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後的拐杖重重往地上一杵,「哀家再不來,你就要絕後了。守著這麼一個不能開枝散葉的老皇後,你是要讓大梁江山絕後不成?」
皇後的眼裡,第一次露出了驚慌。
當天晚上,我跪在皇後床前,一字一句地向她復述打探來的消息。
任憑她盛怒之下把床上的另一隻瓷枕砸在我的頭上。
視線一片猩紅,我卻趴在地上,無聲地笑了。
6
丞相家的嫡長女要入宮了。
那是真正的名門貴女,自小就在民間廣開濟幼院,家世才情相貌都是一流的,曾是後位的第一人選。
由太後做主,直接封為了賢妃。
皇帝為了皇後空置多年的後宮,被打破了。
賢妃入宮那天,皇後打死了三個宮女。
她緊緊咬著唇,冷眼看著那三具屍體被抬出門去,閉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阿茗,來給本宮上妝更衣。」
我低聲應了,快步上前,手腳麻利地在她臉上細細描繪,口脂蓋子打開的一瞬間,香氣彌漫,皇後挺直的身軀微微松弛。
「那群庸醫,總說本宮的身子不康健,那本宮自己怎麼絲毫沒察覺?」
我垂下了眼,細細為她描繪豔紅如血的口脂。
傻女人,這是用曼陀羅調和的口脂啊,怎麼能讓你輕易感受到軀體的衰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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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你看著自己變成一具行屍走肉,腐爛生蛆。
……
皇後端坐在主位上,垂眸打量跪在地上,低眉順眼的賢妃。
「抬起頭來,讓本宮瞧瞧。」
賢妃緩緩抬頭,端的是一副極為端方大氣的美豔容貌,即使跪著,雍容大度亦絲毫不減,和妖豔中透著森森鬼氣的皇後對比,高下立見。
皇後驟然捏緊了帕子,「真是一副好容貌,如今這後宮人少,隻有我們二人,本宮定會好好看顧你的。」
賢妃低頭稱是。
皇後嘴上慢慢地說著,卻絲毫沒有讓賢妃起身的意思。
那賢妃倒是個極為沉得住氣的,一直端正地跪在地上與皇後闲話,進退有度,整整兩個時辰,一絲未動,面上亦不露一絲怨氣。
她倒是個有城府的。
皇後盡興而歸,徒留賢妃還跪在原地,不得起身。
我偷偷留下,在她面前扔下一個小小的錦墊。
賢妃一愣,而後笑著對我搖了搖頭。
「多謝你,不用了。沒得連累了你。」
她的聲音輕柔溫潤,唇邊笑意清淺,恍惚間竟有幾分姐姐的影子。
倒是個不一樣的貴女。
我微微頷首,快步離去。
額頭的傷口在結痂,有些痒。我偷眼看了看坐在鳳輦上神色不明的皇後,孩子已經失去了,她還有什麼在意的呢?
啊對了,皇帝的寵愛。
7
沒有男人會不愛年輕鮮妍的容顏,不喜青春柔嫩的肉體,包括皇帝。
皇帝被太後逼著,不情不願地進了賢妃寢殿,卻一夜叫了三次水,一連半個月住在了賢妃宮裡。
太後有意抬舉賢妃,命婦朝拜之時,賢妃的座椅幾乎與皇後並齊。
賢妃謹守本分,推辭不敢受,更是贏了贊譽。
朝拜結束,皇後在宮裡大發脾氣,她屏退眾人,隨手扯住了我的頭發,按住我的頭,往柱子上狠狠地撞。
「賤人!賤人!得寵便猖狂,看本宮撕碎你的臉,什麼名門貴女,就是一個不要臉的賤人!」
她猩紅著眼睛,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拉扯動作間,手臂上的華服掉落,大片的青紫痕跡在蒼白如雪的肌膚上異常清晰。
「啊!」
皇後驚恐地叫聲,直衝天際。
她不敢置信地露出另一條胳膊,同樣的青紫密密麻麻,赫然遍布。
「怎麼會這樣?本宮的身體怎麼會這樣?」
是啊,怎麼會這樣呢?
