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想到再次見到梁時起，竟然是這種情景。

那天，我和老顧客沈老板約在百樂匯舞廳見面，我對這種地方一向是敬而遠之的。

無奈，沈老板作為女中豪傑，一聽說我連百樂匯都沒去過，硬是要帶著我去長見識。

我在人群中無意瞥見了一個長得很像梁時起的人，他看起來蒼老了很多，明明是冬季，身上還穿著薄西服，兩個兇神惡煞的男人架著他往外拖，他嘴裡嘟囔著什麼，其中一個男人不耐煩地給了他一拳。

梁時起，他怎麼會搞得如此狼狽？

好奇心驅使我想要前去一探究竟，酒保卻攔住了我，討好道：

「阿眠小姐，你是沈老板的貴客，還是別摻和進去了，小心這種下三濫的人汙了你的眼。」

我一看他一副深知內情的模樣，拿出一張鈔票，說道：

「給我詳細說說吧。」

從酒保口中我得知了事情的來龍去脈。

那人確實是梁時起，隻不過不再是那個意氣風發，滿懷躊躇壯志的梁時起了，現在的他隻是一個爛賭鬼，酒蒙子。

阿母去世後，梁時起得到那麼多錢財的消息讓他在那群留學生裡面聲名顯赫起來，有心之人帶著他去賭坊，去酒館，去百樂匯，聲色犬馬的生活讓他樂不思蜀。

後來，他更是一擲千金替百樂匯的頭牌紅玫瑰贖了身，將她視為紅顏知己。

紅玫瑰本就過慣了奢靡的生活，梁時起漸漸入不敷出，加上他又染上了賭博的惡習，沒過多久，梁府的家產就被他敗得一幹二淨，還倒欠一屁股債。

紅玫瑰自然又回到了百樂匯。

現在，梁時起喝完酒後時不時來騷擾紅玫瑰，吵著鬧著說幾句妓子無情，不應該娶妓女做妻子之類的話，紅玫瑰說到底還是百樂匯的搖錢樹，這般敗壞名聲的事情，自然不會放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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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保和我講述完，吐了一口唾沫在地上，嫌棄道：

「聽說這酒鬼原是城西梁家的少爺，梁家知道發，有錢人家呀。聽說他前頭那個妻子賢惠又溫良，不過咱們這個梁少爺畢竟喝過洋墨水，看不上，死活要和人家離婚，結果娶了一個花錢如流水的妓女，你看遭報應了吧，他前妻要是看到他現在這個樣子，指不定有多開心呢。」

我沉思很久，留下一句話。

「她不會的。」

離開時我不經意朝外看了一眼，梁時起像個死屍一樣躺在垃圾堆旁，一動不動，此刻的他和街邊的乞丐又有何區別。

我的心終究還是惻隱了一下，吩咐手下去替梁時起還清欠債。

梁時起，這大概是我為你做的最後一件事，也謝謝你年少時給我的溫暖。

離開有段距離後，月光下我似乎聽到一個男人的哽咽聲：

「阿眠，對不起，是我錯了。」

10

戰火愈演愈烈，上海也變得不再安全。

宋挽意近來憂心忡忡，我問她什麼想法，她苦笑著說：「能怎麼辦？繼續逃吧，我曾經以為學成歸來總歸會有一番作為，可是，在現實面前，我們還是太渺小了，我什麼都做不了，隻能看著這個國家被侵佔，百姓被欺壓。」

曾經的我也是這麼以為的，但是宋挽意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正是千千萬萬的像我們這樣渺小如蝼蟻般的人，去抗爭，去戰鬥，去流血……我們的國家才會回到我們手裡。

我牽起她的手，堅定地說道：「逃避不是辦法，總有一天我們會無處可逃，挽意，我想把我這幾年賺的錢都捐給有志之士。」

宋挽意紅著眼睛，點了點頭：

「阿眠姐姐，我竟然不如你活得通透，加上我的那一份，我全力支持你。」

我們開了一家名為星火的醫院，招募了一些洋人醫生和護士，同時也收留了一些因戰火而流離失所的兒童和婦女，利用醫院做掩護，我們送了大批藥品、衣物等生活必需品去前方。

一天，挽意神秘兮兮地要帶我去見她新認識的朋友。

病房裡，少年黝黑的臉寫滿了戒備，見是我們，他一下子松了一口氣。

挽意告訴我，少年是共產黨的情報員，他截獲了一封很重要的情報，現在急需將情報帶出租界。

他傷得很重，血跡斑斑，下半身更是殘缺，可是從我們進來到交談，從頭到尾，他都沒有吭過一聲。

挽意拉著我的手，介紹道：「李起來，這是阿眠姐姐，和我一樣值得信任，以後你就歸她照顧了。」

然後，挽意鄭重其事地掏出一份信封遞給我，「阿眠姐姐，我要去做一件大事，這是我自出生以來，最想要做的。這封信是比命還重要的東西，若我成功，請你當即焚毀此信，若是我回不來，請你繼續完成任務。」

