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說阿娘用了我帶回來的藥引,已好了大半。
我大駭。
落入池塘之後,我是怎麼回來的,又是怎麼帶回藥引的?
心裡疑問團團,我一股腦兒地拋了出來。
喜雲耐心地解釋:「我是前早採集露水時,在池塘邊發現了姑娘。」
「姑娘穿戴整齊,整個人像睡著了一般,手裡還攥著顆珠子。」
「我把姑娘帶回來後,姑娘仍沒蘇醒的跡象,我便稟告主上。」
「主上說姑娘隻是累得睡著了,對了,主上看見姑娘手裡的那顆珠子後,還誇了姑娘呢!」
我仔細翻閱每一頁記憶,卻怎麼也想不起來。
這時,阿娘來了,她身後跟著消失多時的姐姐。
見到我一瞬間,姐姐突然露出一個碩大的蛇頭,想要將我一口吞進去。
阿娘施法攔住她,我這才發現,阿娘左臉有細小的疤,與那日姐姐被傷的位置無異。
反觀姐姐,她整張臉細膩光滑,無半點痕跡。
「阿娘,妹妹好香,我想吃了她。」姐姐露出一個孩童般天真的笑容。
阿娘哄著她,又派人將她送下去。
門被關上後,阿娘坐在我床邊,眼眸含淚:「菡萏,你姐姐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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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姐姐被我和和尚打傷後,碰到昔日仇人。
姐姐重傷不敵,險些丟了性命。
無奈之下她向阿娘求救,可阿娘趕到時,她已被傷了妖魄。
如今僥幸活命,卻隻得孩童般的智力。
我岔開話題:「阿娘,那您的病,好了嗎?」
阿娘一愣,點點頭:「多虧了菡萏,好了許多。」
「阿娘安康便好。」我突然想到了普山和尚,「如今沒什麼事,女兒想去普濟寺看看。」
阿娘斂眸,叫人看不清眼底的神色:「你近日勞累,理應多休息才是,至於普濟寺,等你好了再去也不遲。」
說完,她遞給我一個瓷瓶,笑得溫柔:「這是清心益氣的丹藥,你近來可以吃一些。」
她親自喂我吃藥,又囑咐喜雲按時提醒我吃藥。
我日日吃她給的藥,總覺得周身疲倦。
偷偷停了藥後,卻覺得神清氣爽。
這下連傻子,也該知道那藥有問題了。
我心底冒出無數個問題。
明明被傷的人是姐姐,為什麼疤在阿娘臉上?
平白無故,阿娘為什麼要我吃藥,整日沉睡?
這一切,都是謎。
13.
這天,我避開喜雲想要偷偷溜出去,卻在門口被攔下。
攔住我的人,是阿娘身邊的高手。
我敵不過他們,便去尋阿娘。
可無論我怎麼說,阿娘就是不見我。
無奈,我隻能識趣地回了自己的小院。
我想起了和尚給我做的荷花酥。
也不知道他怎麼樣了。
我循著記憶中荷花酥的模樣,自己在小廚房搗鼓了起來。
日復一日,荷花酥越做越逼真,我的心卻越來越亂。
這日,我又做好荷花酥時,姐姐來了。
她的侍女說,姐姐本來是想外出放風箏的,是聞著香味兒才來找我的。
見到栩栩如生的荷花酥,她直接扔了風箏,挽著我的胳膊小心翼翼地問我:「妹妹,我也想吃你的點心,可以給我吃嗎?」
「自然可以。」我揉著她的腦袋,整碟遞了過去。
她全部吃完,猶未盡地舔了舔嘴角:「還想吃。」
「好,明天給你做。」
一連五日,她日日來。
第六日時,我沒再做。
看著空蕩蕩的食盒,姐姐滿臉失落。
我連忙解釋:「姐姐喜歡吃荷花酥,阿娘也會喜歡的,那我們一起做給阿娘吃好不好?」
她點頭,撸起袖子便讓我教她。
其實,我並不想教她,她也學不會。
我隻是想,通過她,見到阿娘罷了。
入夜,我們終於做好一盤荷花酥。
