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這麼晚了,你一個啞巴在外面多危險!你是想混成四袋長老?我看你真是好日子過膩了!」

婧兒並不解釋,從口袋裡掏出一張皺皺巴巴的字條遞給我,上面寫著常年跟尤世仁打賭喝酒的人的名單。

她比畫著:「如今我的武功不比絕大多數丐幫的差,又識文斷字,說不定真能混成四袋長老。」

我示意相公冷靜:

「侯哥,咱家這傻丫頭是想加入查案隊伍呢。」

36

侯文淵徹夜未眠,我也一樣。

侯文淵的父兄都是為了「心中大義」而投身六扇門的;

相較之下,我們倆,甚至我爹躋身六扇門的初衷僅僅為了給自身討要一個說法。

「如果不是被那起子人牙子掠賣搞得家破人亡,我和你,現在必定正和家裡人安安穩穩地過著各自的小日子。

「你猜,婧兒這般做,圖什麼?」

是啊,她圖什麼?

圖把血濃於水的親爹送進衙門、送去流放?

如果是這樣,交給我們兩個成年人不就好了?她一個不滿十歲的小啞巴湊什麼熱鬧!

但凡有個閃失,那就是在拿性命開玩笑!

等不到天亮,我悄悄溜進婧兒和婆母的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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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出她那身髒兮兮的丐幫行頭,正準備拿出去丟掉。

黑暗中,一隻有力的手抓住我,另一隻手同時捂住我的嘴,幹瘦的身體用力將我拖出房間。

是婆母!

她把我帶到後院。

她說出隱藏了半輩子的心裡話:

「娘知道你對婧兒視如己出,才想方設法阻止她,但娘要告訴你,沒用的。

「娘出身貧寒,卻並非賤籍。隻是父母雙亡沒錢安葬,就將自己賣給了人牙子,原以為最多是去大戶人家當丫鬟,誰知竟被挖眼送上街行乞,直到遇見你公爹。

「救下我的時候,你公爹正有任務在身。他當初隻是地方捕頭,可若破解手頭那樁命案,就能進入六扇門。

「仵作一行不受待見,小地方的仵作少之又少,不私下花重金買通,請不到。為了老侯,娘反復摸索學習,總算女扮男裝入行,幫了老侯一把。

「後來,娘就以仵作身份和老侯共事,直到有一天,娘在驗屍臺上親手摸到了自己最熟悉的人……」

時間在這一瞬間凝固。

我不知道該如何安慰婆母,除了默默陪伴,我無能為力。

不知過了多久,婆母繼續說道:

「很長一段時間裡,娘都不能接受三兒他兩個哥哥繼承老侯的衣缽。他們哥倆就鬧絕食、離家出走,最終先後被娘驗屍。

「直到昭娘遇害,三兒執意進六扇門,娘隻攔了一把,就默認了。管不住,根本管不住。

「想不到,解剖親家成了娘的收官之作。或許這就是侯家的宿命吧。」

我顫抖著發問:「箭在弦上,我和侯哥已然朝不保夕。若是婧兒再有個三長兩短,侯家無後該如何是好?」

月光下,婆母的笑容格外明朗:

「舍我一家而利天下,有何不可?」

舍我一家而利天下,有何不可?

對啊,有何不可!

縱然我和侯文淵,再加上婧兒,隻是點點星火;聚集在一起燃盡,也能照亮四方百姓,幫他們盼來東方破曉、旭日東升。

37

當朝律令:【主動勾結人牙子掠賣良家婦孺者,關押至刑部大牢三年。】

順著從樊家搜來的物證,祁俊親自帶人上門盤問——

多數是廣平縣衙門一起巡過街的弟兄們。

樊家家主見人多勢眾,不打自招。

至於尤世仁,按照婧兒提供的名單盤問一圈才得知,人早跑到鮑縣令所在的長樂鎮了。

侯文淵則要親自護送樊家買來的孩子回到廣平縣。

「辦完這樁差事,我還得去順天府復命,和新接頭人見上一面。」他握緊我的手,鄭重叮囑,「此番行動已經暴露了你我的真實身份。你先帶娘和婧兒轉移,記得留下暗號。待我重新弄個假身份再找你們。」

