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他竟錯以為詩句裡的「朝朝」是我的名字。


我笑他愚笨,比我還不通詩書,又在他掌心寫下我的名字寫法。


他好像懂了這兩者之間沒什麼關系,卻低聲念道:「若得昭昭,定要朝朝暮暮。」


我怔住,第一次被他說紅了臉。


後來的我無數次想,若是我早早察覺到父皇的迫切賜婚的不對勁,容嶽和他的父親是不是能有一個更好的結局。


12


成婚那日,整個盛京城中紅妝十裡。


容嶽從皇宮中將我的花轎迎出,我們要在公主府舉行婚禮。


容大將軍也在婚禮前一日趕到,此刻正與父皇、皇後坐在上座。


我隔著喜帕望去,滿目皆是紅色。


堂上坐著疼愛我的父皇,紅綢的另一端連接的是我心愛的情郎,此刻我仿佛預見到了未來美滿的生活。


我滿心歡喜,在嬤嬤的指引下,與容嶽拜天地,拜父母。


豈料在夫妻對拜時,容嶽的身影忽地悶哼一聲頓住了。


一剎那,我的心間也覺得冰冷又劇痛,疼得幾乎站立不住。


想到我與容嶽乃是同感,我慌忙一把掀開喜帕,這才發現容嶽身後竟插著一柄寒徹入骨的長劍。


那偽裝成觀禮之人的暗衛避開我的目光,緩緩放開了劍柄,容嶽便再也支撐不住,倒在了我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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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發突然,堂中觀禮的夫人小姐此時才被這殺人場面刺激得紛紛尖叫起來。


容嶽看著我,眼中愛意沉落,迅速地失去了往日神採。


皇家的禁衛軍仿佛等待多時一般,已經反應迅速地將公主府內所有人圈禁起來。


容將軍顫顫巍巍地來扶容嶽,卻被父皇身邊的暗衛幹脆利落地一刀封喉。


容家父子的血沾染上我的嫁衣,我捧著容嶽的臉,終於確認他已經沒有任何生機。


我發了瘋一般質問曾經敬之崇之的父皇:


「為什麼?!你為什麼要這麼做?!容嶽是我的夫君!容將軍是大乾的功臣啊!」


可他隻是告訴我,容家功高震主,容將軍居功自傲拒不回京,他今天殺之無愧。


「昭兒,你應當懂得父皇的苦衷,天下百姓如今隻知容家,哪裡還對我們慕容一族有敬奉之心。」


「朕乃是天下之主,天下的百姓是朕的,天下的兵馬也是朕的。」


「朕會補償你,如今容嶽已死,你身上的蠱蟲也失去效力,你慢慢就會重新喜歡上崔明琰。崔子盛是個好孩子,崔相對朝廷有功,我已經答應崔相,將你許配給子盛了。」


我的公主府,成為了容家父子的葬身之地。


我的婚事,原來隻是一場精心謀劃的政治陰謀。


我抱著容嶽的屍首不肯放手,聽了父皇這般荒謬的話,忽然吐出一口腥甜的血來。


原來我在父皇心中,既可以作為陰謀的誘餌,也可以作為他隨便給予別人的賞賜嗎?


他需要我喜歡誰,我便得喜歡誰,那我自己又算什麼……


13


父皇對外隻稱容將軍與容嶽在盛京城因病暴斃,不允許任何人說出他們的真正死因。


他們死了,整個盛京城對於我來說仿佛什麼都沒變,又仿佛什麼都變了。


宮中接連賞賜下來無數金銀華服,作為我嫁給崔明琰的陪嫁。


容嶽前幾日才被父皇算計,死在了我的面前,如今他便迫不及待地為我安排好另一個男人。


無論宮中侍女如何相勸,我卻隻願意著一身素裳。


皇後到我宮中時,侍女已經把我的膳食熱了三遍。


這幾天我不願同任何人說話,也鐵了心不吃不喝。


皇後揮退其餘人,慢慢坐在我面前:


「昭兒,已經這麼多天了,你還不將那虎符拿出來嗎?」


是了,父皇當時就地斬殺了容大將軍,卻並沒有在他們身上搜出能掌控容家軍的虎符。


他們遍尋不得,隻能把希望放在我身上,認為容嶽一定將那虎符給了我。


我隻冷冷地看著皇後,並不說話。


皇後道:「你長大了,享受了十九年的榮華富貴,也該為你的父皇分憂才是。」


「若是你將那虎符交出來,便是大功一件,你的父皇不會虧待你的。」


無論皇後如何勸說,我始終隻有一臉的冷漠怨懟。


或許是見我怎麼都說不通,皇後更不耐煩起來,她嘲諷道:


「慕容昭,你不要不識好歹,你那個死去的娘用命給你掙來了這麼多年的寵愛,你難道要為了些許情愛就求死嗎?」


聽她提及母妃,我拼盡全力將手邊的玉如意狠狠砸向她:


「不許你侮辱母妃!」


皇後始料未及,被砸個正著,一怒之下口不擇言:


「你以為自己有多得寵愛,才敢跟你的父皇對著幹?皇上能夠神不知鬼不覺地給你下蠱,自然也能使其他法子讓你開口!帝王之心本就莫測,你若是冥頑不靈,本宮也保不了你了。」


「你以為你的母妃真是自願為皇上擋劍的嗎?她是被皇帝拉去擋劍的!」


她捂著被砸傷的手臂,怨毒地瞪我一眼,抬腳離去了。


直至今日我才知,為何父皇既要我每年為母妃齋戒,卻又不喜歡我在他面前提及母妃。


我竟然天真地以為真的是母妃自己為保護父皇擋劍,從未懷疑過父皇的說辭。


原來我的人生,自始至終便是一個謊言。


14


我的不馴惹得帝王惱怒,他將我囚禁至皇覺寺,要我反省。


直到我交出虎符之前,我都不能離開皇覺寺。


別說我確實不知道所謂的虎符在何處,即便我知道,我也不會把它交給那個殺了我的母妃和我夫君的劊子手。


這日我在正殿誦經時,崔明琰的聲音突然在身後響起:


「昭昭,斯人已逝,活著的人還要向前看。」


這般假惺惺的話語令我惡心,我閉上雙眼。


聽他又道:「我已經向皇上求情,他允許你三日後出皇覺寺,同我成婚。」


空蕩的大殿之中唯餘香火嫋嫋,我不回應,他便像個唱獨角戲的戲子。


不知何時,殿外下起雨來。


崔明琰跪在我身後,仿佛這樣就能求得我回心轉意一般。


「從前你對我那樣好,是我愚不可及,才弄丟了你。」


「我們還能回到從前嗎?」


一整個雨夜,電閃雷鳴,我一語未發。


他與我同跪在這大殿,衣角相疊,卻猶如陌生人。


第二天天剛蒙蒙亮時,他終於起身。


「你便是不願意嫁我,現下也必須得嫁我了,聖上氣你不肯交出虎符,我也隻有這一個法子能救你出皇覺寺。」


「昭昭,我會對你好的,比容嶽還好。」


15


崔明琰的話半分也未入我心。


我已經同容嶽拜了天地,此生隻會是他的妻子。


就在皇帝允我出皇覺寺的前一天夜裡,我的房裡突然來了個蒙面的黑衣人。


他半跪在我面前:「殿下,屬下來晚了。」


我認出他是容嶽的死士,名叫阿關。


當日皇帝驟然發難,容嶽身邊所有人皆被清算,他被派出城外辦事,這才逃過一劫。


他道:「將軍和小侯爺就這麼不明不白地死了,我願以命護送殿下前往漠北,到時候郭副將一定會帶領容家軍殺回京城,找皇帝討個說法!」


「虎符萬萬不能落於皇帝手中,還請殿下好好想想,小侯爺是否告知過虎符下落。」


我知道這虎符的重要性,可容嶽確實未曾告訴過我……


電光火石間,我忽然想到那日生辰,容嶽曾對我說過的話。


我跑到院外,徒手去挖那棵枯樹的樹根。


泥土中埋著一個小盒子,我抖著手打開,果然在裡面看到一塊虎符。


虎符下還壓著一張紙,展開後,竟是容嶽用炭筆畫的我,小人像筆畫粗糙,卻活靈活現。


容嶽死在我面前時,我沒有哭;皇帝逼我嫁給崔明琰時,我沒有哭;得知母妃真正的死因時,我也沒有哭。


可看著這張小畫,我忽然再也忍不住淚水.