姐姐摟著我的胳膊便要去見阿娘。
可到了門口,阿娘隻讓姐姐進去見她,仍把我留在屋外。
無奈之下,我偷偷往姐姐身上放了隻竊聽蟲。
入夜,我怎麼也睡不著。
恰逢竊聽蟲傳來消息。
我聽得真切,是阿娘與遠山方丈。
原來一切,都是他們的陰謀。
病的不是阿娘,是姐姐。
姐姐傷了妖魄,需要普山和尚的精氣重塑妖魄。
所以阿娘便騙我,讓我去取精氣。
破廟那夜,傷和尚的不是姐姐,是阿娘。
所以我才會在她臉上看到疤痕。
我再也聽不下去,直接衝向阿娘的院子。
白日裡守衛森嚴的地方,此刻空無一人。
我輕而易舉便走了進去。
進去時,遠山方丈正在給姐姐重塑妖魄。
阿娘在一旁護法。
我的出現讓他們分了心,正被重塑的妖魄忽閃忽閃,姐姐吐出一口血。
阿娘無比緊張:「你有什麼事衝我來,別害我女兒!」
不等我開口,她接著說:「這次算我對不住你,可我對你有救命之恩……」
「和尚還活著嗎?」我打斷她。
她沒說話,看了看方丈。
方丈塑好最後一縷妖魄後,緩緩開口:「活著,但他已經不記得你了。」
我再也撐不住,咳出一口血。
方丈幽幽道:「你隻是他命中的劫難罷了,如今他渡劫成功,你好好報答你母親的養育之恩便是,何苦糾纏?」
阿娘也抱著姐姐出來打圓場:「是啊,好歹母女一場,我對你也有教導之恩。如今我身子不好,日後還不是你們姐妹相依?」
我這才發現,阿娘兩鬢已生了白發。
可這與和尚何關?
我的恩,我來報!
我將畢生修為凝結成妖丹,放在阿娘手裡:「吃了吧,全當是我全了你的養育之恩。」
說完我便頭也不回地走了。
阿娘說了什麼,我再也聽不見。
14.
到普濟寺時。
初夏的陽光透過樹葉和枝椏,星星點點撒在地上。
小沙彌在寺門口輕掃落葉。
一副歲月靜好的模樣。
發現我後,他扔了掃帚,打破了這寧靜。
他怒目圓睜:「好你個妖女,害死了二師兄,如今還敢現身!看我不降了你!」
說完,他手中的佛珠直奔我命門,我無力自保。
等死時,一串念珠飛過來,替我擋下了致命一擊。
是和尚的氣息。
我又重燃希望:和尚,還在?
可等我撿起落在地上的念珠後,才發現,和尚的氣息隻在念珠上。
「大師兄!」小沙彌急得跺腳。
眼前之人並未回頭,寬慰他:「今日法會,香客眾多,不宜殺生。」
「可……可她是妖!」小沙彌不服氣,憤恨地看了我一眼。
「普戒,眾生平等。哪怕是妖,願意前來聽佛法,也是好的。你如此焦躁,去抄十遍心經。」
聞言,小沙彌重新撿起掃帚,氣鼓鼓地走了。
眼前之人這才回過頭,溫聲道:「施主,小師弟不懂事,貧僧替他賠罪了。」
我愣愣地看著這張熟悉的臉,一時之間忘了將手中的念珠還給他。
誰想到,念珠在我掌心化作齑粉。
和尚的氣息消失殆盡。
我的心,像突然缺了一角。
眼前之人說:「今日貧僧在大殿講佛法,施主可願聽上一聽?」
我已經知道結果,卻仍不死心。
我試探性開口:「敢問聖僧的法號?」
「普山。」面前之人嗓音清雋,不帶一絲情緒。
我苦笑:「那聖僧,還記得我嗎?」
他腳步一頓:「心隨萬境轉,轉處實能幽。能相遇,便是有緣。何談識不識得,記不記得?」
我失笑,在靈力散盡前,直奔和尚的小院。
15.
茅草屋,湖心亭。
小案幾上。
砚臺裡的墨已經幹了,一旁擺著和尚抄寫的佛經。
正面是簪花小楷:
「暫時姻緣,百年之後。
各隨六道,不相系屬。」
背面是狂放的草書,筆力強勁:
「日月長相望,宛轉不離心。
見君行坐處,一似火燒身。」
靈力散盡前,我仿佛看見和尚抄經書的那個夜晚。
他寫了一張又一張,嘴裡始終念叨著:「蓮花……」
16.
多年後,普濟寺來了個小和尚。
他日日抱著一盆不開花的蓮,眾人取笑他。
他卻無比堅定:「這可是佛前蓮,她一定會開花的!」
17.