離別總是突如其來的。

他的掌心,卻和第一次握我那樣溫熱。

深吸一口氣,我回握他的手:「下一個目標是尤世仁和他背後的鮑家兄弟。侯哥保重,我們在長樂鎮等你。」

廚房裡還有些前天剩下的肉餡,我著急忙慌地給侯文淵包了一頓餃子。

老人都說:「送行的餃子接風的面」。

親友出門前吃餃子,祈禱「他們快快回來」。

侯文淵出門前,我最終還是做出了那個正確的決定:

「咱們娘親的過去,她都親口告訴我了。既然婧兒的確有這方面的才華和抱負,不妨直接送她去順天府六扇門總部託人拜師。總好過她來日當真混成丐幫長老,失去轉行的資格就麻煩了。」

在他詫異的目光下,我小心翼翼奉上左育俠生前的親筆信和令牌,用帕子包好,鄭重交給他。

「總部的人必定認得我爹,由我推薦,侯哥再稍作打點,婧兒未來的師父想必會像我爹教我那般認真教她。

「至於這方帕子,所繡主題為『沉冤昭雪』。侯哥帶在身邊討個好彩頭。」

我飛奔進屋,抱著給婧兒收拾好的包袱,一同給侯文淵。

婧兒跑上前抱緊我,隨後松開比畫手語:

「幹娘像我親娘一樣懂我!謝謝娘!」

我多希望溫馨的場面能持續得久一些,奈何時辰到了,他們必須動身。

婧兒上馬車前不忘回頭看我,小嘴抿得緊緊的。

侯文淵一手領著樊家買來的孩子,一手挎著包袱,頭也不回地走了。

我站在門口,望著馬車朝著街道的另一頭行駛,直至消失在路的盡頭。

並沒有像預想的那樣淚水漣漣,隻不過,心頭悶悶的。

收拾行囊時,我從枕頭下摸到了侯文淵留下的字條和滿滿一包銀子:

【地契已轉讓,除去路上必要的盤纏都留給你。珍重!】

我不禁淚如雨下,奔向婆母的房間,想撲到娘親的懷抱盡情哭一場再動身。

等待我的卻隻是一具冷冰冰的微笑著的屍體。

郎中直嘆息:

「老太太是犯了心症才走的,好在沒遭太多罪。」

38

抵達長樂鎮前,我更換了爹留給我的行頭,戴上了他親手為我定制的人皮面具。

我下車之前向馬夫打聽了當地有名的幾家賭坊和青樓,一家一家去搜。

「你們店裡招伙計嗎?」

踏進醉仙樓剛開口詢問,老鸨子趕忙接過我的行囊。

「欸喲喂,你這小白臉模樣不錯!老娘見了都喜歡!」

老鸨子抬頭,表情誇張地扭曲到一起:

「哎喲!縣太爺啊!什麼風把您吹來了!」

真是得來全不費功夫!

我趕忙表現出自己的眼力見,強忍著惡心湊上前去端茶倒水……

一個月後,總算等來了尤世仁和鮑匡衡。

他們完全沒有認出我來,甚至不覺得我面熟。

鮑縣令笑著推我上前:

「這小生是個伶俐的,會打牌,還會耍大刀,鞍前馬後伺候得叫一個舒坦。叫你們來是因為他缺錢,想找一單生意做做。」

尤世仁滿臉諂媚,答應開單之後分我一半。

他給我看了附近府縣的目標婦孺的畫像和報價,我注意到,婧兒的畫像也在其中。

「這丫頭看著就醜!買主定會覺得晦氣,影響價格!」

隨手就將畫像抽出來,放在蠟燭上燒了。

我爹留下的道具確實好用。

半個月後,我和趕來長樂鎮的侯文淵對上了暗號。

他說祁俊留任總部了,婧兒在祁捕頭的帶教下進步飛快。

此後的四個月,我和他裡應外合,一連端了三個賭場,抓住了鮑匡衡貪汙衙門的錢參與賭博的直接證據。

雖說罪名並不是我們最想要的,但至少足夠把他革職、送進刑部大牢了。

鮑匡衡被帶走之後,縣太爺立馬懷疑起近身之人,要求尤世仁三日之內找出害了他堂弟的人。

尤世仁沒有認出我,卻認出了侯文淵!

39

「這人我認識!他在安平鎮就是鉤子,成日和條子混在一起!」

尤世仁一口咬定。

我這才想起,數年前的夜晚,他在我家門口討要十兩銀子時,見過侯文淵卸除屠夫扮相的真身!