病床上的李起來聽到這話，他淚眼婆娑，掙扎著坐起來，他朝我們敬了一個禮：

「對不起，是我沒用，要讓你們這些弱女子去冒險，隻是現在全城都在通緝我，我又這副樣子，求你們，這封信無論如何都要傳遞出去。」

回去路上，我一言未發。

挽意看出我的不舍，輕輕地擁抱住了我。

「那個人非得是你嗎？」

「阿眠姐姐，天下興亡匹夫有責，請你成全我。」

我知道這一去，九死一生，挽意，她就像我的親妹妹一樣，我如何舍得。

那晚，我暗暗做了決定。

11

我在挽意的牛奶裡面下了安眠藥，她會平時晚起很多。

而那時，開出租界的車早就離開。

既然一定要有一個人去，為何那個人不能是我呢。

出站口，站滿了洋人的軍隊。

他們說，有人舉報，7 點 20 分搭乘 925 線的女子是共產黨的人，他們抓捕了這班車上的所有女子。

看來我們被人出賣了。

我萬分慶幸這一趟是我前來，而不是挽意。

我咬碎了口中的毒藥，這是一種無色無味的新型藥品，服藥時就像心髒病突發一樣。

他們仔細搜查了我的屍體，並沒有任何發現，在洋人眼中，我就是一個膽小如鼠的婦人，沒見過大陣仗，被活活嚇死了。

誰也不會知道，我將信紙包裹在糖果裡面，又將糖果包裹在盤發裡面。

而我的屍體會是最好的運輸工具。

12

宋挽意番外

租界的地下黨人傳來消息，消息成功傳遞，南方的戰局有望扭轉。

這是阿眠姐姐用生命換來的。

那麼好的阿眠姐姐沒了。

林森帶著這個消息時，我的淚大滴大滴落在他的肩膀，那個溫柔又堅強的女子，她是代替我死的。

第一次見阿眠姐姐，是在我留學回來的那個清晨。

她的容貌既不張揚，也不放肆，如同微雨中江南的小鎮，恬靜，婉約，卻讓人忍不住深陷其中。

我對她沒由來地產生了幾分好感。

那時我就在想這樣的女子，換我是男子，絕不舍得欺騙她。

也是在那時候我知道梁時起騙了我，他結婚了，和阿眠姐姐。

我臭罵了他一頓，吃著鍋裡看著碗裡的男子，我此生最為不恥，當下我就和他斷絕了往來。

同時，在我們那個圈子替他好好宣揚了這件事。

這種渣男，活該被釘在恥辱柱上。

隻是，我對那個叫阿眠的女子總是時常感到愧疚，我總希望有一天我能夠為她做一些什麼。

沒想到這一天來得那麼及時，當我得知她無家可歸時，我行動了。

後來的日子，我無數次感謝那時的自己行動果斷，阿眠姐姐，她比任何人都要美好，是她讓我堅定了信念，是她給了我無數的勇氣。

我記得出發前那個晚上，迷迷糊糊間，有人抱著我，溫柔地說道：

「挽意，阿父阿母給了阿眠第二次生命，而你給了我第三次，謝謝你！」

「不要為我難過，你是我這世上唯一留戀之人，帶著我們的夢想好好活下去，有一天，我希望你能告訴我，你看到了一個自由、民主, 屬於我們中華民族的新時代。」

阿眠姐姐，我想這一天快了，用無數人血肉堆積的未來, 帶著無數人的夢想的未來, 總會到來的。

13

梁時起番外

阿眠死訊傳來的時候, 我已經加入了共產黨的地下組織。

在百樂匯的那個夜晚，其實我看到了她, 隻是我無顏見她, 所以假裝醉漢繼續醉生夢死。

我沒想到的是她竟然還願意理我, 還關心著我, 替我還清了那些債款。

我這樣的人，何德何能呢？

在英國留學的時候, 我無意中和友人說起阿眠，我以為他們會羨慕我有一個從小長大的青梅竹馬, 可誰知, 他竟然說：「那不是童養媳，想不到梁時起你生活在這麼古老的家庭呀。」

大概是那時開始吧，我的心開始扭曲。

後來, 我遇到了宋挽意, 那是個和阿眠截然不同的女子。

她受新時代思想影響，熱情大方，明媚開朗。

不像阿眠和男子說個話都扭扭捏捏，挽意總是侃侃而談；不像阿眠隻知道迎合我，挽意總是有著自己的主見；不像阿眠隻會談論柴米油鹽, 挽意是個有著星辰大海的女子。

我開始看不上阿眠的無趣，長相, 談吐, 後來連阿眠這個名字我都嫌棄，又土又老氣, 和她本人一樣。

這種思想在我聽說我們梁家的家產在阿眠接手後，被賣得七七八八時, 達到了頂峰。

「我們小阿眠這是害羞了，你看小臉紅得像猴屁股似的。」

「（阿」回國後，我一錯再錯，傷透了阿眠的心, 阿母的死和我也脫離不了關系，敗光了梁家的家產, 我變得面目可憎，這樣的我就應該被唾棄，被遺忘，最後死在無人搭理的亂葬崗。

可是，阿眠，我這樣的人都沒有死去，為何你卻不在了。

我又一次喝上了酒, 我已經很久沒有喝酒了。

辛辣的口感直衝我的腦門。

恍惚間, 我看見阿眠。

她笑著說：

「時起哥哥，我原諒你了，也是因為你，我找到了人生的意義, 做出了我此生最好的選擇。」

阿眠，往後餘生，我會好好贖罪的。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