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不是才七個月嗎?!」父皇臉色一變,隨手把我遞給旁邊的宮女,「快,傳太醫,讓太醫院所有太醫都去,保不住皇後,朕要他們的腦袋!」
所有人都亂作一團,鳳棲宮內母後的慘叫一聲高過一聲,父皇幾次三番想衝進產房,都被跪著的老嬤嬤攔了下來。
外面的雨還在下,天色逐漸陰暗,烏雲壓頂,隱隱還有驚雷轟鳴之聲,混合著母後的慘叫,格外瘆人。
誰也沒注意到小小的我在宮女懷中聽不太清的小聲喃喃:「太陽。」
就在殿裡傳來嬰兒啼哭的那一刻,烏雲散了,雷聲停了,久違的金色陽光透過雲層,燦爛地照在殿外怔怔的父皇身上。
「恭喜陛下,是個小公主!
「雨停了,太陽出來了,陛下,這是天大的吉兆啊!我們大周有救了!」
人群嘰嘰喳喳地跪了一地,父皇滿面紅光地下旨賜剛出生的小公主「望舒」之名,並大赦天下,與天同慶。
不過令所有人擔憂的是,望舒不是足月出生,小病不斷。
我每次纏著乳母去見母後,她懷裡總是抱著要麼發熱要麼哭泣的望舒,焦頭爛額地哄著。
宮女想抱過望舒讓她歇會兒,她不耐煩地揮開:「下去,本宮的孩子本宮自己來。」
我見沒人搭理我,執著地一聲聲喚她,等母後終於注意到我時,換來的卻是她對乳娘的怒火。
「本宮不是說了,不用帶公主每日來問安嗎?!望舒正病著,要是再過了病氣給扶光,你幾個腦袋夠砍!」
乳娘急忙牽著我告退,回去的路上不禁有些牢騷:「娘娘正忙著照看小公主呢,殿下何苦要去惹娘娘煩心,連累奴婢受累。」
17
望舒的出生幾乎分走了父皇母後所有的注意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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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帶著真正吉兆出生的望舒公主,幾乎被所有在那場洪水中活下來的百姓稱頌祝福,朝堂百官再也無人敢用皇後無皇子為由勸父皇充實後宮。
沒人記得在她之前,還有我這皇後夢見金烏入懷而誕的扶光公主。
按道理來說,我該嫉妒望舒的,但是一看見嬌嬌小小的妹妹甜甜地喚我「姐姐」,我的心就情不自禁地軟和下來,恨不得把全天下最好的東西捧到她面前。
父皇母後跟我也是一樣的吧,所以最好的宮室給了望舒,最好的衣裙給了望舒,最好的賞賜給了望舒,而為了鞏固皇權許下的聯姻當作籠絡賜給了我。
父皇下旨訂婚那天我很不高興,明明妹妹也不想嫁給那個從來都沒有見過面的裴家公子,為什麼偏偏是我?
