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淚水模糊視線,我眼前盡是兩個月前的最後一面。


 


他穿著襪子,背手走在宮道上,滿臉都洋溢著喜悅。


 


「小重華,好好養身體,哥哥一定早早回來陪你過新年!」


我伏在他心口,任由腐臭味道彌漫周身,直至他的胸膛重新跳動。


 


細雪卷著微風,吹散一地悲愴。


 


我合上眼:「哥哥,新年快樂。」


 


25


 


回宮後,我一言不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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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起搗碎的華年草,如今已洇成汁水,混著其他香料,一個一個地揉搓成丸,裝進香囊。


 


宮女將黃銅爐搬進來給我驅寒,我隨手拿了個物件扔進爐中。


 


小宮女有些惋惜,「那香纓蠻好看,娘娘從前日日都戴著,今兒個怎麼燒了呢?」


 


我輕笑道:「因為它的使命已經完成了。」


 


赫連禛來時,我以為到了用膳的時辰,手裡縫著香囊,頭也不回地說了句:


 


「放那吧,我把陛下的香囊縫好再吃。」


 


話音剛落,針尖猛地刺入手心。


 


赫連禛幾步上前,唇舌劃過我的傷處,看向我的眼神滿是傷痛,他將我抱在懷裡,不斷地重復:「重華,對不起,你別怪我,別生我的氣。」


 


他對於愛的態度多麼簡單,隻要他想,隻要他要,他就不管不顧地去做。


 


不管對方是否被傷害,是否會破碎,隻要他開心就好。


 


他的愛,對方要有回應。


 


他的道歉,對方要全盤接受。


 


真可笑,一個沒被愛過的可憐鬼,卻對愛如此苛求。


 


我輕聲說:「江山更迭,常事罷了,不是陛下,也會是別人。」


 


「隻是送別兄長,難免悲切,過幾天就好了。」


 


我把繡好的香囊掛在他腰間,他握緊我的手,「重華繡的香囊,我此生絕不離身。」


 


我終於綻開一個真心實意的笑容。


 


「那再好不過。」


 


見我笑了,赫連禛也笑起來,看到案幾上我給小紅馬編的新韁繩,他說:「沒想到你也會喜歡騎馬。」


 


我點點頭,「從前不曾嘗試過,騎了幾回倒還挺有趣的。」


 


他見我心情好些了,便提出和我去馬場轉轉。


 


踏出宮門時,憫蘇忽然出現,他面色焦急,聲音止不住地發顫:「您…您的香纓呢?」


 


赫連禛握緊我的手。


 


這些時日,我與他從未正面談及過憫蘇的事情,有時他撞上我喝紅豆粥,也不會說什麼,甚至有時我還會哄著他和我一起喝。


 


「一個香纓而已,今兒個不想戴就不戴了。」


 


我想了想,又補了一句:「你等會給我整理下繡包,別哪根針掖進被子裡,扎著陛下就不好了。」


 


憫蘇面色灰白,那隻獨眼深深看著我。


 


良久,他訥訥應了一聲。


 


赫連禛心情很好。


 


他牽著我的手,哼著西詔的童謠。


 


「日後等孩子生下來,我就用這首童謠哄他睡覺,定不叫他打擾你。」


 


我摸著肚子,輕笑著回了聲「好。」


 


到了馬場,齊若雪也在。


 


見赫連禛牽著我的手走過來,她怒氣騰騰,抬手就要打我。


 


我驚慌失措地躲進赫連禛的懷裡,看向她的眼神卻滿是挑釁。


 


她雙眼冒火,嗓音尖利地宛如其中藏了刺耳的馬哨,「明明是我的洞房花燭夜,你卻去找她!我的馬你也給了她!憑什麼!我才是皇後,我才是你的妻子!」


 


赫連禛冷著臉,「還輪不到你來質問孤,至於你的馬......」


 


他一把鉗住她的下颌骨,力氣重到我都能聽見骨骼錯位的聲音。


 


「既然你這麼不長記性,孤就再告訴你一遍,這宮裡沒有任何東西是你的,包括你的命!」


 


他一把將她甩到地上。


 


「珍惜燕北王像狗一樣搖尾乞憐地為你求來的皇後之位,滾!」


 


說完,他把我新編的韁繩套在了小紅馬身上,將從前齊若雪用的那根扔到一邊。


 


赫連禛要與我共騎,我拒絕了。


 


