我能保住一命,等離開寧古塔後,我求娶你好不好?」
我環住他的腰,將臉貼著他的胸膛,聽著他堅定有力的心跳聲。
「溫昀,萬事小心,我等著你來娶我。」
可翌日,有人的行動比溫昀更快。
和溫昀一塊在書房當值的顧宸,也曾是世家子弟,因家中有人貪墨被流放至此。
他當眾斥責周聞旋和金人勾結,給金人送姑娘和女童。
周聞旋大怒,說此事一派胡言。
顧宸不服氣:「我分明看見府裡有金人出入!不止我看見了,溫昀也看見了!」
「溫昀,你不是看見了嗎?愣著做什麼?」
「你快說話啊!睿王在此,他會查明此事的。」
溫昀緊抿著唇,最終叩首在地,搖頭:「奴才什麼都沒看見。」
顧宸處在激憤之中,並沒有發現,此刻臺上被眾人簇擁飲酒聽戲的人,隻有一個周聞旋。
睿王因為風雪耽誤了行程,得等後半夜才能到。
饒是溫昀盡量撇開關系,還是被顧宸牽連。
顧宸的話還給周聞旋提了醒,他仔細檢查了一遍書房,發現書房確有被人動過的跡象。
其中少了兩份密信。
那兩份密信至關重要,周聞旋便借口偷盜之名,將能進出書房的人全部下獄。
而那日,溫昀懷揣著寫滿周聞旋罪證的書信,本來打算交給睿王。
情急之下,他丟了信封,將那張紙咽了下去。
接著他被換上單薄的囚服,關進了牢獄之中。
13
我沒想到,半路會突然S出個顧宸來。
我和溫昀的計劃被他攪得一塌糊塗。
那晚睿王沒有被接到府衙暫住,周聞旋直接將他帶去了前線,我連他的影子都沒瞧見。
似乎被顧宸一事驚到,如今府衙管得很嚴,隻有奉周聞旋之命者才能出入。
溫昀遲遲沒有被放出來。
我打聽一番,聽說那些在書房當值的人都被嚴刑拷打過。
出入次數越多的,打得越重。
之前周聞旋頗為器重溫昀,此刻疑心便全落在了他的身上。
他受的傷最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