活人的身上,竟長出了屍斑。
「傳太醫,快傳太醫!」
我抹了一把臉上的血,爬到皇後身前攔住了她。
「娘娘,太後回宮以後一直在尋您的錯處。若是傳了太醫,太後恐怕就不會再讓皇上近您的身了。」
皇後如夢初醒般捂住了自己的嘴,眼裡竟落下幾滴淚來,緊緊抓住我的胳膊,語氣顫抖。
「那本宮該怎麼辦?阿茗,本宮該怎麼辦?」
我輕輕撫摸她身上的屍斑,「娘娘莫慌,這青紫是不是不疼也不痒?奴婢家鄉也曾有人得過,就是鬱結於心,氣血不暢而已。」
「奴婢為您上妝遮蓋,保管一點都看不出來。再悄悄去太醫院抓幾服活血化瘀的藥,一定會好的。」
皇後的眼神漸漸恢復了清明,「對,對,你說的對,就按你說的辦。去首飾盒子裡自己挑,本宮賞你。」
終於不用掩飾笑意了,我咧開了嘴,以額觸地,「謝娘娘,願娘娘長樂無極。」
8
皇後和皇帝是微末時的情誼,面對自己一手帶大的孩子,皇後沒一點手段,又怎會盛寵多年呢。
一碗清湯寡水的面被小太監送去了養心殿,年輕的帝王傍晚就來到了鳳儀宮。
他進來的時候,皇後正一身素淨衣衫,坐在窗邊低頭擺弄針線。
矮幾上擺著幾盤說不上精致的點心,甜膩的味道引來幾隻小飛蟲,皇後做針線之餘,還要時不時驅趕一二。
皇帝愣愣地站著,眼眶卻漸漸紅了。
「阿姐!」
帶著哭腔的一聲阿姐,年輕的帝王孩子一樣撲到了皇後懷裡。
皇後故作驚喜地抱住了皇帝,「堅兒,我昨晚做夢,夢見多年前咱們分吃一碗面的情景。今天就讓人做了給你送去。」
「你還記得這些點心嗎?你小時候嘴饞,我用熬夜做的繡品,和御膳房換來的。」
相依為命的艱難歲月,讓皇帝幾乎神化了眼前這個女人,不分對錯,不論黑白。
我看著這樣的帝後隻覺得可悲,他愛他的阿姐,卻不愛他的子民,視宮人性命如草芥。
耳鬢廝磨中,皇後的衣襟微敞,一身雪白肌膚無一絲瑕疵,白的膚,豔紅的唇,在漸漸昏暗的光線下,無限詭譎魅惑。
……
皇後的寵愛,比以前更盛了。
端莊大氣的賢妃就像是一朵曇花,開過一瞬,就沉寂在了深宮中。
皇後覺得自己越來越怕冷了,皇帝就大興土木,為她建了一座奢華無比的暖鳳殿,金磚鋪地,白玉為階,地龍烘烤下,溫暖如春。
美輪美奂的宮殿,隻為皇後所建。
皇後喜歡一種叫鳴竹的稀罕鳥兒,皇帝便下令,獻上此鳥者,無論何人,封萬戶侯。
全天下女子都羨慕她,崇拜她,想成為她。
無數文人傳頌帝後佳話,鹣鲽情深。
皇後隨手摔碎了一匣子玉镯,玉碎如鳳鳴,她高興得拍起了手。
「阿茗,你們幾個脫了鞋襪,踩上去給本宮跳個舞,解解悶。」
宮人們一下子蒼白了臉上,我垂下了眼,跪在那些碎片上,「娘娘,總是看奴婢們有什麼意思,不如找賢妃娘娘來,能搏娘娘一笑,是她的福氣。」
皇後一愣,隨即眼睛裡爆發出巨大的光芒,「妙極,傳賢妃來。」
9
賢妃依舊是那副端莊貴女的出塵模樣,皇後斜倚在榻上,逗弄貓狗一樣看著賢妃。
「看來賢妃怕痛,不願為本宮表演嘍?那也無妨,幹脆賢妃就學幾聲狗叫聽聽,再爬上兩圈,本宮也能開懷。」
賢妃緊緊地咬著唇,跪在地上,脊背挺得筆直。
皇後嘆了口氣,「唉,本宮做宮女時總是偷偷羨慕你們這些高高在上的貴女,隻是沒想到啊,有一天會任本宮捏圓搓扁。」
皇後朝我使了一個眼色,我上前扯過賢妃,一把掼在那些玉镯碎片上。
頃刻間,她的身上便溢出血來。
皇後笑得開懷。
……
送賢妃回宮的路上,我看著她即使傷痕累累也努力維持儀態的背影,幽幽開口。
「你失寵了,皇後就能如此凌辱你。為何不爭呢?」
「何必呢,若是皇上喜歡我,我就盡妃嫔的職責,盡力規勸。若是他不喜歡我,我也落個清淨。」
果然,她是不屑爭寵。
「恨皇後嗎?」
她搖了搖頭,「恨她做什麼呢,不過是個盛寵之下患得患失的可憐人罷了。她越折磨我,就說明她的內心越惶恐。隻是皇後如此,皇帝又一味迷戀,絕非社稷百姓之福。」
我微微嘆了口氣,「娘娘,你若是不爭,就要帶著自己的滿腹才華老死宮中,受盡凌辱。況且,您可知道,奴婢在鳳儀宮中半年,就已經是資歷最深的宮人了。」
我行了個禮,轉身離去。
賢妃看著我的背影,神情恍惚,眼睛裡浮現出了迷茫糾結。
我笑了笑,隱入夜色裡。
10
鳳儀宮裡的香料消耗,比往日裡多了數倍。
但是,依然蓋不住那股無孔不入的腐臭味道。
傻娘娘,那是你的屍臭啊,香料怎麼能遮得住呢?