我說,怕他一個不注意傷到孩子就不好了。


 


他有些委屈,不過見我神色認真,也沒強求,而是騎著馬跟在我身後。


 


馴馬官牽動韁繩時,我垂眼看向跪坐在地的齊若雪。


 


她眼中的愛與恨是那樣明顯,濃烈得幾乎要將她自己毀掉。


 


我想起從前的她,一身鵝黃錦裙,明媚得猶如春日枝頭綻放的第一朵花兒。


 


最痴不過少女心。


 


可赫連禛這種人,一輩子都在追逐得不到和已失去。


 


你想要他愛你,就得讓他永遠記住你。


 


26


 


小紅馬今日有些煩躁,不停地撂蹄。


 


我摸了摸它的脖頸,剛想安撫一下,它就突然失控,在馬場一路狂奔。


 


馴馬官驚慌失措間松了韁繩,小紅馬疾馳向前,赫連禛縱馬上前想要幫我穩住它。


 


我害怕極了,雙腳SS卡在馬镫裡,馬身一個顛簸,我整個人被猛地甩下馬背!


 


塵土飛揚間,我被瘋跑的馬兒一圈圈拖拽。


 


啟泰尖聲叫嚷:「來人吶!你們幾個!快!快去幫皇上把那匹瘋馬穩住!」


 


赫連禛側馬俯身,一手拽緊韁繩,一手伸向我:「重華,把手給我!」


 


馬蹄翻飛間,我清晰地感覺到下身鮮血染紅了衣裙,兩腿止不住地顫抖,劇烈的疼痛讓我幾乎沒了力氣。


 


濺起的沙塵迷了我的眼,我努力夠到赫連禛,額頭卻突然「砰」地撞在一塊硬物之上。


 


意識消散前,我握緊了赫連禛的手。


 


「救......救救孩子......」


 


濃重衝鼻的血腥味彌漫整座宮殿,一盆又一盆的血水端出去,小宮女們低低的哭聲在我耳畔縈繞。


 


赫連禛怒吼道:「閉嘴!都滾出去!」


 


齊腰長發在冷汗的浸透下變得又湿又黏。


 


我疼得渾身打顫,眼尾淚珠滾落。


 


赫連禛將我緊緊抱在懷裡。


 


「重華,別哭,我們還年輕......我們還會有孩子的......」


 


朦朧中,我走到一座秋千藤旁,一個粉雕玉琢的小姑娘撅著嘴看我。


 


她說:「阿娘你不疼我!你不要我!」


 


我想離她近一些,可一陣風吹來,她了無蹤跡。


 


再醒來時,齊若雪被人強行壓在殿外,大聲喊著冤枉。


 


她的侍女悲憤大喊:「定是蕭重華那賤人誣陷皇後娘娘的啊皇上!您不能被那賤人蒙蔽雙眼啊......」


 


赫連禛抽出侍衛身上的長劍,直接割下了侍女的腦袋。


 


碗口那麼大的脖頸霎時飆血,染紅了我的窗檐。


 


伴著齊若雪悽厲的尖叫聲,赫連禛語氣陰沉。


 


「孤會讓整個燕北,為這個孩子陪葬。」


 


我拿起扎在窗檐黃泥上的銀針,將上面殘留的馬血一點一點擦拭幹淨。


 


戰馬襲城,三日內赫連禛屠城如屠畜,西詔將士如虎狼肆虐,燕北白骨曝野。


 


哥哥,這是重華為你點燃的第一道烽火臺。


 


27


 


赫連禛走時沒和我講,回來好幾日也沒來見我。


 


我知道,他是不敢面對我。


 


小產過後,我日復一日地消瘦下去,旁人都以為我是傷心過度加上小產導致的身子虛弱。


 


隻有我和憫蘇知道,百歲丸沒有了,老天爺快來收我了。


 


身為東楚公主,我多活了這十二年,受天下尊敬,百姓供養,到頭來卻讓東楚遭此大難。


 


是我之過,我合該豁出一切,為他們搏一條生路。


 


可我實在對不起那孩子。


 


有天我把自己灌得酩酊大醉,搖搖晃晃往出走,到紫陽殿門口時,我習慣性走了進去。


 


齊若雪已被赫連禛送回燕北,與她父親團聚。


 


我坐上秋千,腳尖一下一下點著地面,像是回到少時歲月。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


 