「望舒是你妹妹,」每當我感到不平去找父皇母後理論的時候,所有人都理所當然地告訴我,「當姐姐的,知道謙讓才是個懂事的公主。」
我不想讓父皇母後失望,所以把所有委屈都咽進了肚子裡,久而久之,也習慣了他們對望舒的偏愛。
我想父皇母後總有一天會看見我的好,會像對望舒一樣溫柔地擁我入懷,誇我是一個謙讓懂事的好公主。
望舒喜歡跳舞,我就努力學琴替她伴奏,這樣的話,父皇母後誇望舒的時候也會稍帶上我。
乳母說,母後生望舒的時候傷了身子,可能這輩子都不會再生皇子了,所以看見我時,就會難過地想起我這個「扶光」,本來應該是個太子的封號。
「我倒希望望舒是個弟弟,」再一次被母後忽視後,我低落地回宮對乳母說,「如果望舒是個弟弟,我還能安慰自己,父皇母後不喜歡我是因為他們更喜歡皇子。」
乳母無言,唯餘嘆息。
隨著年歲漸漸增長,望舒逐漸出落成一個嬌俏可愛的小姑娘,父皇母後含在嘴裡都怕化了的寶貝,對誰都熱情張揚,反觀我,越來越沉默,每次見了父皇母後也說不出什麼漂亮話,我在明豔的望舒旁邊像個空長了兩歲的木頭。
「要我說,望舒公主才應該叫『扶光』呢……」有小宮女悄悄議論。
有次被望舒聽見,她好奇地去問父皇「望舒」和「扶光」到底是什麼含義,父皇寵溺地把她抱在膝上:「『扶光』就是太陽的意思,『望舒』呢,就是一輪美月,清澈動人,皎潔無瑕,就跟朕的小公主一樣。」
「那我不要太陽,我就要當父皇母後身邊一輪月亮,永遠陪著父皇母後!」
父皇開懷大笑,我站在殿外聽見裡面的笑聲,問劉公公父皇今日是否有空見我。
「公主請回吧,陛下今日政務繁忙。」
劉公公有些為難地回話,有些不好意思地看著比他的腰帶高一些的我,似乎怕我像望舒一樣見不到父皇就開始撒嬌哭鬧。
但我沒有。
因為知道自己不是望舒,學她隻會惹人厭煩。
18
我總是安慰自己,其實父皇母後對我也挺好的。
「您到底是陛下和娘娘親生的公主,他們怎麼會不喜歡殿下呢。」父皇母後照料望舒的時刻比我多得多,乳娘是平日裡陪伴我最多的人,在我為父皇母後傷心的時候她總是這麼告訴我。
我生病時他們會來看我,我生辰時會送我禮物,在我逗望舒開心的時候,會欣慰地摸著我的頭誇我真是個好姐姐。
我信了,所以執著地在他們的一言一行中尋找他們愛我的蛛絲馬跡。
直到我八歲那年,周朝遭遇了百年難得一遇的大旱。
朝堂裡焦頭爛額,父皇和群臣沒日沒夜地商討對策,派了人去請洛山那位仙人,母後則帶領著後宮眾人日夜祈福求雨。
除了我被送到了大明寺。
「扶光這陣子寓意不好,」父皇告訴我,「為了黎民百姓,你先在這反省反省,是不是做了什麼惹怒了上天的事。」
我不明白,年僅八歲的我能做什麼惹怒上天的事,但我一向聽話,所以乖乖在寺內抄寫經文,祈求上天原諒。
等父皇母後再來的時候,我欣喜地以為是上天的懲罰結束了,他們來接我回宮,沒想到父皇母後身後,還跟著個胡子飄飄的道士。
洛山上的仙人沒請來,群臣有人舉薦了個民間道士,聲稱能為父皇分憂。
父皇本不信,但那道士展示了幾番滴水成冰的本事後,立刻將他奉為救星,若能解此憂患,立封他國師之位。
道士故弄玄虛地作法一番,立馬大驚失色地告訴父皇此難有方可解,但是他不敢說。
等父皇再三追問,他才為難地吞吞吐吐地說,若想解除此災,需以「金烏入懷」的扶光公主為祭品。
