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老七

第3章

 


老二說早晨一睜眼就看到老七在玩遊戲,晚上下班回來看連姿勢都沒變,有時候半夜被尿憋醒,仍能看見老七的簾子後面透著紅黃藍綠的光。


我們宿舍沒有誰愛幹淨,每個學期床單枕套也總要換兩次的,老七則不同,他整整一年沒有換洗過床單被套,藍色棉布變成某種怪異的灰綠色,身旁牆壁油膩膩的,頭發一縷一縷黏在頭皮上,奇怪的是靠近他鋪位卻不覺得惡臭,隻有種淡淡的酸味,可能髒得太厲害了,反而達成了人與汙物的和諧共生。


 


不過那個暑假老二常被臭味困擾,因為老七將吃剩的酸辣粉和肉夾馍塞進塑料袋丟在床上,北京的夏天悶熱,剩菜隔天就酸臭撲鼻蒼蠅亂飛,可老七本人渾然不覺,仿若屏幕之外的世界對他來說不過鏡花水月,真實的宇宙和生命意義隻存在於遊戲之中。


 


 


 


有一天老二實在忍無可忍,爬到床上把老七的尿瓶和垃圾一股腦清理幹淨,指著他的鼻尖說這樣下去不行,立馬下床洗澡換衣服曬床單,老七的眼神魔怔地盯著老二的臉,似乎能透過他的皮膚看到後面的索尼特麗瓏屏幕,雙手噼裡啪啦在鍵盤和鼠標上飛舞。老二僵硬地扭回頭看,發現老七剛完成了一個漂亮的克隆操作,三艘海盜船釋放的分裂網完美封鎖了四輛坦克和兩個地堡的火力,神族部隊一擁而上衝破防線,對手立刻打出了「gg」。


 


「哈,戰網排名又升了一位,CQ2000 你給老子等著。」老七喃喃說。


 


老二打了個寒顫,慢慢爬下床,把簾子拉好。用他的話說,老七已經瘋了,以前認識的那個老七不在了,現在坐在床上的是個怪物。


 


他說的沒錯。兩個月後,老七真的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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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我沒能喝完一整瓶燕京,酒還剩個底兒,我歪在沙發上睡了。睡得並不安穩,亂七八糟做夢,一會兒夢到志強,一會兒夢到老二,上學時候我跟這兩個人關系最好,雖然號稱七兄弟,也有親疏遠近。


 


像老三老六就走得近,倆人剛開始一點兒都不和睦,同時追機電二班的一個女生,為這事兒沒少打架,後來那女生跟民族大學的一個帶刀漢子搞在一起,倆人覺得同病相憐,喝酒吐著吐著就成了鐵哥們。


 


老六重修課考試有一半是老三替考的,因為老三作弊的技術最好,把課程重點敲進電腦,用宋體四號字、行間距 0 磅、4 分欄打印成密密麻麻的蠅頭小字,裁成小紙條一圈一圈纏在鋼筆的墨水管上,擰上筆帽,神仙也看不出來,遇到危急時刻把筆管一撅,墨水溢出來浸湿紙條,能做到S無對證。靠這招老六幫自己和別人度過了不少難關。


 


畢業以後老四成了美容會所的職業減肥師,每天的工作是往闊太太們身上一圈一圈纏保鮮膜,我覺得這大概是因果循環。


 


我醒來的時候天已經黑了,室友還在那兒玩星際,看我一眼,說:「你丫倒是心寬坐那兒就睡著了,剛才房東敲門收房租我假裝不在家沒敢開門,可你丫睡就睡吧還打鼾,鼾聲跟火車拉笛似的隔著兩層樓都能聽見,實在沒轍開門把房租交了,這下飯錢都沒了吃什麼串,喝西北風去吧。」


 


我算了算,說:「離發工資不是就剩二十幾天了嗎。」


 


他說:「滾蛋。」


 


我回到屋裡,坐在窗邊點了根煙,抽兩口掐了。我這個人就是這樣,抽煙喝酒玩遊戲打牌泡妞,可煙抽不多,酒量不大,打牌沒癮,泡妞沒錢,遊戲玩多了頭暈惡心,就打星際這個癖好十年如一日地堅持了下來。


 


上浩方打了兩局 Luna 地圖單挑,都輸了,我總覺得我挺厲害,照照鏡子,還是個傻逼,跟當年沒什麼兩樣。


 


記得大學時候有次喝酒,志強說:「以後咱們這群人裡面最有出息的指定是老五,老五一定能成個大人物,我們其他人都是傻逼」。


 


我當時不服氣,站起來說:「志強你丫別跟這兒損人,今天把話給你撂這兒,我他媽的以後混出個模樣讓你們看看我究竟是牛逼還是傻逼!」


 


志強豎起大拇指說:「好,我等著。」


 


十年以後,老五成了企業高管,我是一個租住在城中村的碼農,每次有人想組織大學同學會我都拒絕參加,因為沒臉見他們。這次志強組織十周年聚會,我內心是抗拒的,但他提到了「那個人」。


 


這詞兒真狠,冰涼涼的,出事以後大家不再願意用老七來稱呼他,因為心懷愧疚,覺得不安。


 