夜色中,有人靠近我,輕聲喚著我的名字。


 


我踉跄起身,跪倒在地,瘋魔一般用手拂開地上的雪,冷硬如石的土裡掩蓋著枯S泛黃的紅豆秧苗。


 


「赫連禛,東楚的相思子,活不成了。」


 


他從背後抱住我,艱澀開口:「對不起,是我沒能保護好你,我把他們都S了,我給我們的孩子報仇了,重華,相思子不會活不成,來年我重新種,比這一片還要多,還要遠,好不好,我求你,你別不理我.......」


 


他淚水決堤,洇湿了我的衣裙,喉間盡是哽咽。


 


我清醒地看著那些枯S的枝葉。


 


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枝。


 


可是赫連禛,我沒有下一個春天了。


 


28


 


第二日啟泰來時面色尷尬,小宮女們見到他開口便問:「怎麼?陛下又有事了?」


 


「你你你你們!我看你們真是讓娘娘慣得不成樣子,怎麼連皇上也敢背後碎嘴?該罰該罰!」


 


「公公要罰誰?」


 


見我出來,啟泰立馬笑起來,眼尾的褶子活像東街賣的狗不理包子。


 


「娘娘,陛下在勤政殿和諸大臣吵起來了,您看我這......要不,您再幫幫忙?不然小的也不敢辦差啊。」


 


小宮女撇撇嘴,「可是娘娘身子還沒將養好,也不能多見風啊......」


 


我輕輕捏了下她的臉蛋,「去,把爐上煨著的紅豆粥放到食盒裡,再給本宮拿件披風。」


 


這就是答應和啟泰走一趟了。


 


他立刻笑得喜笑顏開。


 


很難講他每次都來找我不是因為得到過赫連禛的吩咐,但既然赫連禛想讓我看到他為我做了什麼,那我就配合好了。


 


他搭好戲臺子給我唱戲,我自然不會駁了他的顏面。


 


勤政殿外,赫連禛與諸大臣爭論不休。


 


為了紓解我的心緒,他決定將東楚朝臣釋放。


 


願意跟隨西詔的,便留下,不願意的,便給些銀錢,送他告老還鄉。


 


可他的臣子不同意。


 


他們認為這是在給東楚卷土重來的機會。


 


寒風中,赫連禛嗓音裡壓抑著怒氣,「蕭重璟都S了,你們告訴孤,東楚拿什麼卷土重來?」


 


回答他的是沉默。


 


可我知道他們沒有說出口的是什麼。


 


沒了蕭重璟,還有蕭重華,東楚皇室的嫡系子孫,不是還沒S絕嗎?


 


赫連禛震怒,價值連城的砚臺從屋裡扔出來,又從臺階上滾下去,生生磕斷一角。


 


他快要破口大罵時,我走了進去。


 


眾大臣的不悅在赫連禛的陰鸷眼神下一點點收起。


 


我打開食盒,將那碗溫著的紅豆湯遞給赫連禛。


 


看他平靜下來,老老實實地喝粥,我這才退了半步,朝他們福下身,低低垂著頭。


 


「妾身願當眾一舞,佑我西詔安康太平。」


 


29


 


皇兄已S,東楚嫡系子孫唯剩我一人,西詔無非是擔心我會勾結舊臣復國,既如此,打消他們的疑慮便是。


 


自古以來,貴族女兒便從不允許學習樂伎名伶,歌役舞姬之流,就算是學了,也從不宣揚。


 


因為這是在自降身份,會丟了背後整個家族的顏面。


 


所以,我雖從小習舞,卻從未在人前展示。


 


今天,是第一次。


 


東楚的每一雙眼睛都在無聲地看著我。


 


他們會怎樣想我呢?


 


一個願做亡國之人妾妃的公主。


 


還是一個為仇人小產的可悲女人。


 


我仰起頭,任由陽光傾灑全身。


 


從前,我登上過應天臺無數次,每年除夕,我都會跟在父皇母後身側,帶著憫蘇,與皇兄並排而立,和所有百姓一起橫渡舊年去新年。


 


那時街上一片熱鬧,人潮湧動,唱戲雜耍,燈謎放花,百姓們齊聲喝彩,看向我們時滿眼都是幸福與希冀。


 


我經常趁著這時去買糖葫蘆,皇兄一根我一根,憫蘇一根我一根,父皇母後不能給,因為他們不讓我吃甜的,怕我長蟲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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