「陛下,說句大逆不道的話,本來是舉國之災,現在奉獻一個公主就解決了,多劃算啊。」
他大義凜然地說:
「扶光,你身為大周的公主,享其尊,分其憂。為了大周,要盡到公主的責任。」
七月暑天,我的心卻如同浸在寒冬的冰水中,連跳動都被凍住。
父皇背過身子不去看我的眼睛,母後低聲啜泣擁我入懷,我卻感受不到一絲暖意。
「陛下,娘娘,公主才八歲,使不得呀!」
宮女們噤若寒蟬,唯獨陪伴我長大的乳娘撲通跪下,朝父皇拼命磕頭,淚如雨下。
「扶光是朕的親生女兒,朕難道不心疼嗎?」父皇大怒,命令侍衛把乳娘拉出去。
「等等!父皇,女兒願意為父皇分憂,哪怕付出性命。」
我聽見自己稚嫩的聲音,心疼地對把頭磕出血的乳娘使了個眼色。
先保住嬤嬤的命我再想辦法。
【是嗎?哈哈哈哈,你再想想,你當初這麼聰明嗎,小扶光?】黏膩的聲線猶如附骨之疽地纏了上來,像是一把斧頭在往我腦袋裡劈。
劇烈的頭痛突如其來,幾乎要刺激我尖叫出聲,眼前飛過幾幅畫面。
19
我想起來了。
當初年僅八歲的扶光根本就是個蠢貨,她選擇了妹妹在得不到想要的玩具時使出的哭鬧,耗盡了父皇母後所有的耐心和內疚,被強行灌了藥綁在了祭祀臺。
如果不是師父從天而降,恐怕我現在已經成為滋長那個妖道功力的幹屍。
被救下祭祀臺之後我病了很久,每晚都會做噩夢,夢見自己被母後親口吩咐灌藥,哭著要乳娘。
但乳娘已經死了。母後要來抱我,我下意識地掙扎開,鬧得更兇。
有許多次脈象微弱,太醫哆哆嗦嗦地暗示父皇早日預備後事,父皇大罵庸醫,他自己卻始終不敢來看我一眼。
直到師父來看我,問我願不願意跟著他修行。
「你的根骨奇佳,若願意拋開世俗仇恨修仙,必成大器。」
能離開皇宮,我毫不猶豫就想一口答應,但是我忘不掉仇恨,忘不掉我的親生父母親手送我去黃泉的事。
所以我修了無情道,師父煉化我所有的七情六欲,抽去我的過往,我成了師門人淡如菊卻天賦卓絕的小師妹。
如果此生不再相見倒也罷了,可偏偏,他們還要召我回宮,妄想我還是他們懂事的扶光公主,望舒事事謙讓的好姐姐。
憑什麼?
久違的洶湧情緒突破了禁錮,我的身體似乎已經不再是孩童的,眼看乳娘就要被侍衛拖下去,我狂怒地召出了佩劍。
皇宮裡侍衛的功夫倒是不錯,居然能跟我打得有來有往,我的心中愈發躁怒,找到機會露了個破綻,他們果然不敢傷我,急忙收手,卻被我找到機會大笑著一劍穿過胸膛。
周圍立馬有不少人圍了上來,我在暴怒的心境下功力大增,連受傷也毫無痛覺,手中的劍毫不留情,斬殺一個又一個對我出手的人。
直到劍堪堪沒入最後一個人的胸膛數寸的時候,我才聽見他口裡叫了一半的「小師妹」。
仿佛被一盆冰水兜頭淋下,我恍然後退半步。
幻境驟然破裂,哪有什麼寺廟,哪有什麼父皇母後,從我踏入村莊的那一刻起,就掉進了蛟龍的詭計。
胸前插著短劍的大師姐死不瞑目地倒在我身後,二師兄在不遠處被我一劍封喉,裴淮之到死都護在望舒跟前,望舒擴散的瞳孔裡滿滿都是不可置信。
周圍躺著的都是我同門的屍體,我的劍還半插在五師兄胸口。
「五師兄!」我下意識一拔劍,洶湧的血瞬間染紅了他雪白的衣襟。
「師父……和……那條蛟龍……」他氣息奄奄,我急忙湊耳,卻隻聽到他最後兩個字。
「小心。」
20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老兒,你那小徒弟貌似清醒了。」