誰也沒想到,小和尚的佛前蓮會在冬天開花。
也沒人能想到,這蓮花年年開,年年都隻有一朵。
普山和尚·番外
自小師傅便告訴我,我是佛子,會是未來的佛。
所以師弟們偶爾散漫,可我卻不敢有絲毫懈怠。
我總怕我做得不夠好,成不了佛,惹師傅生氣。
二十年來,我的生活裡隻有佛法。
直到我的小院,憑空出現一株蓮花。
我看得出來,那株蓮花有修為,是眾生口中的妖。
我也曾想過將她移出去,可每日打坐時,她總貼到我書案上,偷吃蓮花酥,甚是有趣。
我抄佛經時,她總湊得很近,恨不得將花開在我的書卷上。
等我給師弟們講佛法時,她便跑得遠遠的,生怕聽了一二。
原以為日子會這麼一直過下去。
直到前些日子,山下蛇妖作祟,師傅下山收妖。
師傅回來時,滿身血腥。
他受了傷,需要閉關。
閉關前,師傅說我劫數將至,命我下山渡劫。
我熟讀佛法,什麼劫渡不過去?
隻是我沒想到,我的劫會是那朵蓮花。
她化作人形,是個清麗的姑娘。
她扮作被追殺的女子,求我救她。
我不該對她有邪念的。
她用拙劣的演技日日擾我心緒,我不忍揭穿她,又怕真的忍不住破戒。
所以不得已趕她走,誰想她跟了我一路。
我的心,好像不如從前那般靜了。
我打坐,念心經。
都沒用。
我的心越來越亂。
燥熱難耐時,她貼了上來。
直到壓不住心底的邪念,我才驚覺被下了藥。
我的理智告訴我,我不能。
可我動彈不得,隻能由著她……
好在,快破戒時,來了位不速之客。
小蓮花分明打不過那蛇妖,卻還惦記著我。
還好下山前,師傅給了我硫磺。
我趕跑了蛇妖, 也徹底失去意識。
我隻記得,有股溫潤的靈力在我經脈遊走, 淨化了我體內的蛇毒。
也吸收了狐族的繞指柔。
我醒來時, 她紅著臉蛋求我幫她。
我分明沒中藥, 卻再也堅守不住道心……
我破戒了。
後來, 我帶她去找師傅解毒。
師傅說, 我的心亂了, 成不了佛。
我說,我不願成佛。
師傅怒了。
他說, 普濟寺千年一遇的佛子,普濟寺的興衰,全系在我一個人的身上。
我沉默了。
師傅又說,他還有法子。
那法子, 便是將我七情六欲封存起來。
那樣,我便會成為一個隻知佛法的佛子,再也不會動心。
我不願。
可師傅拿她的性命威脅我。
我可以放棄一切, 唯獨她的命。
所以我認命了。
師傅說,我會漸漸忘了她。
在忘了她之前, 我親手給她做了蓮花酥。
她很愛吃。
授人以魚, 不如授人以漁。
我教她做荷花酥, 她學得很認真。
其實我是有私心的, 我期盼她日後看見荷花酥時, 能想起我……
她解毒之時,便是我開始遺忘之時。
我一遍又一遍在湖心亭抄寫《受十戒文》。
可我的心,總也靜不下來。
尤其是她來找我時,我甚至不敢看她。
變故總是出乎意料的。
這一幕被普戒師弟看見他, 他喊來方丈。
半夜私會女施主,是重罪。
眾人皆說她是妖女, 要處死她。
好在方丈懂我,他罰我鞭刑。
本來事情就這麼過去了, 誰也想不到,她竟會護著我。
那鞭子, 她受不住。
那是我第一次忤逆師傅。
整整十天, 我將她藏在小院。
陪著她的同時,我也在忘記她。
直到今日,他又一次看穿了我的心思。
「對還」他告訴了我小蓮花接近我的真相, 又問我做何打算。
我其實是不在乎。
她要什麼,我給她便是。
所以徹夜瘋狂後,我將她想要的東西放在她掌心,又放了她自由。
後來, 我仍每天都在忘記這些事。
忘記第一次見到她時的雀躍。
忘記雨中她的模樣。
忘記她的臉。
腦海中的她, 越來越模糊。
直到最後,隻剩下一個輪廓。
我想記住些什麼,才發現,我竟連她的名字都不知道。
湖心亭。
我一遍又一遍抄寫《受十戒文》。
可不知為何, 寫著寫著,簪花小楷變成了不羈的草書……
再醒來時,手邊多了一串念珠。
還有案幾上大膽狂放的詞句。
我搖搖頭,寫這字的和尚, 心亂了。
還好我普山和尚,心裡隻有佛法。
對了,我還喜歡蓮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