皇後瘋了一樣把香粉塗在身上,卻隻是徒勞,隻能毆打那些忍不住幹嘔的宮女泄憤。
皇帝剛入夜就匆匆而來,卻依舊被拒之門外。
「娘娘,您已經連續三日不見皇上了。時間久了,萬一皇上被那些不安分的勾了去怎麼辦?」
我跪地勸說幾欲瘋癲的皇後。
「可是,本宮現在體有異味,如何能見皇上?」
我微微一笑,輕輕為皇後整理頭發,「娘娘,這屋裡這麼香,聞不到的。況且,皇上是您一手帶大的,情分非比尋常,心疼您還來不及呢,怎麼會嫌棄您?」
皇後的神情漸漸松弛。
我扶著她在梳妝臺前坐下,手執妝粉,「讓奴婢,好好為您裝扮。」
片刻後,盛裝打扮的皇後看著一進殿就吐了一地的皇帝,跌坐在地。
「皇上,皇上!」她趕忙上前去扶,動作間氣味卻更加濃烈。
皇後的臉色慘白,眼睛黯淡無光,臉頰和唇卻異常鮮紅,冰涼的手碰上皇帝的一瞬間,皇帝驚恐地大叫一聲,甩開了皇後。
跌跌撞撞地逃了出去。
聽說皇帝幼時和宮女生母相依為命,母親病死後三天才有人發現收屍,小小的孩童和屍體共處三天三夜,打那以後,皇帝雖視人命如草芥,卻從不敢看屍體。
我快意地眯起了眼睛,可惜啊,他曾經最愛的皇後現在卻死氣彌漫,成了一具還剩一口氣的活屍。
此刻我真想問問秦若水,殺了給她化陽妝的我姐姐,可有後悔?
皇後崩潰大吼,扯亂了精美的發髻。
與珠寶一起掉落的,還有大把大把的頭發。
「啊!」
她抑制不住地尖叫出聲。
我熄滅了最後一盞燈,寢殿裡陷入一片黑暗。
鳳儀宮後的枯井裡,也是這般黑吧。
隻有從她們的屍身上取材制妝,效果才會這般好。
……
賢妃宮中,我細細地為她描畫好最後一筆柳葉彎眉,燈光下,眼前的女子容色傾城。
「你為什麼幫我?」她探究地看向我。
我垂下了眼睛,「那年家鄉災荒,我娘領著我和姐姐進京,快要餓死的時候,是娘娘開設的濟幼院,給了我們三碗熱粥。」
最重要的是,我暗中觀察多時,賢妃宅心仁厚,善待宮人,且柔中帶剛,處事公正嚴厲。
如果這天下一定要有主有奴,那麼我希望為上位者,切莫為了一己私情,輕賤人命。
姐姐,我為賢妃化了陽妝。你不會怪我偷學你的手藝吧?
……
第二天一早,我含著笑意,走進了滿地狼藉的鳳儀宮。
皇後從地上幽幽轉醒,張口就罵,「賤婢,跑到哪去了?信不信本宮活剐了你!」
我在她面前蹲下,附在她耳邊,一字一句,生怕她聽不清楚:
「皇後娘娘,奴婢去打探消息了。昨天晚上,是賢妃侍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