他想起來了!

侯文淵被拖上來時,被折磨得渾身血淋淋的,一隻腳已經踩進地府了。

心像被殺豬尖刀凌遲一樣疼。

一同臥底的弟兄還混在人群中,他們緊張地看著我。

要知道,鮑縣令和尤世仁都太狡猾了,還差最關鍵的證據沒有查出,暫時不能收網。

為了更多人不受牽連,我們必須袖手旁觀。

尤世仁突然指著我發話:

「我記得,上次是你抽出了他家閨女的畫像!縣太爺明察,他倆都姓侯,說不定是親戚!」

鮑縣令眯著眼,親手奪過荊條猛抽侯文淵一鞭,用危險的語氣發問:

「小侯子,依你看,這臥底該怎麼處置才好啊?」

我用盡全力攥緊拳頭,才能不讓臉上顯露出半分異常。

一步一步走上前去, 每走一步,都在用眼神書寫我和他的訣別之語。

想起不久前我還問他:

「為什麼升職的是祁俊, 而不是你?」

侯文淵吞吞吐吐, 卻再清晰不過——

他不放心我, 為了和我並肩作戰而來。

我拔出爹送我的匕首, 幹淨利落地送了相公一程。

他閉眼前, 我雙唇翕動:

【侯哥, 等著我。】

「哈哈哈哈——小侯子幹得漂亮!」鮑縣令拍手稱快。

強忍恨意,我躬身諂媚道:

「恭喜縣太爺鏟除奸佞!小的親自下廚, 給您做道下酒菜慶祝。」

40

我去後院挑了一頭肉質肥美的乳豬。

拖到後廚, 動作力求行雲流水, 總算達到了當年侯文淵的境界。

那時,我還以為他就叫「朱二」, 以為他目不識丁卻心善, 時不時和他拌嘴……

掏出豬下水,摘下豬尿泡,把近日搜羅來的全部物證塞了進去, 還放了些盤纏,丟進泔水桶。

喚來一個新來的雜役:「你去把這些汙穢之物倒出去!」

他曾是我在廣平縣一道巡過街的同僚。

他點點頭,就再也沒回來。

我開始燒菜,竭力仿著侯文淵和婆母的手藝……

我忙得熱火朝天, 絲毫沒注意熔化的豬油和白酒潑得滿屋子都是, 更沒顧上犄角旮旯的柴火堆已經燒著了。

待到眾人驚覺著火時, 被簇擁得裡三層外三層的縣太爺哪裡還跑得掉?

他還未下樓梯, 就被濃煙嗆得暈了過去。

尤世仁倒是反應迅速, 眼瞅著就要跑出醉仙樓了, 被我攔腰抱緊, 用親爹所贈的防身匕首在尤世仁身上狠狠捅上數十刀,才甩進柴火堆裡。

「你果然是鉤子的親戚,對不對?」他邊掙扎, 邊質問。

我撕下人皮面具,眼神像淬了毒:「不記得我了嗎?我是左育俠的親閨女, 尤辛啊!」

最後一刀扎進他的右耳, 鮮血汩汩流出,比我和阿娘當初的模樣慘烈百倍。

「臭婊子,繡了這些稀巴爛就敢瞧不起老子了?啊?!

「她【」火焰吞噬著我和他們——

我的弟兄們應該都跑出去了;

我拼盡最後的力氣跑到侯文淵身邊,緊緊摟著他低語:

「侯哥,我來了。」

41

聽說人在死亡之前, 魂靈是會在空中飄蕩一陣的。

我在順天府找到了婧兒。

祁俊早已帶人幫婧兒把順天府的侯家收拾停當。

祠堂新供上了三塊牌位, 分別寫著「侯文淵」「尤辛」「東方凜」。

婧兒在虔誠地上香。

透過嫋嫋煙霧, 我發覺自己如今鳳冠霞帔,在親爹和婆母的祝福下,和侯文淵夫妻對拜。

我笑盈盈地注視著婧兒, 她似乎也看到了我。

她拜了三拜, 恭敬將香插入香爐,眼神篤定。

她轉身來到衙門,上交了捕快牙牌, 又雙手接過嶄新的黑色令牌——

正面赫然寫著「侯婧延」;

翻轉令牌,明晃晃刻著五個燙金大字:

【六扇門密使】。

她抬頭望向晴空,也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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