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確診腦瘤那天,我給自己拍了張遺照。


唯一要求,是在我臉上修出笑容。


因為全家人都不許我笑。


媽媽恨我克死她小女兒的命,說我活著讓她惡心。


爸爸對我破口大罵,要和我斷絕關系。


哥哥更是厭惡我,說我晦氣,要我死在外面,免得弄髒家裡。


現在,我要死了,終於能自由地笑了。


1


十八歲生日這天,我確診了腦癌。


在大街上遊蕩了一上午後,我走進一家照相館,拍了一張遺照。


我唯一的訴求,是要笑。


兩個小時後,店裡修圖的小哥表情糾結,似乎終於放棄追求「完美」,破罐子破摔。


「妹兒,哥技術就到這了,隻能給你 P 成這樣。你看看行不行?」


我瞄了眼屏幕上那張僵硬尬笑的臉,面無表情回答:


「不行。」


笑得這麼醜,還不如不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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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哥沒辦法,隻好請出店裡二樓睡覺的老板親自出馬。


「宋凜哥技術是最好的,保管給你調得漂漂亮亮。」


我半信半疑。


直到看到我那張原本笑得僵硬的臉好像改頭換面一樣,眼角彎彎、面帶微笑、微微露齒。


好看極了。


我誇他:「大神。」


被稱作宋凜的年輕店老板叼著根煙輕飄飄說。


「如果你不是面無表情說出這兩個詞,或許我還能信你幾分。」


我動了動嘴角,嘗試扯出弧度,最後在他們略顯嫌棄的眼神裡還是放棄了。


店員小哥連忙開口緩和氣氛。


「這麼好看的證件照得好好保存。」


我解釋,「不是證件照。」


他隨口搭話,「哦,那是打算用來做什麼。」


我:「遺照。」


「打大張點,最快什麼時候可以來拿?」


2


小哥看向我的眼神多了驚恐。


躺椅上剛準備開一局遊戲的宋凜也微微皺眉看向我。


他走過來,制止住剛開機器準備打印的店員小哥,上下沉默著打量了我幾眼後,問我:


「我看你還年輕,滿十八歲了嗎?」


我眨了眨眼,「今天剛滿。」


他眉頭的褶皺更深,「那為什麼來拍遺照。」


因為想死了。


我沒有這麼回答,以防產生更多麻煩,隻是問。


「這是我的個人隱私,你隻需要說我什麼時候可以來拿,或者說什麼時候可以做出來就行。」


但明顯,眼前這兩個人並不買賬。


店員小哥生怕我想不開,揚言要我給家人打電話,問清楚情況,不然這個照片就不打印。


我氣悶,怎麼還有這麼婆婆媽媽又多管闲事的男人。


當下就想拔腿就走。


無奈眼角餘光瞥到電腦屏幕上我那張正微微笑著看我的照片。


實在是舍不得。


算了,重新再找一家不一定能 P 出這樣的效果。


無奈下,我拿出手機在家群裡發信息。


我:【家人們,我剛拍了遺照,誰有空幫我打個電話跟店員打個招呼。】


3


群裡靜悄悄。


半個小時後,哥哥發來消息。


【馬上給我撤回!】


【明知道今天是什麼日子,你還故意發這種話,陸離你是存心想讓我們不痛快是嗎!】


我面上沒有什麼表情,不想耗費精力再去解釋什麼。


我:【我隻想打個遺照。】


今天也是我的生日。


不過也不重要。


我唯一的生日願望,就是有一張好看的遺照。


這樣我也能放心去死了。


哥哥沉默了幾分鍾,語氣憤怒中夾雜失望。


【死人才拍遺照,要拍你就去死。】


我落在屏幕上的指尖猛地一頓。


四肢也漸漸變得冰冷起來。


而下一秒,群聊天框裡突然冒出一行小字。


【你被管理員爸爸踢出群聊】


店員小哥見我低著頭呆滯了好久都沒動,以為我走神了。


走過來碰了碰我,準備問出口的話,在看到我通紅的雙眼時戛然而止。


我有些煩。


哭是最沒出息的。


可這麼多次了,我偏偏還是沒法控制。


當著他倆的面,我又給爸爸打電話。


掛斷三次後他才接起。


還沒等我出聲,他壓低聲音的怒吼傳出。


「別再打了,你爸死了!」


然後「啪」的一聲掛斷。


店裡兩人:「……」


我聳聳肩,不甚在意地抹掉眼角細微湿潤。


「看到了吧。」


嘆了口氣後,我再次爭取。


「我滿十八了,在這件事上我有自主決定權。」


宋凜盯著我沉思了幾秒。


「你媽媽呢?給她也打下。」


我沉默。


他不自覺勸慰。


「你媽媽生你養你,作為一個母親,不至於這麼心狠。」


雖然很不想承認,但他說錯了。


「我媽不允許我有她的任何聯系方式。」


她的所作所為,比我爸爸、我哥哥,還要心狠十倍。


4


許是沒料到我的情況會如此復雜,他們最後還是答應了幫我制作。


隻是離開前那店老板宋凜似有意無意說。


「隨時保持電話暢通,兩個星期後親自過來取。」


兩個星期,需要做這麼久的嗎……


我表情茫然。


離開照相館後,才下午三四點鍾,我直奔另一個目的地去。


眩暈感漸漸襲來時,口袋裡的手機嗡嗡地震動了兩聲。


馬路上人來人往,為了避免自己當街暈倒嚇壞眾人,我趕緊扶著牆就地坐下。


深吐呼吸調整了三個來回後,微微顫抖發麻的雙手才慢慢穩定下來。


拿出手機時我仍抱著一絲期冀。


往年我生日這天,都會被趕出來不被允許回家。


但每當這天快結束時,哥哥雖然討厭我,也會主動說讓我可以回家了。


對一個還沒成年的女孩子來說,在外面瞎晃太久始終是不安全。


可今天,滿懷的期冀終於在看清哥哥發來的那幾行字時,碎成粉末。


【平時你裝病賣慘博同情就算了,你今天也成年了,怎麼就不能懂事一點!】


【今天給阿芸過生日,媽心情難得好點,你是故意拿拍遺照這麼晦氣的事存心來惡心我們嗎?】


【我看你這樣子,今天都別回家了!免得衝撞阿芸,破壞我們的心情。】


【你自己在外面隨便解決吧!】


我心尖上猛地抽痛,隨後手指發麻。


他口中的阿芸,叫陸芸。


也是我的妹妹。


我與她是雙胞胎,有時聽周邊鄰居說,當時媽媽懷我們的時候雖然很辛苦,但卻是幸福開心的。


「不管是龍鳳胎還是雙兒雙女,我都喜歡。」


可誰都沒想到,出生那天,因為兩個嬰兒體積太大,導致媽媽難產。


而我因為比陸芸早一步出來,導致她憋在裡面時間太長,一出來臉都紫了。


沒過多久呼吸就斷了。


從那時起,我就被他們冠上「殺人犯」的名號。


媽媽抱著早夭的陸芸哭得撕心裂肺,看向我的眼神多了怨恨,恨不得死的是我。


那時我也才是一個嬰兒。


有時實在餓得狠了,哭得哇哇叫想喝奶。


媽媽就跟發了瘋一樣大喊大叫,叫喊著意圖把我丟下樓。


好在趕來的護士及時搶回了我。


這麼多年來,我從不過生日。


因為今天,全家人都會給陸芸過。


而我作為害死她的罪魁禍首更不配出現在家裡。


他們也理所當然地認為,我不配過生日。


壓抑的回憶湧上心頭,我胡亂地扯了扯嘴角,苦笑一聲,回復他。


【好的。我自己在外面是死是活,就不勞煩您們費心了。】


對面似乎被我噎住,也覺得臉面有些掛不住。


聊天對話框上面一直來來回回顯示「對方正在輸入中」。


五分鍾後終於丟過來兩個字。