半空中,黑衣男子似蛇一般,邊滑溜地躲過師父的攻擊,邊惡意地刺激他。
「嘖嘖嘖,要不說是天賦卓絕的奇骨呢,你收的那麼多徒弟居然被她都殺了,哎呀,看起來她很難過呢,親手殺了自己的師兄師姐,滋味不好受吧,啊?」
師父不語,手上的招式卻有一瞬的停滯,黑衣男子趁機給了他重重一擊,見他不敵倒地,哈哈大笑。
「老頭,認了吧,兩百年前你全盛時期才堪堪跟我打個平手,現在還想贏我,做夢吧!」
他獰笑著:「等我吸收了你那個小徒弟,我就……」
黑衣男子話還沒說完,天空突然一聲轟隆。
他一回頭,悚然看見浴血的我面無表情地站在他身後,頭頂雲間翻湧著滾滾天雷——我要飛升了。
「這怎麼可能!」他目眦欲裂,躲過我的一劍,卻沒能躲過朝我而來的天雷,魔物一下子就被劈出了原身,化為一條巨蛟在天空痛苦地翻騰。
我突然明白了為什麼師父隱瞞了這條魔蛟的兇險, 說這是我的機緣。
這確實是我的機緣, 他早知道自己元氣已傷,不敵此蛟,而魔物天生就能引雷,師門中唯獨我沒日沒夜地修煉, 有飛升的資格。
我飛升的天雷不僅能劈死他,還能劈散他的魂魄,叫他再也不得危害人間。
至於我能不能挺過飛升的天雷——本來是天下的大劫難, 現在隻死了幾個徒弟,多劃算啊。
好一場謀劃百年的收徒啊, 我的父皇想要以我命換蒼生, 我以為師父是救贖, 沒想到殊途同歸, 從來沒有人在乎過我到底願不願意。
我的淚不知何時已流下,天雷滾滾,一道又一道把巨蛟劈成黑灰,剩最後一道, 我閉眼認命, 沒想到壓根沒有出現想象中的痛楚。
耳邊傳來那個老頭一聲慈祥無奈的嘆息。
「小六, 保重。」
年邁的身影替我扛下驚雷, 剎那間跟來去匆匆的黑雲一起化為一體。
烏雲散去,太陽高高懸空, 萬道霞光沐浴大地, 獨留我淚流滿面地怔怔,感覺心空落落的,無悲也無喜。
這世間多了一位沒有七情六欲的仙。
21
我把師門的人都葬在了當初我們一起喝酒的那片山坡上。
再醒來時,我大腦一片空白,不僅想不起來第一個月記的心訣,連自己姓甚名誰都忘了,隻記得要成仙。
「唯倘」我託他把望舒和裴淮之的屍身送回皇宮,他回來說, 皇後當場就瘋了,在望舒下葬的第二天撞柱而亡。皇上抱著她的屍身一夜白頭, 不久就倒在了病榻上。
我聽著漠然,心中沒有半點大仇得報的快意。
做完這一切,我打算清除五師兄的記憶, 送他下山。
「那你怎麼辦呢?我可以忘記一切重新開始, 百十年就會死去, 但是你會永遠記得。」
師父碑前, 五師兄悶悶地問我。
「那就讓我永遠記得。」
22
送五師兄下山的時候,他已經恢復了從前嘰嘰喳喳的活潑性格, 不停地問我:
「你一個小姑娘自己住在洛山嗎?這麼危險。
「這次多虧你救了我,要不然我還沒看盡天下話本, 小命就交待在這了……」
我耐心地回答他的每一個問題, 直到路過一處山坡時,他突然停了下來。
「不知道為什麼……」他有些困惑地說,「看見這裡我的心突然高興又難過。」
他要往前走,我急忙攔住他:「那邊很危險, 有野獸棲息。」
他深信不疑,朝我露出個感激的笑,連忙止步。
倘若他再向前,就能看見在那個雪天, 我們師門所有人最後一次整整齊齊地聚在那裡喝光了師父所有的好酒的涼亭,旁邊整整齊齊地立著我們師門所有人的墓碑。
唯獨五師兄和小師妹的墓碑底下是空的,埋了一本重得很的《宮鬥三十六計》和一把沾血的劍。
本文完