大三開學,老七留級了,本來學院給出開除學籍的處分,他爸媽坐長途汽車來到大學,拿土雞蛋和甲魚堵住了書記的嘴。雖然是農民,承包了果園和魚塘的老兩口並不算窮,當下交齊老七欠的學費,請書記、副書記、輔導員和幾位老師在高粱橋無名居吃了頓奢侈的淮揚菜,開除學籍改成了留級查看,大三開學,老七變成了大二學生。


 


他爹媽走的時候給我們宿舍搬了箱自家種的蘋果,懇請我們幫忙照看獨生子,老七卻坐在簾子後面玩遊戲連聲招呼都不打,氣得志強坐在那兒呼哧呼哧喘氣。老五解釋說老七得抓緊學習把拉下的課補上,在電腦上學習圖形軟件沒空分心,請老兩口諒解,兩位老人欣慰地連連點頭,掀開簾子看了兒子五分鍾,轉身背著彩條布包走了。


 


志強說:「我看不下去,出去刷夜了。」


 


老二說:「我也去。」


 


老五坐過來跟我商量,說:「老七現在這副模樣不是個辦法,長此以往人就廢了,得想轍把他從床上揪下來。」


 


我說:「能咋辦,把他電源線剪斷了?」


 


老五聽了眼睛一亮,說:「這個辦法好就這麼辦。」


 


其實我也就是隨便說說,老五卻言出必行,也許這就是傻逼和牛逼的區別。


 


當天晚上我和老五沒有去網吧刷夜,一邊聽收音機裡的前列腺保健節目,一邊在陽臺抽煙聊天。十一點零五分,宿舍熄燈了,樓道裡響起一片哀嚎,老七的簾子後面還幽幽亮著光,他的 UPS 電源能讓電腦多工作十五分鍾,十五分鍾可以多打一把 1V1,這就是老七的執著。


 


我說:「這樣不好吧,萬一老七生氣呢。」


 


老五說:「生氣也是好事兒,你看老七一頭埋在星際裡面,七情六欲都沒有了,生氣起碼還是正常人的反應,要不生氣那問題才叫嚴重了。」


 


我說:「你準備好剪刀了?」


 


老五說:「電源線不值錢二十塊錢買一大把,我準備把他的機箱電源搞壞,到中關村換個電源一來一回一天時間,好歹讓老七出趟宿舍樓。」


 


我說:「這樣不好吧,萬一老七發現了。」


 


老五說:「老七模擬電路從來都沒及格過,他看不出來,再說發現了就賠他唄,大不了把我電腦的電源換給他。」


 


終於簾子後的光消失了。我們望著靠門的上鋪,借外面街燈的亮光隱約看到老七的輪廓,他在屏幕前呆呆地坐了十分鍾,仿佛在腦海中打完剛才的一局遊戲,然後直挺挺地栽倒在床上,後腦勺接觸枕頭發出沉悶的撞擊聲,嚇了我們一跳。


 


我和老五抽完一整盒都寶香煙,嘴裡一股鳥屎味道。校園安靜了,時針指向午夜十二點,我們不知道老七睡著沒,故意打開宿舍門去廁所,來來回回,發出很大聲音。簾子後面靜悄悄的,既沒有咳嗽聲,也聽不到呼吸的動靜。


 


我說這感覺有點瘆人啊。


 


老五說:「沒事他肯定睡著了,昨天周末不熄燈,他肯定玩了個通宵,今天得補覺了。」


 


我們躡手躡腳走到他床鋪底下,捏起簾子一角看裡面,十月份天氣還熱著,床上的人卻把被子纏得嚴嚴實實,灰綠被單的色澤、味道與滑膩質感讓人聯想到裹屍布。我盯著老七的臉看了一會兒,沒法確定他是否還有呼吸,忍不住想伸手探探。


 


老五輕聲說:「他睡著了,你拿手電照著,我開工。」


 


我從褲兜掏出小手電打開,照著老七的電腦機箱,老五拿根筷子探進機箱電源的散熱孔,撥開風扇葉片,挑出一根紅色的電線,用剪刀輕輕切斷,伸手比劃了個「ok」的手勢。


 


我們輕手輕腳回到陽臺,關上門點上煙,呼哧呼哧喘氣,互相看看都是滿頭汗。


 


我說:「這麼快就搞定了?」


 


老五說:「把電源散熱風扇的線剪了,明天開機玩遊戲沒啥問題,時間一長電源發熱必燒無疑,而且電源風扇不在 BIOS 監測範圍內,主板不會報警,最遲明天中午就能看到老七下床了。」


 


老五不管說什麼我都相信。我們擊掌相慶,用暖壺裡半冷不熱的水泡桶紅燒牛肉面分著吃了,當做慶功宴。


 


 


 


第二天早上去網吧刷夜的兄弟們精神亢奮地衝進宿舍,把打包的杭州小籠包往桌上一扔,嚷著說昨天在浩方遇見一伙 4V4 狂人,肯定也是在哪個網吧包夜的學生,打 Hunters 地圖激戰兩小時本宿舍險勝,對方不服氣相約在 Big Game Hunter 富礦圖 4V4 決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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