【有病!】


5


沒錯,我是有病。


前天剛確診的腦瘤。


去取報告時,醫生痛心疾首看著我,說我年紀輕輕就得了這種病,一臉惋惜。


極力勸慰我放平心態,積極配合治療,還有救。


我說不清在看到診斷結果那一刻是什麼感受。


隻覺得一切的糾纏埋怨不甘掙扎痛苦好像都找到了個歸處。


我松了一口氣。


這下終於能解脫了。


那個老醫生口吻同情。


「你父母要是知道了,一定很痛心。」


我覺得他想多了。


其實這一切不是無跡可尋。


如果我的父母或者是我的哥哥但凡能多關注下我,能早些察覺到不對勁帶我來檢查,或許病情不會拖到晚期。


隻是在他們眼裡,我記憶力衰退被罵作呆滯蠢笨;頭痛惡心被說是故意裝病賣慘博同情。


第一次在學校癲痫發作時,爸爸和哥哥外地出差,老師足足打了十幾個電話,才把媽媽叫來。


看見親人那刻,我內心的恐慌才顯露幾分。


可是委屈還沒來得及吐露,就被媽媽不由分說上來就給了一巴掌給打呆滯了。


那時我還躺在校醫室病床上。


她當著校長、老師、我的同學面,指著我質問。


「你不作會死嗎!」


「能不能消停點!我沒空來處理你這些破事!」


從那之後,我便知道了,原來我的媽媽對我的厭惡已經如此之深了。


我不再在他們面前展露脆弱的一面,可是癲痫不受我控制。


每次都來得毫無預兆。


後來有幾次在家裡發作,爸爸和哥哥本想過來看看我怎麼回事。


被坐在餐桌吃飯的媽媽喝止說不用管我。


於是他們繼續吃飯,而我倒在地上不停抽搐。


等我緩過來時,客廳一片漆黑,家人們早就進了房間睡覺。


6


就像現在,我的身體又開始不受控制了。


意識混亂中,我恍惚聽見周遭亂糟糟的。


有很多人在說話。


也有人在不停地喊我名字,叫著讓我清醒過來。


有人摁住了我的雙手雙腳,把我從不斷掙扎的深海裡拽出水面。


我睜開眼,嗓音發啞,一時還有些緩不過神。


照相館的老板宋凜還保持著雙膝地的姿勢。


「你怎麼在這裡?我怎麼了……」


四周圍觀的人群還未散去,所有人都滿臉焦急擔心地望著我。


宋凜的額上已經出了不少汗。


是我在家人臉上從沒有見到過的。


我頓時了然。


哦,癲痫又發作了。


大馬路上的,確實有點丟人。


「扶我起來。」


旁邊離得近的一位大媽擔心問道。


「妹子,你父母電話多少,要不要給你父母打個電話?」


「是啊是啊,幫你叫了救護車了,去醫院檢查看看吧。」


我謝絕了她們的好意。


拜託宋凜把我帶走。


7


天色漸漸變黑。


我望著窗外唉聲嘆氣,今天沒法去登記遺體捐獻了。


宋凜坐在對面,一雙黑眸似要把我盯穿。


「今晚打算去哪?」


半個小時前,在我強硬拒絕了去醫院檢查後,宋凜無奈隻能讓步,提出要送我回家。


如果是平時,為了擺脫麻煩,我大概會假意讓他送回去。


等他走了,我再重新找個地方待。


但我今天實在沒力氣折騰。


直言說沒家可以回。


至於宋凜為什麼會出現在我身邊,據他所說,是因為上午我說要拍遺照那事始終讓他不得安心。


等我離開後,他怕我不守約,出了門就去投江,便一路遠遠跟在我後面。


直到見我出現異樣,最後倒地抽搐,才衝上前。


我再次面無表情誇他。


「您真是好人。」


「不用。我隻是怕你自殺了,警察第一個找我問話。」


呵呵,笑一下算了。


8


我們一直待到咖啡店打烊關門。


宋凜再次問我什麼打算。


我說,「去紅十字會門口隨便找個地方湊合蹲著。」


他微微皺眉,「去那裡幹嗎。」


「明天一早登記遺體捐獻。」


「為什麼要捐獻?」


「怕死後家人不願意收。我雖然死了,但也怕身體被狗吃了。那實在有點可憐。」


宋凜:「……」


最後他實在不忍心看我孤零零蹲在人家單位門口,提溜起我的後領就把我拎回他家了。


「你要是不介意,我家可以讓個地方給你睡。」


我大驚,「孤男寡女,你要對我做什麼!」


他略顯嫌棄,「你放心,我還不至於那麼禽獸,對一個未成年下手。」


「我成年了!今天剛滿十八!」


他疾走的步伐頓了頓。


「你今天生日?」


我癟了癟嘴,神情瞬間落寞下來。


「是啊。不可以啊?」


「可以。還有五分鍾,壽星最大。」


9


宋凜原來跟他奶奶一起住。


老人家見自家孫子帶著個姑娘半夜上門,驚得手足無措。


得知今天我十八歲生日,說什麼都要給我下碗面條。


熱騰騰的面條端上來後,我竭力控制住桌下又開始顫抖不受控制的手掌。


熟悉的感覺再次襲來,我覺得有些無助。


不斷祈禱千萬不要在這個時候又發病。


「丫頭,十八歲正是好年紀啊,吃了這碗長壽面,活得長長久久。」


我憋不住眼淚。


索性不憋,任它無聲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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