無盡的哀慟突然隨著回憶洶湧,心酸委屈恐懼怨恨混雜在一起爬上心頭喉頭,直至嗚咽出聲。


「殿下,不能哭,不能哭啊,小心引來守衛。」阿關手足無措地勸道。


我點點頭,直把下唇咬得血肉模糊,小心翼翼地拂去盒上泥土,再將它抱在懷中。


16


我假意答應了嫁給崔明琰,他便興高採烈地籌備起與我的婚禮。


我對一切冷眼旁觀,他也不甚在意我的態度。


大婚那日,我再一次穿上了鳳冠霞帔。


崔明琰回到喜房時已是喝得酩酊大醉,他雙頰酡紅,趴在桌上瞧我。


「昭昭今日真好看,是這天底下最好看的新娘子。」


說完,他便徹底睡去。


我不再管他,脫下外面的衣服,換上常服,輕手輕腳地推門,欲與阿關匯合。


身後, 崔明琰卻忽然語氣清醒地問:


「昭昭,能不能不要走?我答應你,我什麼都會改的, 我以後一定會對你好。」


我一時僵在原地, 弄不清他到底是睡著還是清醒。


幾息之間, 崔明琰道:「西北角有一個小門,那裡沒人把守, 走吧。」


那一瞬, 我忽然感到一種物是人非的落寞。


從前種種, 如同鏡花水月。


我頭也不回地走了。


崔明琰自始至終都趴在那張桌上, 淚水卻沾湿了衣袍。


17


我和阿關趁夜逃離了盛京城。


長這麼大,我第一次見到那麼多不同的景色, 見到了許多流離失所的異鄉人,見到了連一個發霉的饅頭也吃得香甜的乞兒。


我學會了縫補衣物, 也接受了粗茶淡飯。


脫離了公主的身份之後, 我才發現連年的徵戰讓底層的百姓們過得有多苦。


他們受了多少苦難,便有多愛戴容家軍。


一路上,總有受過容家恩惠的人秘密護送我們一段路, 明明自己也沒有多餘的糧食, 卻總要拿給我們一些當作幹糧。


沒有馬車,我和阿關走了整整兩個月後,才終於到達漠北。


漠北早已得到容將軍與容嶽身死的消息,城樓上站了黑壓壓的兵士。


我一身白衣喪服,雙手捧著護了一路的虎符, 緩緩走到嚴陣以待的城門口前。


前方一將領問道:「來者何人?」


「我乃容嶽遺孀,晉城公主慕容昭。」


我問道:「郭副將何在?」


方才出聲的將領便走上前, 在我面前半跪下來:


「卑職在!」


我將手中的虎符緩緩遞給他, 獵獵寒風中,我的聲音顫抖卻堅定:


收拾妥當後,我才慢慢踱去書房,一路上隻覺煩悶。


「作(」「報仇雪恨!報仇雪恨!報仇雪恨!」


容家軍的喊聲如山呼海嘯,席卷了整個漠北邊關。


敬山哥哥,我終於來到了漠北。


原來漠北的天, 真的像你描繪的那樣高遠深邃。


18


建豐元年冬十二月,郭成君在漠北自立為王, 率容家軍一路南下。


容家軍一路勢如破竹,半年內攻破了襄城、立城、南州等地,劍指盛京。


又一月,崔明琰於朝堂斬殺廢帝,帶著廢帝頭顱開城請降容家軍。


百姓皆歡呼夾道相迎。


郭成君改國號為容,自此朝代變換。


而我,則一生守在漠北。


直至死後, 貞帝將我與容嶽合葬於漠北, 追封我為容國夫人。


我與容嶽,在史書上不過隻有寥寥幾筆的交匯。


臨終之際,守在我身邊的是崔明琰。


他握著我的手問我:「昭昭,下輩子, 你再把杏花枝給我好不好?我不要別人的了……」


我恍惚想,不行……不能給他,敬山哥哥還在等著我……


崔明琰終究沒能等到我的答案。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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